- 深入與反思:費孝通的小城鎮理論與30年來的中國城鎮化實踐
- 張江華 沈關寶
- 4947字
- 2018-11-08 18:14:59
序
1983年9月21日,費孝通在南京“江蘇省小城鎮研究討論會”上做了一個長篇演講,對吳江小城鎮的類別、層次、興衰、布局和發展做了仔細的分析。這個演講后來以《小城鎮 大問題》為題公開發表,成為中國社會學的經典文獻。30多年來,中國經歷了快速城市化的實踐過程,目前正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城鎮化也被提到前所未有的戰略高度。此時此刻,重溫費孝通的這篇著名論文我們發現,中國新時期的城鎮化與費孝通的理論創見經歷了交涉、分野、回歸的過程,而這一過程也讓我們看到一個有創造力的理論所具有的生命力。
在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戶籍制度尚未放開,但農村工業化的活力已經開始顯現,尤其是蘇南一帶。這一時期蓬勃興起的鄉鎮企業既喚醒了費孝通早年對鄉村工業化的記憶,也激起了他對新時期鄉村社會發展的期待。他敏銳地注意到在這一過程中小城鎮在人口集聚與轉移及技術、資本銜接與轉換上的重要性。立足于中國自身的資本與技術及積極而穩妥發展的思路,費孝通提出了小城鎮在未來中國工業化與城市化過程中將發揮重要作用的觀點。這一基于現實發展出來的理論觀點被后來的學者稱為“內向型”或“內發型”的發展道路。
有意思的是,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中國經濟實際上走上了“外向型”發展道路。這種外向型經濟是引進外資、技術與原材料,經加工后再出口,利用中國便宜的人力資源迅速發展經濟。在此之前,費孝通“行行重行行”,在中國各地尋找“因地制宜,多樣模式”,即日本社會學家鶴見和子所說的內發型經濟。直到80年代末,珠江三角洲“三來一補”企業的興起讓費老看到了一種新模式。費老敏銳地注意到這是一種與中國內地不同的工業化模式,他稱這種模式“隨時應變,不失時機”。雖然費老意識到這類由香港所帶動、輻射的經濟模式的重要性,但最初在他眼里,也僅限于地區。到20世紀90年代,這種外向型經濟已經成為中國經濟發展的整體戰略。通過把握國際產業轉移的趨勢,在國內尤其是東部地區營造投資環境,積極引進外資與技術,進而加工出口,中國成功地成為世界制造大國,經濟也因此實現了騰飛,中國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促進了城市化快速發展。從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的20多年間,中國的城市在空間上擴大了3倍,城鎮化率增長到52.5%,城市人口首次超過鄉村人口,城鄉社會結構發生了歷史性轉變,中國已由傳統的農業國邁向工業化國家。
在城市化取得巨大成就的背后,對外向型經濟的依賴導致的后果是城市發展的不平衡。外向型經濟通常由國家與地方政府主導,工業區也因此在政府直接控制的區域,因此通常在首都或地區首府所在地附近,如此便導致人口向首都與大城市集中。在國際上,像泰國、韓國都出現了因為采用外向型經濟政策而促使人口向首都集中的現象。
中國的快速城市化同樣出現了與泰國、韓國一樣的問題,城市化發展存在兩方面的不平衡。一方面,城市之間的分化越來越嚴重,即人口越來越向中心城市集中,全國人口最為集中的是北京、上海、廣州等超大城市,在各地區則是省會等中心城市。城市之間的經濟發展水平與居民收入之間的差距也越拉越大,越大的城市,公共基礎設施與現代化的水平也越高,因此,各類資源越來越向大城市集中。以教育為例,改革開放初期,集中在中心城市的更多的是高等學府,但在近年來的城市化進程中,中學、小學乃至學前教育的資源也都流向大城市。現在各地最好的中學均在省會城市,一些超級中學也開始出現,很多地方上有條件的家長也開始越過地方,將孩子送到中心城市接受中學、小學教育;而一些地方傳統名校,則因為師資不足與本地優秀生源的流失而漸趨衰落。另一方面,東西部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東部地區無論是經濟發展水平、收入水平,還是人口密度、就業機會,以及公共設施與公共服務水平都遠高于西部地區。事實上,東部地區的城市化水平已達到或接近發達國家水平,城鄉之間的差距也越來越小,甚至部分鄉村地區已超過城市;而西部則集中了中國絕大多數貧困人口,雖然30多年來經濟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但較之東部而言,差距仍然很大。
這類城市化過程中存在的另一個問題是本土農民被城市化過程排斥。外向型經濟是由政府與外來資本主導的經濟,這一經濟主導下的城市擴張過程實際上是將本土農民邊緣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本土農民不僅會失去土地,也無法進入和融入在其原有土地上新建的企業,保留的“城中村”也會成為城市內社會問題集中的區域。在征地補償力度較大的地方,原有的社區通常會因內部分配問題而頻起糾紛;而征地補償力度較小的地方則不斷出現抗拒拆遷事件。因此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農民雖然在身份上已經成為城市的市民,但在人口素質上并沒有完成向市民的轉變。
在中國,這一過程中還存在所謂的人戶分離問題。這部分人口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雖然擁有城市戶籍但戶籍并不在所生活與工作地區的人口;另一部分是總數約2.6億的農民工,他們的戶籍在農村,但生活與工作在城市,尤其是第二代農民工成長也在城市,他們在統計上已開始被計入城市人口,但實際在身份上仍被排斥在所在城市之外。由于大中城市有更多的就業與發展機會,因而這兩類人群都集中于此,前者是所謂的“蟻族”,后者則是進城務工的農民。然而戶籍政策與大城市過高的房價阻礙了他們實際融入所在的城市,也就是說,大城市雖然吸引了這些外來人口,卻又并沒有能力將他們完全消化掉。尤其是農民工,他們為外向型經濟提供了廉價的勞力,但他們的所得卻并不能保障基本的生活,他們自己和子女也很難完整享受該城市的各種公共服務。顯然,這類身份上的不平等不僅對他們本身不公平,也會在他們的下一代中持續再生產,從而導致社會的不穩定。而如果國家取消戶籍制度,就會面臨大城市更嚴重的人口擁擠問題。因此,他們是最終融入城市還是回流到原居地?回到原居地的話,是回到農村還是附近的城鎮?這些問題仍然是中國城市化過程要面對的最重要的問題。
因此,新型城鎮化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是國家進一步推動城市化自然而然的選擇。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的大城市與中心城市得到一定的發展,格局基本形成,人口也漸趨飽和,甚至一些大城市已經到了發展的極限,城鎮化因此成為國家疏導大城市無法吸納的人口以及進一步吸納鄉村人口的過程。這一點也可從最近幾年鄉鎮的迅速發展中看出端倪。事實上,由于大城市的戶籍障礙和過高的房價,我們前面所談到的沒有融入大城市的流動人口,尤其是逐漸成長起來的第二代農民工,在很難融入大城市而又不愿意再回到農村的情況下,多半會將多年來個人或其父母在城里打工的積蓄用于在其父母原居地的城鎮建房或買房,從而也使近年來城鎮的發展與需求成為地方經濟新的增長點。國家也因此看到城鎮化在擴大內需、拉動增長方面所具有的潛力,從而將其作為未來十年的經濟與社會發展戰略加以推動。
但這一過程顯然也有很大的風險,因為人口在城鎮的聚集需要有相應的產業支撐。從大城市回流到城鎮或者從鄉村進入城鎮的人口多半是在外務工的農民工,這些農民工的家庭收入基本上可被分成兩個部分——農業收入與打工收入。這些農民工尤其是第二代農民工選擇在城鎮建房或買房后,就有可能徹底斷絕與農村的聯系,從而也將失去農業方面的收入。他們要么在城鎮就業,要么把房建在家鄉城鎮或在家鄉城鎮買房,繼續到東部大城市務工。第一種情況要求城鎮有相應的產業吸納他們留在本地,而如果過多的是第二種情況,城鎮也很難起到真正留住人口的作用,所謂的鄉鎮房地產就有可能因為空置而使鄉鎮淪為鬼城。
因此,新型城鎮化的成功不僅僅在于發展鄉鎮房地產業,同時還要發展本地經濟。而中西部鄉鎮很難像東部大城市那樣吸引外來資本,只能依靠地方資本投資與地方產業的發展,即各地方需要利用自身的資源、文化等優勢發展本地經濟,從而支撐起本地的城鎮化。
這也使中國的城鎮化在某種意義上又回到了費老在20世紀80年代所指明的小城鎮發展道路上。費老在80年代即強調各地應依據自身的特色與優勢,“因地制宜,多樣模式”。費老所談到的蘇南模式、溫州模式、耿車模式、民權模式等都是各地方所發展出來的區域性模式。這種模式強調各個地方社會在現代化、工業化道路上的自主性,也被日本社會學家鶴見和子總結為內發型社會發展模式。而按照發展社會學家的觀點,這種內發型發展,雖然在速度上比外向型發展慢,但由于與社區原有的社會經濟環境結合在一起,城市化會更均衡、穩妥地發展。
但與20世紀80年代不同的是,經過市場經濟洗禮的中國人,也有了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應對市場經濟的經驗。這樣的經驗既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從正面來看,一批從大城市返鄉的昔日的打工者有了駕馭國際市場的經驗,因此能夠在家鄉將農產品加工為參與國際市場競爭的產品;而從負面來看,食品安全等問題也成為城鎮經濟發展面臨的重要問題。
因此,國家要推動的新型城鎮化必須是一項系統的社會進步創新工程。國家在引導與鼓勵城鎮興起的同時,需要在制度創新與建設、人的發展與成長、公共服務的均等化以及生態與可持續發展觀念的貫徹方面花費更大的力氣,才有可能使城鎮化取得預期的成功。
30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用費孝通的理論檢視這一過程時,我們看到中國社會的發展、城市化的實踐既在很多方面超出了費孝通當年的預期,又在很多問題上不無言中,理論與實踐之間的辯證過程也因此得以顯現。我們對費孝通小城鎮理論的反思,既不是為了肯定其觀點、稱贊其有先見之明,也不是要加以否定,說明他的發展觀點已經過時或與社會實踐不符,而是期待能夠沿著費孝通先生“學以致用”的學術道路,通過不斷的社會實踐,繼承與超越他的思想。這也正是本書所試圖呈現的邏輯。
上海大學的社會學與人類學學科是在費孝通先生的關懷和指導下成長起來的。從20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沈關寶、李友梅等就追隨費孝通先生對江村以及吳江進行追訪,《小城鎮 大問題》一文即基于他們的調查研究寫成。此后,沈關寶出版了旨在反映80年代蘇南地區工業化的書——《一場靜悄悄的革命》,對費孝通所提出的小城鎮模式做了延伸研究。到了90年代,李友梅在法國學成歸國后,受費老的鼓勵赴上海浦東地區進行調查,投入對全面展開的由國際資本所推動的快速城市化的研究中。進入21世紀后,進城的農民如何適應新的社會與構建新的社區生活方式成為上海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關注的焦點。上述研究背后始終有來自費孝通先生的指導與推動,費老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提出了一個一勞永逸或者到達了頂點的理論。本書所展示的也正是上海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者從費孝通小城鎮問題出發,對不同時期城市化實踐進行的回應,也是對30多年來中國城市化與城鎮化過程所做的深入和延伸研究。
本書所收錄論文的編排也遵從上述邏輯。張江華、陳志勤的兩篇文章雖然成文較晚,但因為是從知識史的角度梳理費孝通有關鄉土與城市及城鎮化思想的來源、形成與學術意義而被放在開頭;沈關寶的論文是針對20世紀80年代內發型發展模式下鄉村工業與文化變遷的研究;李友梅的文章分析了在所謂外向型經濟發展模式下國際資本的輸入所導致的城市化社會問題以及多方博弈的過程;沈關寶和王慧博、劉玉照和金文龍的文章探討了村民成為市民(居民)過程中的問題與邏輯;陳志勤、劉春燕的文章則再次回到費孝通所說的內發型發展模式,前者討論了當代一些古鎮利用豐富的文化與旅游資源復興古鎮的現象,后者描述了一種新的城市社區的可能性;最后,沈關寶、張江華和耿敬的文章站在當代的立場上,對當前城鎮化的問題與前景進行了反思和展望。上述文章雖然存在種種缺陷,但組合在一起,既在總體上構成了30多年來中國城鎮化與城市化過程的圖景,又反映了我們從費孝通小城鎮理論出發,對中國城鎮化問題所進行的連續性與系統性的研究和思考。
費孝通先生離開我們已經整整10年,2016年我們也會迎來費孝通先生江村調查80周年紀念。費孝通先生親身經歷了中國從“鄉土”社會逐步向都市社會轉變的過程,他的學術歷程也從大瑤山、江村這類“鄉土”社會起步,追隨中國社會與文化變遷的步伐,從鄉土擴展到都市、區域以及全球。費先生曾總結說他一生“但開風氣不為師”,我們的上述工作,也是期待能繼承費孝通先生所開的“風氣”,讓學術能夠薪火相傳。我們相信,這也是費孝通學術思想與學術精神的延續。我們能夠想象:如果費老在世,身體健康,他還會或親身或用言語激勵我們“行行重行行”,尋找中國城鎮發展的新模式,解決中國城鎮發展面臨的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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