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入與反思:費孝通的小城鎮理論與30年來的中國城鎮化實踐
- 張江華 沈關寶
- 8793字
- 2018-11-08 18:15:05
三 對內發型發展論的解說、運用與費孝通思想
(一)川勝平太對內發型發展論的解說
在日本出版的學術專著之后一般都會附上一篇其他學者對作者學術思想的解說,為鶴見和子《曼荼羅IX環之卷——源自內發型發展論的范式轉換》一書進行解說的是川勝平太。在題為《解說:內發型發展論的可能性》的文章中,他指出“內發型發展論真正的秘密在于鶴見和子的人生之中”,并在文末提道“內發型發展論是冠以鶴見和子之名的理論。鶴見和子的存在是現代日本的現象。對產生這樣的女性的日本文化,我作為一個日本人感到無上驕傲”(川勝平太,2006: 357、362)。在西方理論學派林立的情況下,這樣一位女性社會學家構建日本本土化理論實屬不易。鶴見和子在1976年開始提倡內發性、自生性發展觀之后的第三年與費孝通相遇,經歷了與后者共同調查研究小城鎮的階段,她的內發型發展論逐漸成型并完善,在整個過程中有很大一部分得益于費孝通的思想。還未曾謀面的川勝平太竟然能夠敏銳地寫出這樣恰當而明確的解說,鶴見和子對此很是吃驚,因為還沒有人能像川勝平太那樣解讀她的內發型發展論。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我們了解這篇解說的內容,也就知道有一部分就如同在解說費孝通的思想一樣。川勝平太在寫完那篇解說之后,又分別于1999年和2002年對鶴見和子進行了兩次訪談,其內容以訪談錄的形式于鶴見和子去世后的2008年出版,題為《何謂“內發型發展”——面向新的學問》。原本由鶴見和子撰寫序文的計劃因其離世而未能實現,因此川勝平太的解說作為序文再刊于訪談錄之首。
在日本,大學教師一般按照自己運用的理論或者對某理論的興趣講授方法論課程,大都在一個學期內講一種理論以及相關內容,包括其構建、成型、應用、發展、批評,以及現狀、教師自己的觀點等,可謂全面而具體。在西方理論占據支配地位的社會科學領域,內發型發展論是作為本土化理論和新的方法論出現在大學課堂上的。有的教師會把課程名稱定為“來自日本的對現代化的反論——內發型發展論”,內容主要為鶴見和子的生平經歷、學術觀點、內發型發展論、該理論運用現狀、學術界的批評,以及與之相關的人物等。對內發型發展論產生很大影響的費孝通的學術思想及其與內發型發展論的關系都是必講內容。另外,川勝平太對內發型發展論的解讀——“解說:內發型發展論的可能性”也是授課內容之一。如前文所述,在川勝平太對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的解說中經常提到費孝通,下面我們把這一解說進行一些整理,以此作為一個側面來理解費孝通之于鶴見和子、費孝通之于內發型發展論的意義。
川勝平太首先寫到,正如泰國、中國、日本這三個事例所呈現的那樣,最重要的是,內發型發展論是理解非西洋社會特有發展方式的方法論的嘗試,并且可以預見,鶴見和子獨特的內發型發展論是在對作為西洋的內發性理論的歷史唯物論、現代化論進行批評進而涵蓋的基礎上,具備凌駕于兩者的體系性、整體性的一種理論(川勝平太,2006: 348)。川勝平太正是以這樣的認識為前提,在解說中以十二條的內容揭示了內發型發展論的分析對象和方法論的特點(川勝平太,2006: 348~356)。
第一,“內發型發展論是以有生命的事物為對象,具有生命論的特點”,內發型發展論的第一特點在于認清自律的生命這個命題。
第二,“內發型發展論可被看作具有向萬物開放的性格,對其的分析的方法論也不是閉鎖的,是生成中的體系”。正如鶴見和子所說“人類是自然的完美的一部分”(鶴見和子,2006a: 57),內發型發展論以自律的生命體為視角,但作為分析對象,它與自然是不可分的。
第三,“內發型發展論以創造的過程為對象,是理解什么是創造的方法論”。鶴見和子介紹了費孝通說過的話:“他們(少數民族)是自己解放自己”(鶴見和子,2006a: 68),說明“對潛在的可能性,當自覺認識到的時候,就成為一種力量”?!半[藏著的力量,鶴見和子在此書的各處用‘傳統’這個詞來表現,并且把傳統在新的現實的基礎上以新的面貌蘇醒,稱為‘傳統的創造’、‘傳統的再創造’”,所以,“內發型發展論著眼于這樣的創造過程,是把對它的理論化置于方法論中的創造的理論”。
第四,“內發型發展論是考察關聯性的發展論”。以與外部的相遇為契機,內部具有的可能性會突發出來。比如在中國,正是因為與西歐的理論和思想相遇,自古以來的大同思想才會重新顯現出來,而大同思想對中國而言就是傳統?!皟劝l型發展論的特點在于,于外部的關聯性中探索特有的形態,并且是尋求不同地域的發展系列的網絡的可能性的一種方法論”。
第五,“內發型發展論是自我認同的理論”。發現自己的可能性,當自身的力量被自覺認識,人就會自立,所以“內發型發展論是探求自我認同的方法論”。
第六,“內發型發展論的最主要的對象是人,具有人類論的特點”。因為內發型發展論中的“發展”就是指人自身的成長。
第七,“內發型發展論是指導者論”。在書中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所收錄的論文中,大都有關于“關鍵人物”的論述,這說明對內發型發展論來說,“關鍵人物”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國,費孝通是理論型關鍵人物,農民企業家是實踐型關鍵人物。因此,“內發型發展論是闡明什么是領導力、什么是領導者的指導者論”。
第八,“內發型發展論以危機為對象,是克服危機的動態論”。從內發型發展論的三個例子可知,在泰國的農村、中國的農村、日本的公害地域受到特別關注的都是外部力量帶來的危機現狀。正因為處于危機之際,一直沒有被意識到的、沉睡著的力量才會覺醒。費孝通指出,“對社會進行探索的目的,在于為社會變化定出方向。為此,就必須仔細了解中國社會的現狀”(鶴見和子,2006b: 85),其中蘊含著對現狀的正確分析與現狀變革二者相通這一事實的信心?!皟劝l型發展論是建立在危機是能夠克服的這種信心的基礎上,把危機的現狀從正面加以明確的危機理論”。
第九,“內發型發展論的分析對象的單位是地域”。內發型發展的目標是人,人不是生活在空氣中的,而是生活在刻有文化烙印的地域社會。如鶴見和子在論述作為實踐型關鍵人物的中國農民企業家時,都以專有人名、專有地名來描述,這些在歷史唯物論和現代化論中都是不曾出現的。“內發型發展論是具有語言之精湛意義的地域研究”。
第十,“內發型發展論是主張多樣的地域性、多樣的發展系列、多樣的人群的價值多元論”。西歐的發展也是發展的一種形式,但并不是任何地方都適用發展理論,存在多個發展模式是可能的。闡明一個一個的模式并且探尋它們之間的關系,這正是內發型發展論的使命。
第十一,“內發型發展論是具有全球意向,或者是具有整體性視野的發展論”。把地球作為整體時居于部分的就是地域,在部分之中存在整體。
第十二,“內發型發展論的原型不是西歐,而是源自日本以及亞洲的理論”。費孝通和柳田國男以農村調查和傳統研究為基礎,各自在本國開創了內發型發展理論,并未脫離地方性,所以,在日本和中國這樣的亞洲土地上也能夠生成這樣具有豐富內涵的理論,自然有其充足的理由。
從以上川勝平太多達十二條的解說中,有一半(即第三、四、七、八、九、十二條)都直接引用了費孝通的觀點或其小城鎮研究,說明費孝通的思想在理解鶴見和子及其內發型發展論時的意義,同時,如前文所述,其中的一部分內容就如同在解說費孝通的思想一樣。比如:在第三條中,川勝平太說的“對潛在的可能性,當自覺認識到的時候,就成為一種力量”,就似乎在解讀費孝通的文化自覺論。在第四條中,川勝平太認為內發型發展論“是尋求不同地域的發展系列的網絡的可能性的一種方法論”,又讓我們聯想到費孝通從小城鎮走向區域的研究。如果對費孝通樸素的語言進行理論的深化,那就是一種考察關聯性的發展論。在第八條中,川勝平太認為“內發型發展論以危機為對象,是克服危機的動態論”,從這種把面臨的社會問題看作人類危機的態度中,或許更能感受到費孝通在實踐中解決問題的迫切心情。在第十條中,川勝平太指出“闡明一個一個的模式并且探尋它們之間的關系,這正是內發型發展論的使命”,而這也是費孝通研究的使命,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對費孝通調查研究方法論簡潔明了的概括。
(二)日本運用內發型發展論的研究
以地域為基礎重視居民的主體性是日本學術界普遍認同的價值取向,所以內發型發展論在日本很多學科的研究領域都得到了廣泛應用。如環境社會學以內發型發展論來指導地域發展的規劃、政策,按某個發展觀走到盡頭的現代化將導致自然環境的破壞,但如果將以地域為基礎的內發型發展論運用到地域發展的計劃中,讓居民自己考慮發展的模式,則有可能避免環境問題的發生。
對日本環境社會學做出貢獻的社會學家兼民俗學家鳥越皓之,在《環境社會學——站在生活者的角度思考》中把“內發型發展論與地域計劃”作為第十四章的內容。鳥越皓之在該書中認為,與現代化論完全不同的內發型發展論就是指國家按照自身模式進行發展,是比國家規模更小的產生于社區(community)的政策論,具有重視地域自然與文化相調和的特點,特別是亞洲的內發型發展論更注重在精神方面的人的發展,并且都對當地的經濟發展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同時,鳥越皓之指出,鶴見和子等通過對日本以及中國的田野調查對該理論的發展做出了貢獻,在調查中他們遇到了很多雖然聲音比較微弱但想法一致的地方領導和研究者,因此,內發型發展論與其說純粹是研究者勾畫的模式,不如說是鶴見和子等把在各國各地都存在的不同觀點進行了理論的梳理并為其確定方向。在書中,他還從鶴見和子的論著中引用了費孝通關于尋求不同發展模式的觀點,認為這些觀點與過去的中國農村政策有著很大區別(鳥越皓之,2006b: 192~193、195)。
三木真冴在《內發型發展論和柬埔寨的佛教開發的可能性》注3一文中則從地域開發研究的角度和內發型發展論的立場來探討柬埔寨的佛教開發的可能性,在尊重鶴見和子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內發型發展論的基礎上,試圖展示內發型發展論的現狀。該文認為經濟至上開發主義帶來的弊害已經顯而易見,所以有必要倡導作為另外一種發展方式的內發型發展論。作者指出,在論及內發型發展論時,鶴見和子闡述的來自第三體系的發展亦即以市民為主體的開發應該成為重點,因此有必要強調NGO的存在。另外,雖然在有關內發型發展論的研究中有很多發展中國家的事例,但鶴見和子指出先發國家也具有改變自己的必要性,因此,作者提出像佛教開發那樣的“以改變自己進行社會再建構”的觀點對先發國家來說也是必要的。而且,在梳理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的過程中,作者認為鶴見和子以下的觀點,即從自己的傳統中選擇解決現在所面臨問題的方法,進行適應于時代與環境的再創造,也“受到了鶴見和子所論述的內發型發展論之原型的柳田國男和費孝通的研究的深刻影響”。
注3三木真冴的《內發型發展論和柬埔寨的佛教開發的可能性》(內發型發展論佛教開發
可能性),見http://www.obirin.ac.jp/la/ico/images/04report/2007_miki.pdf。
正如三木真冴所指出的,在有關內發型發展論的研究中發展中國家的事例居多。鶴見和子雖然也論及了柳田國男和費孝通對傳統社會的研究,但泰國、日本、中國的三個事例卻都是現代社會的發展狀態。因此,既有的對于內發型發展論的應用更傾向于研究當下社會的發展問題,而接下來我們將介紹對傳統社會的研究案例。
中國這個擁有悠久歷史和文化的帝國在過去是怎樣發展壯大起來的?自1840年以來它又是如何應對“西洋的沖擊”并由此發生了哪些變化?在即將到來的21世紀,中國將走向何方?為了解答這些問題,三石善吉在《傳統中國的內發性發展》一書中運用內發型發展論來探求傳統中國內發性發展的動因。他認為,“‘內發性發展’(endogenous development)指的是,在力圖保持固有的‘文化基礎’的同時,積極地導入外來文化并加以實踐從而促進本國發展的一種模式”,對這個“文化基礎”,三石善吉認為“一言以蔽之,‘文的傳統’。所謂‘文’,是指表現‘統治階級的統治思想的總稱’”。三石善吉在該書的緒論“問題所在——內發性發展”中回顧了內發型發展論的形成與發展,他首先引用了鶴見和子的定義
,然后介紹了西川潤在此基礎上所做的更為簡潔的表述:“后發社會不只是模仿先進社會,而是立足于自身社會的傳統,改造外來模式,謀求與自身社會條件相適應的發展路線?!彼J為“西川潤更為清晰地勾勒出了在傳統的基礎上創造性地轉化外來因素這一發展中國家的發展輪廓”。同時,三石善吉對“endogenous”這個被翻譯成“內發性”的詞語意義進行了解剖。他指出,在一般辭典中“endogenous”可被理解為內面的發展或者內在的成長,特性就是強調事物內部的自發性發展,而外來模式的導入、獨創性的轉化和能動發展的意義是相當微弱的。但是,“endogenous”已經被達格·哈馬舍爾德基金會以及鶴見和子作為含有內發、外發兩層意思的用語廣泛傳播,因此我們就將其理解為內發性發展,特指后發國家尊重傳統并創造性地轉化外來模式以謀求發展的模式(三石善吉,1998: 1~4)。
對三石善吉運用內發型發展論研究傳統中國的學術意義,翻譯此書的余項科在“譯后記”中進行了明確的闡述。他指出,長期以來關心近現代中國問題的人因受到“西洋中心論”和中國政治的影響,看到更多的是百年來中國的外在現象,而看不到其自身的五千年文明對中國人以及人類整體的作用和意義。因此,三石善吉的這本著作對“保持固有的文化的同時,創造性地轉化外來文化”這一內發性發展模式展開了論述,所討論的正是“傳統與現代化”這個當代中國面臨的根本問題(三石善吉,1998:215~216)。
當然,內發型發展論也和其他理論一樣難免會受到一些人的否定,這很正常。如石田浩(1995)對在中國農村內部試圖發現內發型發展可能性的觀點表示懷疑;另外,岡本真佐子(1997)對“內發型發展”與“現代化論的開發”兩者間界線的明確性也提出了疑問,認為很難確定這是否是基于“地域固有的知識”的自發性行為,等等。限于篇幅,本文在此不做詳細介紹。
(三)中國運用內發型發展論的研究
1991年正是鶴見和子對內發型發展進行理論化構建的時期,這一年,費孝通和鶴見和子參與的中日“小城鎮”共同研究項目成果以論文集的形式出版,其中收錄了費孝通和鶴見和子等11位中日學者的論文。按照“小城鎮”中日共同研究成果的出版協議,論文集將同時出版中文、日文兩個版本,由日方主編宇野重昭起草第一稿序言,中方主編朱通華予以補充。日文版的書名如以中文表述的話,可以是《農村地區的現代化和內發型發展論——日中“小城鎮”共同研究》,中文版的書名為《農村振興和小城鎮問題——中日學者共同研究》。雖然中文版和日文版在1991年同時出版,但兩者的書名卻不盡相同。從字面上理解,中文版的書名突出了小城鎮問題,這是當時備受中國政府重視的研究課題;與之相比,日文版的書名則強調當時日本學術界正在倡導的反現代化論的新的方法論——內發型發展論,而且,日文版的書名同時體現了研究的方法論和研究對象,明確表述了在農村地區的現代化發展研究與應用內發型發展論的關系這一意圖。不僅如此,日文版在目錄編排上也精心設置,試圖展現將內發型發展論應用于農村地區現代化發展實踐的研究意圖。日文版把11篇論文分成五大篇章:第一篇是“關于研究方法”,第二篇是“江蘇省和大分縣的嘗試”,第三篇是“中國農村都市化的進程”,第四篇是“來自亞洲的反饋”,第五篇是“變化的農村”。根據日本出版社的習慣,論文集的序言一般都要對所收論文進行扼要的內容介紹和研究評論,明確該論文集目錄編排的邏輯性,以此反映某課題研究的進展情況,由宇野重昭完成草稿再由朱通華補充的中文、日文版序言也不例外。
如果把日文版序言中對篇章設定的說明進行概括的話,以下的邏輯意義將得以呈現。第一篇“關于研究方法”通過對費孝通和鶴見和子思想的詮釋來說明研究所持的方法論:費孝通對四年小城鎮研究的思路回顧展示了他從事實出發運用功能主義的比較論、類型研究到探究農村發展模式、研究中國社會的理論發展軌跡,而鶴見和子將歐美學術研究成果與自己的思想融會貫通,在對費孝通的思想進行普遍性表達的同時也再現了自己的理論和方法,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內發型發展論是兩者互動的基礎;第二篇“江蘇省和大分縣的嘗試”是論文集的中心內容,以中國江蘇省和日本大分縣為具體研究對象,主要分析農村以及地方城市自律性的發展形態;第三篇“中國農村都市化的進程”中收錄的江蘇省小城鎮研究會成員的三篇論文研究江蘇省“自下而上”的小城鎮發展,反映了江蘇省小城鎮研究會重視“內發性”的特征;第四篇“來自亞洲的反射”由兩篇日本學者寫的文章組成,主要說明亞洲的內發性發展經驗對歐美的現代化可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第五篇“變化的農村”收錄了中日各一位學者的論文,揭示了現代化帶給農村的負面影響(宇野重昭、朱通華,1991: 3~8)。以這樣的邏輯進行編排,既有內發型發展論的方法論,又有中日兩國基于事例的實證研究,所以從目錄上可以看出這是提倡用內發型發展論展開研究的論文集,這也是日本學術界發展新學科、開拓新領域時的一種方法。
而中文版的論文集從書名上就反映了與日方關注問題的不同,而且在目錄編排上并沒有對11位中日學者的論文進行明確的歸類。一篇對該書的評論文章曾對這11篇論文進行分類介紹,雖然不能完全反映整本論文集在問題意識上的邏輯性,但通過主題概括可以看出各篇論文的研究對象:“殊途同歸的內發型發展”、“模式不是樣板,而是類型”、“‘蘇南模式’與‘大分模式’”、“‘一村一品’與‘離土不離鄉’”和“農村城市化與小城鎮建設”(沈立人,1992: 128)??梢姡撐幕旧鲜前凑照撐难芯康木唧w內容來進行解讀的,對日方特別關注的內發型發展論之方法論并沒有給予特別回應,就像該文開頭概括的那樣,這本學術性專著“從不同的角度論述了農村振興和小城鎮問題”(沈立人,1992: 128)。
因此,從日文版的篇目設定、目錄編排以及日文版序言可知,日文版充分顯示了以內發型發展論為基礎展開研究的邏輯意義,而中文版因為在目錄編排上的隨意性而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這一意義。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中文版雖然為費孝通開創的小城鎮研究交了一份國際學術交流的答卷,卻沒有對內發型發展論有所重視。而日文版其實是把費孝通開創的小城鎮研究作為內發型發展論的實證研究事例,為內發型發展論在今后相關學科的應用打下基礎,這一點在本文前一部分的論述中已經得到印證。
在這本論文集出版的前一年,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的系譜》已經被選譯成中文,題為《“內發型發展”的理論和實踐》(鶴見和子,1989b),但因為當時中日兩國所關注的問題不盡相同,內發型發展論作為一種新的方法論并沒有被中國的研究者所重視。但盡管如此,“內發型”或者“內發性”這個用語已被中國的學術界所接受。費孝通曾說,“我并不想貶低新生事物新的一面,只是想指出新生事物似乎都不可能和傳統模式相脫節,而且常常是脫胎于傳統模式的。我指出這一點體會,很可能與日本鶴見和子教授的‘內發型的發展論’有相通之處”(費孝通,1991:8)。李友梅在《費孝通與20世紀中國社會變遷》中,以“探索走向富裕的‘內發性機制’”以及“尋求推動發展的外力——合作機制”為主題,明確地詮釋了費孝通為邊區發展謀出路的思想(李友梅,2005: 95)。陸學藝在其主編的《內發的村莊》中梳理了包括鶴見和子在內的學者對內發性發展的定義,并把“內發發展”評價為中國村落發展的理想形態(陸學藝,2001: 7~9)。
雖然以鄉鎮企業為動力的中國農村的發展被日本學者評價為內發型發展,費孝通的小城鎮研究也對鶴見和子構建內發型發展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但國內有關內發型發展論的研究并沒有因此開展起來。僅僅對在“中國知網”上檢索到的文獻進行不完全統計,除了在1997年、1998年各有一篇涉及內發型發展論的文獻外,在20世紀90年代幾乎沒有人對此做過研究,從2004年到2009年,每年只有兩三篇相關論文刊登出來。從2009年開始,這方面的研究似乎有增加的趨勢,但基于地域調查的研究方法仍不多見。
從以上可知,內發型發展論不同于其他抽象、普遍的理論,如果沒有大量的實地調查資料,如果不理解以地域為基礎、以生活者為立場的重要性,要運用和發展這個理論是很困難的。另外,可能因為很多相關的論著沒有被翻譯和介紹到國內,對內發型發展論本身也存在誤讀的現象,最為明顯的是定義引用的錯誤。在1989年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的系譜》被譯成中文時,由于篇幅所限,譯者對原文做了刪節,原文中鶴見和子提示的“我的關于內發型發展論的思考進行如下概括”(鶴見和子,1989a:49)這句話被刪去,以致在譯文中她所闡述的定義的內容(鶴見和子,1989b: 10~11),很可能不被理解為一種定義。
另外,《內發的村莊》一書引用的鶴見和子的定義——“不同地區的人們和集團適應固有的自然生態體系,遵循文化遺產(傳統),參照外來的知識、技術和制度,自律性地創造出實現發展目標的途徑,實現目標需要具備的社會狀態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陸學藝,2001: 9),并不是她本人所下的定義,而是她在《內發型發展論的系譜》中翻譯整理的達格·哈馬舍爾德基金會關于“另一個發展”的定義。從引用的頁碼差異可知其錯誤,鶴見和子的定義是在第49頁,而不是在第46~47頁。就像在本文前言部分介紹的那樣,在原文中鶴見和子是在梳理和參照了西歐、亞洲發展中國家等一些有關“發展”的定義,包括“另一個發展”的定義之后才給出自己的定義的。當然,也可能正因如此,其最基本的意思應該是相同的。另外,定義本身過長也可能是導致被誤讀的原因。但問題是,有幾篇從《內發的村莊》轉引鶴見和子定義的論文也就這樣誤讀下去了。
鶴見和子給出這個定義是在1989年,之后有很多學者通過調查和研究進一步發展了這個理論,如以上提到的西川潤等。因為費孝通與內發型發展論有不可分的關系,至今日本學者在解讀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或者在運用內發型發展論進行實證研究時,費孝通這個名字仍然是經常被提到的。近年來,雖然在中國運用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進行研究的論文數量有所增加,但與日本的情況不同,費孝通這個名字似乎已經不被提及。這也許仍然是因為有關內發型發展論的論著在國內很難見到,導致費孝通與內發型發展論的關系亦不被眾人所知,而這種現象背后所透射的對兩位學者的理論精髓——人的成長和文化的自覺——的理解缺失是令人擔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