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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費孝通的小城鎮研究與內發型發展論

(一)內發型發展論的特點

鶴見和子認為內發型發展論與以西歐為模型的現代化范式相比有著極大的區別。鶴見和子在上智大學的講演中做了概述:“現代化論是單系的發展模型,而內發型發展論具有復數的模型;現代化論以國家、全體社會為單位,而內發型發展論是從我們生活著的具體的地域這樣的小單位出發、尋求解決地球規模的大問題的一種嘗試”;另外,“與現代化論最為明顯的一點不同是,對現代化論的最重要的指標為經濟增長這一點,內發型發展論則是以人的成長(human development)作為終極目標”(鶴見和子,2006a: 32)。有關內發型發展論的特點及其與現代化論的差異的論述,常見于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鶴見和子的一些論文和講演之中。而當她詳細闡述這些不同和特點的時候,總是要具體引用或者詳細說明費孝通開創的小城鎮研究,這不僅因為費孝通的思想是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的原型理論之一,也因為鶴見和子是“費孝通思想的最佳理解者”(宇野重昭、朱通華,1991: 7)。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的地域觀和傳統觀與費孝通的調查研究成果有著密切的關系,在其論證內發型發展論的過程中,更是把費孝通的小城鎮研究作為她的三個事例之一加以詳盡闡述。

在《內發型發展論的原型——費孝通與柳田國男的比較》一文中,鶴見和子對內發型發展論的特點,或者說其與現代化論的不同點進行了論述,共總結了六點,在每一點中都涉及費孝通的研究或思想,一并被提到的還有日本民俗學開創者、日本思想家柳田國男。費孝通之于中國,柳田國男之于日本,都在本國內創建了從鄉村研究整體社會的方法,開啟了以地域為基礎尊崇傳統的思想,也因此成為鶴見和子構建內發型發展論的兩個理論來源(鶴見和子,1991b: 81~85)。現代化論是作為可以適用于全球所有社會的“普遍理論”而被構建起來的;反之,內發型發展論則是在記述各類不同的、具有多樣性的小地域事例的基礎上,通過比較研究來建立普遍化程度較低的假說或類型的一種嘗試。在《關于內發型發展的理論》一文中,鶴見和子將其作為現代化論與內發型發展論的第一個不同點來論述。她認為如果把現代化論作為“理論”的話,內發型發展論就具有“原型理論”(proto-theory)的特征。以下是鶴見和子對作為原型理論的內發型發展論所具有的特點或內發型發展論與現代化論的不同之處所進行的概述,從中可以看出,在構建和完善內發型發展論的過程中,她受到了作為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的費孝通的深刻影響(鶴見和子,1991a: 1~3;1991b: 81~85)。

第一,理論與應用該理論分析的對象的關系。鶴見和子認為,迄今為止的社會科學理論大多是基于西歐諸社會的經驗而抽象出來的,把這些理論運用于抽象出該理論的社會,被稱為同源(相同的)性分析方法;反之,如是運用于另外的社會就是非同源(不相同的)性分析方法。而在對日本和中國等非西歐社會的研究中,長期以來占支配地位的是運用源自西方社會的理論進行研究的非同源性分析方法。從這種意義上說,費孝通和柳田國男可以說是運用同源性分析方法的先驅。關于這一點,鶴見和子在另一篇比較柳田國男、費孝通和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斐爾德(Robert Redfield)有關鄉村-都市關系研究的論文中,認為費孝通的理論是“以自己從實地調查中抽象出來的理論運用于現在的中國的社會變遷來思考發展的模式。用我自己的話來說,這就是同源(homological)性的理論。而用美國的現代化論來剖析日本或者用美國的現代化論來剖析中國,這就是非同源性分析方法。也就是說,導出理論的社會與運用這個理論的對象的社會是不同的,這被稱為非同源性的”(鶴見和子,1991c: 27)。

第二,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關系。鶴見和子提到,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1983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的系列演講中對民族志“本地”(Here,本國的大學、研究所、學術界)與“他鄉”(There,遠離本國的異鄉)的關系的反思引起了她很大的興趣。但鶴見和子指出,這種西歐知識人士的自省、自誡“只不過是最近的傾向”,而柳田國男早在20世紀初、費孝通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已經在一邊學習西歐的學說一邊摸索自己的方法對本國社會進行研究了,所以她認為他們二人“以此意義來說,都可以稱得上是內發型發展論的先驅”。

第三,現代化論以國家為調查和比較分析的單位,而內發型發展論以地域為調查和比較分析的單位。鶴見和子認為費孝通和柳田國男都是以地域為單位進行調查的,并且兩者都把村落與城鎮看作相關聯的整體。

第四,現代化論缺乏對自然環境的考察,而內發型發展論強調與地域生態體系相調和的發展,重視自然與人類的共生共存。對此,鶴見和子指出,對地域的自然生態體系與社會變化的關系,費孝通和柳田國男都有著明確的態度。

第五,現代化論對近代與現代社會的社會結構、人際關系、思維方式以及行為方式等進行了明確區分,把前者向后者的轉型看作現代化的進程;內發型發展論則重視在地域內積淀的社會與精神結構的傳統,從傳統中選擇有益于解決現代問題的部分進行重新創造。對這一傳統,鶴見和子認為可以從四個層面來考慮:一是社會結構;二是技術;三是精神結構;四是情感。因而傳統就是在一個地域中世代相傳的社會結構、技術、精神結構、情感的形態(鶴見和子,1991a: 3; 2006a: 33)。另外,她還指出,傳統的革新對費孝通和柳田國男來說都是很重要的課題。

第六,現代化論以經濟增長為主要發展指標,而內發型發展論則把人的成長作為主要目標,而把經濟增長視為它的條件。鶴見和子在提及“柳田國男把民俗學作為內省的學問,其調查方法中‘心意現象’“心意現象”是日本民俗學用語,根據《日本民俗學大辭典》(上)(福田亞細男,1999:878)的解釋:心意現象是柳田國男民俗資料三分法(體碑:看到的資料;口碑:可聽到的言語資料;心碑:傾訴心意才能理解的資料)之一,是依據傾訴微妙的感覺才能理解的東西,是以心傳心的民俗,也稱為生活意識,可列舉知識、生活技術、生活目的這三個項目,具體包含固有信仰、前兆、占卜、禁忌、咒文、民間療法、道德觀念等民俗。柳田國男把闡明心意現象作為民俗學的終極目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項目”的內容后,又引用了費孝通的觀點,即“人的改變比經濟更為重要。在研究小城鎮的時候,不僅要看統計數字,還必須要觀察人與人的關系,了解人的思想。這不單是中國的問題,而且是各國的問題。現在我們提出了精神文明的問題,這是個根本的問題”這段話是鶴見和子引自1986年9月15日在江蘇省吳江縣同里鎮退思園召開的費孝通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文譯文出自朱通華、宇野重昭主編的《農村振興和小城鎮問題——中日學者共同研究》(1991)一書的第47頁。,進而說明柳田國男和費孝通重視“人”的學問、重視“人”的成長的研究態度。

以上六個特點是鶴見和子《內發型發展論的原型——費孝通與柳田國男的比較》一文中的主要內容,也是她將費孝通和柳田國男的研究看作內發型發展論的原型理論的論證依據(鶴見和子,1991b: 85)。在《關于內發型發展的理論》一文中,鶴見和子還提到了另外一個特點,在此作為第七點內容。

第七,現代化論的推進者是精英層,而內發型發展的承擔者是作為將地域傳統適應于現代的需要、進行革新式再創造的主體的“關鍵人物(keyperson)”(鶴見和子,1991a: 3)。關鍵人物是復數的、多元的,未必出自精英層,也可能從地域的居民之中涌現出來。鶴見和子使用了哲學家市井三郎提倡的這個概念,并對其提出的“思考型關鍵人物”、“實踐型關鍵人物”的類別,又補充上“政策籌劃型關鍵人物”一類。鶴見和子在說明這一點時并沒有直接與費孝通的研究相聯系,但在該文的另一部分——“傳統的再創造與關鍵人物”中,她以江蘇省南部小城鎮為例進行了分析,并介紹了能夠反映村鎮關系與工農關系的“離土不離鄉”、“以工補農——反哺”等現象,以此說明從根植于地域的傳統出發進行適應于現代的再創造的事實,并把費孝通比為“思考型關鍵人物”,把江蘇省小城鎮研究會總干事朱通華比為“政策籌劃型關鍵人物”,把既是農民又在經營鄉鎮企業的企業家比為“實踐型關鍵人物”(鶴見和子,1991a:6~8)。與之相關,在最初刊發于1994年的《從中國農民企業家來看關鍵人物》中,鶴見和子對作為內發型發展承擔者的關鍵人物——江蘇省農民企業家群體進行了描寫,并記述了他們的個人生活史。在結語中,鶴見和子是這樣總結的:“以上,以江蘇省為主,對現在的中國農民企業家的行為及作為關鍵人物的特征定位,根據實地調查和文獻資料進行了描述。為了更明確地對農民企業家這樣的新工業推進者進行特征定位,今后可嘗試在積累事例水平的基礎上,通過與從初期工業化到高度工業化時期的英國、美國、日本等國的企業家進行比較,開展理論化的研究。”(鶴見和子,2006b: 229)

(二)關于“地域”、“傳統”、“第三體系”

“地域”和“傳統”是鶴見和子的內發型發展論的兩個關鍵詞,她在論述內發型發展論的論文中基本都要提到這兩個重要概念,而對它們進行定義的過程則受益于費孝通的思想。關于內發型發展論的“地域”概念,在1989年的《內發型發展論的系譜》中,鶴見和子部分引用了從1976年開始提倡地域主義在日本,玉野井芳郎從1976年開始提倡“地域主義”:一定地域的居民以其地域的風土個性為背景,對這個地域的共同體具有一體感,并追求地域的行政的、經濟的自立以及文化的獨立性。為了區別于“地方主義”,之后又出現了“內發型地域主義”這個概念,首先由清成忠男開始使用,也是為了“強調地域居民的自治”(鶴見和子,1989a: 50~51)。的玉野井芳郎對“地域”的闡述:如果站在人類同等的立場,“生活者”這個地域的承擔者就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僅僅只有國家和國民的概念……地域就是這些“生活者們”在“由土和水形成的日常性的生態的生活環境中,孕育生命,養育生命,守護生命”的地方。注2鶴見和子指出,由于小地域是實現居民自治的條件,玉野井芳郎的“地域”概念也基于被限定的實體的小地域并強調以土和水為基礎的人們經營生活的場所,因此,她認為對“作為內發型發展論的單位,有必要進行補充”,并且“以玉野井芳郎的作為被限定的實體的小地域概念為基礎,考慮加上與其他地域的關系,嘗試進行重新定義”,因此“所謂地域,就是定居者與漂泊者以及一時的漂泊者通過相互作用,具有創造新的共同紐帶之可能性的場所”(鶴見和子,1989a: 51~53)。

注2鶴見和子(1989b: 51)引自玉野井芳郎《人類的性別的發現》(日文原題為:人間發見,1985春季號:76)。

鶴見和子“地域”定義中的“漂泊者”一詞來自柳田國男,“考慮加上與其他地域的關系”是她從內發型發展的三個事例中得到的經驗,比如中國蘇南的“地域”情況是復數的村落與其周邊小城鎮的復合體,“相互作用”、“共同紐帶”則是她從“社區”(community)的各種定義中具有共同意義的三個概念“(被限定的)場所”、“共同紐帶”(common ties)、“社會的相互作用”(social interaction)中得到的啟示。而在1991年的《關于內發型發展的理論》一文中,鶴見和子以沿海大都市的現代化模式與農村地區的多樣化內發型發展模式并存的實例,說明了內發型發展論不以全體社會而以地域為研究單位的理由。同時,因為玉野井芳郎的地域定義中并沒有明確地域間的界線,所以,她認為有必要進一步明確地域的內涵。她提到,“為了對地域進行更為具體的限定,柳田國男的都鄙連續論和費孝通有關村落與小城鎮相關聯的考察,對此大有幫助”。另外,她對作為內發型發展研究單位的地域進行了特征定位鶴見和子對作為內發型發展研究單位的地域進行了五個方面的特征定位:第一是具有特定特征的自然生態體系的城鎮與村落的連續體;第二是發生生產和交易聯系的村落與城鎮的連續體,相對來說,在經濟上能夠自立;第三是世代相傳,具有傳統的積淀,而且在居民之中存在共有這傳統積淀的自覺;第四是居民能夠參與決定有關自己命運的事情,也就是說自治;第五是居民孕育、養育、守護生命的場所(鶴見和子,1991a: 5)。,但感覺還有未明確之處,然而,她最后表示“但無論如何,現在能說的,就是我終于找到了把地域作為復數的村落與城鎮的連續體來看待的視角”(鶴見和子,1991a:3~5)。

對內發型發展論來說,“傳統的再創造”是非常重要的(鶴見和子,2006a: 32)。上文已經提到鶴見和子的傳統觀,她認為傳統就是在一個地域中世代相傳的社會結構、技術、精神結構、情感的形態,并指出傳統的創新是費孝通研究中很重要的課題。對于內發型發展論的三個事例,她在內發型發展論的傳統的精神結構層面進行了總結,其中對蘇南的小城鎮工業化她是這樣論述的:“在江蘇省南部的小城鎮工業化的推進中,可以認為其根底在于社會主義背景下的儒教以及大同思想。這些傳統再創造的承擔者是作為思考型關鍵人物的費孝通等知識人士、作為理論實踐型關鍵人物的朱通華等地方行政擔任者,以及實踐型關鍵人物的沈圭生等地域的農業和企業的指導者。”(鶴見和子,2006a: 52)另外,鶴見和子在《內發型發展與模式論》一文中坦陳了自己在內發型發展和外發型發展關系上的思想變化過程:“最初我認為內發型發展和外發型發展是截然區分的,在后發社會,兩者是分別在不同的地域并存。但是,看了在蘇南的變化過程以后,兩者的結合型(在中國,稱為內發、外向結合型)作為第三個類型表現出來。而且,在珠江,顯示了內發、外向結合型‘上升轉化’,其重點從外向到內發轉換的過程。”(鶴見和子,2006c: 170)可見,在內發型發展和外發型發展的分類以及關系上,鶴見和子也從費孝通的小城鎮研究中得到不少啟迪。

鶴見和子傾注畢生精力提倡的內發型發展論,于她本人來說是“讓自己成長、讓自己發展的學問”(川勝平太、鶴見和子,2008: 50),于學問來說是“以社會變動論的范式轉換為目標”(鶴見和子,2006d: 8)的探索,于社會來說是有別于奪取政治權力或經濟權力而以謀求人的成長為目標的發展方式。在當代,第一體系是政治權力,第二體系是經濟權力,兩者都沒有解決現代危機所帶來的核戰爭威脅及世界饑餓問題的能力,因此,解決這些問題就需要“人們為了自身以及為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得到發展而組織起來”,這樣的“人與人的聯合體,在不謀求奪取政治權力或經濟權力的情況下,就構成了第三體系”——這是馬克·奈爾芬(Marc Nerfin)對第三體系的定義,如和平、女性解放、環境保護等就屬于第三體系,所以,鶴見和子認為內發型發展就是第三體系多樣化形式中的一種(鶴見和子,1989a: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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