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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本書的基礎假設本節部分內容曾發表于《社會學評論》2015年第6期。

本書采取理性選擇社會學和經濟學堅持的“理性人”作為基礎假設(postulate) 假設(assumption)指未經證實而接受某事為真,基礎假設也是一種假設,但特指作為討論的基礎雖未經證實而接受某事為真。本書將postulate翻譯為“基礎假設”,而把assumption翻譯為“假設”以示區別。

“理性人”基礎假設在經濟學上有嚴格的數學定義,本書不打算在這個方面做深入討論,而只是簡單地說明本書采用的“理性人”基礎假設意味著“人是追求效用最大化的”,即“人們在進行選擇時在各個備選方案中傾向于選擇給他帶來滿足感最大的”(劉世定,2011: 22~27)。

對這一基礎假設需要說明以下幾點。在這個基礎假設下,第一,“不存在所謂經濟目標和非經濟目標、貨幣目標和非貨幣目標的根本差異”,社會聲望等非貨幣目標也可以屬于被追求的能帶來正效用的目標。第二,“不論是利己主義行為還是利他主義行為”都在這一基礎假設下,利他主義行為被認為是對特定人群而言能帶來正效用的行為。第三,不以完全信息為前提,這意味著“理性人”可能會因為信息條件的約束而做出在事后看不理性的行為,但是如果考慮到當事人受到當時信息條件的約束,那么他當時的行為就是當時情況下的理性選擇了。第四,有限社會化假定。社會準則的內化即社會化的結果是改變人們的心智結構,使人們不假思考地、不權衡利弊得失地遵循社會準則。“雖然人們經歷了社會化,但社會化是有限的,在個人利益和社會規范之間常常存在張力,在這中間,個體的選擇仍具有意義。這一方面是因為社會準則無法覆蓋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另一方面是因為人作為有獨立的利益趨向且接受能力有限的生物體,對社會準則的接受是有限的……他們甚至在對某些社會準則究竟是服從抑或是違背的問題上,還保持著收益與代價的權衡。”(劉世定,2011: 22~27)。

因為“理性人”基礎假設和理性選擇理論經常在國內外社會學界引起各種爭議(可參見鄭也夫,2000;李培林,2001;劉少杰,2003)美國社會學家布勞(Blau, 1997)反對把個體行為作為社會學的研究對象,他說:“社會學的中心任務不是解釋個體行為,而是解釋社會環境的結構怎樣影響人們的生活變遷。”但古德(Goode, 1997)、哈勃(Huber, 1997)、瑞利(Riley, 1997)、蘇特(Short, 1997)反對布勞的這一看法(可參見劉少杰,2003)。筆者不同意布勞的這一看法,但在此處筆者并不打算討論諸如“社會學的中心任務”之類見仁見智的問題。,所以筆者認為有必要做以下進一步的說明。

采用“理性人”作為基礎假設僅僅是筆者個人選擇的一種研究策略,目的在于為討論人的行為提供一個共同的起點。“假設人是‘理性人’”不同于“認為人是‘理性人’”,事實上,筆者并不認為所有人都是“理性人”。筆者認為社會科學要討論人的行為,人的行為不可避免地會受到人性的影響,而人性如何是個不容易達成一致意見的問題,但對人行為的討論又的確需要一個人性假設作為討論的起點,否則對人行為的討論就容易變成對人性的討論。為了避免人們在不容易達成一致意見的人性問題上爭論不休,經濟學把人假設為“理性人”,這種研究策略也被理性選擇社會學所采用。筆者認同并選擇了這種研究策略。

既然“理性人”是作為討論起點而假定為真的基礎假設,那么“理性人”本身是不是事實就并不重要,因為包括“社會人”假設在內的任何基礎假設都是未經證實而假定為真;事實上如果我們吹毛求疵地追問,我們會發現任何關于人性的假設都無法和真實世界中的人性完全一致。大家是否真的都認為“人都是‘理性人’”也不重要,因為基礎假設本來就是為持不同觀點的人提供共同的討論起點,而并不要求這些人必須先改變其實際看法。重要的是不管大家實際上有怎樣不同的看法,只要大家都同意從“理性人”這個起點開始討論,那么我們就可以實證檢驗從“理性人”基礎假設得到的邏輯推論是否和真實世界一致,從而使討論取得進展。正如張五常(2001)所言科學辯證的規則是:“且不要反對我在理論上必須有的起點,讓我從這起點以邏輯推出一套理論,有了可以用事實驗證的含意,有了內容,到那時,你要反對才有所依憑的。”

那么,把真實世界中實際上復雜的人性假設為理論上簡單的“理性人”,這樣的研究策略是否一定會影響對人行為的解釋力呢?筆者認為不一定。這里,筆者要進一步指出以下幾點。

第一,“理性人”本身并不是解釋現象的自變量而僅僅是一個看問題的角度,無所謂真實與否,解釋現象需要在“理性人”基礎假設下加入合適的外部約束條件來作為自變量。

很多人以為理性選擇理論是把“理性人”作為解釋現象的自變量,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無論在理性選擇社會學中還是經濟學中,“理性人”都僅僅是一個看問題的角度,其本身并不是自變量。這一角度把需要解釋的行為當作理性選擇行為的結果,然后去尋找什么樣的外部約束條件會使被假定為理性的人做這樣的選擇。

比如,如果我們僅僅用“理性人”基礎假設去解釋人的自殺行為,那么我們就會說“人在繼續活著帶來的效用小于自殺帶來的效用時會自殺”。但是這樣把“理性人”作為自變量的解釋是沒有任何信息量的同義反復(tautology)。理性選擇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做法是研究“理性人在什么約束條件下會如何行動”,即所謂“約束下的最大化”(constrained maxmization)。比如,說明“社會整合程度怎樣變化,會導致‘理性人’的自殺率怎樣變化”。這里的外部約束條件才是解釋現象的自變量。

成本和收益是經濟學中常見的外部約束條件,但近年來許多以前被加入其他基礎假設(如“社會人”基礎假設)中的因素也越來越多地被作為外部約束條件來考慮,比如社會規范、社會聲望、社會地位、社會網絡等。要想從簡單的“理性人”基礎假設角度去解釋復雜的現象,我們就得加入合適的外部約束條件作為自變量。這樣看來,無論采用“理性人”還是“社會人”作為基礎假設,最后其實都是殊途同歸的。筆者認為如果采用更復雜的人性假設,我們會更容易在遇到復雜現象的時候以復雜的人性作為自變量而錯過真正的外部約束條件;而比起可觀察的外部約束條件,在人性問題上我們又往往不容易達成一致意見。

第二,作為自變量的外部約束條件必須真實,不作為自變量的外部約束條件則無所謂是否真實。選擇哪些外部約束條件作為自變量要根據需要解釋的現象確定。

和基礎假設不一樣,作為自變量用來解釋現象的外部約束條件必須是真實存在且可觀察的,而不能是假設其存在的。外部約束條件無窮無盡,我們需要辨別和選擇對解釋現象重要的外部約束條件。選擇合適的外部約束條件是理性選擇社會學面臨的最困難、最富有挑戰性的任務。

那些不作為自變量的外部約束條件,盡管可能真實存在,我們卻可以假設它們不存在。正如弗里德曼(Friedman, 1953: 16-18)所指出的:一個實心球從樓頂落到地面的時間可以用自由落體公式計算得到。雖然自由落體公式假設物體是在真空中下落,在試驗中“空氣阻力為零”顯然是一個不真實的假設,但實心球實際落地時間和公式算出的時間非常接近,在一定的測量精度范圍內“空氣阻力為零”這一假設并不影響理論預言的準確性。“但是如果落下的不是一個實心球而是一根羽毛,那么公式得到的結果就會與實際結果有很大的偏差。顯然,對于一根羽毛而言,每平方英尺15磅的氣壓與零氣壓是有顯著差異的。……或者再假設我們將這一公式應用于從30000英尺高處的飛機上落下的實心球。在這一海拔高度,毫無疑問氣壓是小于每平方英尺15磅的……實際落地時間與公式預測時間會有顯著的差異。”弗里德曼(Friedman, 1953: 16-18)原先無所謂是否真實的“空氣阻力為零”假設,在預測一根羽毛或者30000英尺高空的同一實心球時,不得不改為更“真實”的假設。“空氣阻力”這一在前一種情境下的“無關變量”,在后兩種情境下會成為“不得不真實”的自變量。

如果空氣壓力不為零,那么,多么精確的空氣壓力值才算“真實”呢?弗里德曼(Friedman, 1953: 16-18)進一步給出了他關于空氣阻力假設精確度的“外在衡量標準”:“唯一相關的衡量標準就是一系列既定的情況下,該公式在不同氣壓水平下是否好用。……‘好用或不好用’的具體含義又是什么呢?以下是兩個重要的衡量標準:首先,與備選理論可達到的精確水平進行比較,比較結果從各個方面都是可以接受的;其次……根據內在目標確定更高的精確度必須與額外付出的相應成本之間進行權衡。”其實主張假設必須“真實”的科斯也意識到假設不可能完全真實。科斯(Coase, 1981:17)指出:“當然,我們的假設不可能完全真實。有些因素會由于我們不知道怎么處理而被忽略,而另一些因素會因為我們感覺不值得包含進分析而不予考慮,比如,如果假設中包含它們,就可能大大提高分析的復雜性,但卻不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真實世界。再有,對其他因素的假設也不需要完全真實,因為它們完全不相關。比如,如果我們希望解釋最低工資法的實施是怎樣導致生產效率低下的工人失業的,就不需要準確了解資本收益到底是以什么方式進行納稅的。有很好的理由可以用來說明為什么理論的假設不需要完全真實,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放棄理論假設的真實性。”科斯所謂“不知道怎么處理而被忽略”的因素、“因為我們感覺不值得包含進分析而不予考慮”的因素以及“完全不相關”的因素,其實都是不影響解釋現象的無關變量。可見,科斯其實也認同弗里德曼提出的以精確度和額外成本作為衡量變量的標準。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關于作為自變量的外部約束條件的假設一定要真實,關于非自變量的外部約束條件的假設無所謂是否真實。外部約束條件對于解釋現象是否重要要根據需要解釋的現象具體分析來確定。

筆者認為弗里德曼上面這個例子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經濟學中關于“假設”是否要真實的爭論,進而理解“理性人”基礎假設的適用性問題(羅賓遜,1932,轉引自周其仁,1997;羅賓遜(Robinson, 1932,轉引自周其仁,1997)“在《經濟學是一個嚴肅的主題》(1932)中的主要論點是,經濟學的前提性假設必須是易于處理的,如果我們能處理的假設是不現實的,我們也只能別無選擇地用這些不真實的假設”。弗里德曼(Friedman, 1953)持類似的立場:“各種互相競爭的理論的優劣,應當以它們產生的預言的準確性來衡量。如果一個理論的預言能與事實‘令人驚奇地一致的’,那么這個理論有沒有現實的基礎并不重要。”科斯,1937/1994;科斯(1937/1994)在《企業的性質》開篇就指出:“過去的經濟理論一直因未能清楚地說明其假設(assumption)而備受困擾。經濟學家們在建立一種經濟理論時常常忽略對其賴以成立的基礎的考察……羅賓遜夫人曾說過:‘對于經濟學中的一系列假設,需要提出的兩個問題是:它們易于處理嗎?它們與真實世界相吻合嗎?’盡管正如羅賓遜所指出的,‘較通常的是,一種假設是可處理的,而另一種則是現實的’,可能還有這樣的理論分支,其中的假設既是可處理的(manageable),又是真實的(realistic)。下文將表明,一種不僅是真實的(即能與現實世界中的企業含義相吻合),而且是易于處理的(即能用馬歇爾發展起來的兩種最強有力的經濟分析工具來處理)企業的定義是可以獲得的。”Alchian, 1950;阿爾欽(Alchian, 1950)指出:如果我們觀察從洛杉磯出發到芝加哥去的一組賽車,我們無法知道哪些車走了有加油站的路線,但我們可以預言那些最終到達芝加哥的賽車一定是經過了有加油站的路線,所以我們“不妨假設那些到達芝加哥的賽車都理性地選擇了有加油站的路線”。張五常(2001)進一步舉例加以說明:假設兩個白癡開加油站,經過一段時間,只有那個恰巧把加油站開在車來車往的路邊的加油站還在繼續經營。雖然這兩個白癡不是“理性人”,但他們的經營結果恰恰與“理性人”基礎假設下經濟學理論推論得到的“成本最小化”經營的預測結果一致。這兩個例子都是為了說明在優勝劣汰的競爭約束下,人的行為因為成本等外部約束條件的制約而不得不近似理性選擇。Friedman, 1953;弗里德曼(Friedman, 1953: 40-41)主張:“只能通過一個假說的含義或預言與可觀察的現象之間是否一致對一個假說進行檢驗……不能通過直接比較一個理論的假設與現實之間是否存在差距來檢驗一個理論。”科斯則明確反對弗里德曼的這一看法。1987年,科斯(Coase, 1988: 24)在耶魯大學舉辦的紀念《企業的性質》發表50周年研討會上回顧這篇經典論文時針鋒相對地指出:“我的文章以一個方法論觀點開頭:經濟學中的假設應該是真實的。相信大多數的讀者會忽略開頭的這一段話(普特南先生在重印我的文章時干脆去掉了這段話),其他的讀者會把這個觀點當作一個年輕氣盛者的錯誤予以諒解,因為那么多的現代經濟學家相信我們應該在預言準確性的基礎上選擇我們的理論,假設是否真實是毫不相干的。我在30年代不信這一點,現在我仍然不信。我在1981年發表的沃倫·特納演講中指出,經濟學家不會、不能,而且即使可能也不應該在預言準確性的基礎上選擇他們的理論。”周其仁,1997;周其仁(1997: 243)將弗里德曼和科斯兩位經濟學大師在方法論立場上的差異概括如下:“科斯倡導的研究真實世界的經濟學是不同于實證經濟學的。原則的區別有兩點:(一)前提性假設必須真實而又易于處理;(二)主要使命是發現世界自身的邏輯從而增加我們的理解,而不是預言和檢驗預言。”周其仁(1997)提醒人們要注意科斯的上述方法論主張,研究真實世界的經濟學而不是“黑板經濟學”。筆者認為周其仁概括的第二點差異才是科斯和弗里德曼在方法論方面的實質性差異所在。張五常,2001張五常(2001)也選擇了新古典經濟學把“理性人”處理成一個基礎假設的做法。但是他特別強調對真實外部約束條件的調查和研究及對理論的邏輯推論進行實證檢驗。在后一點上,筆者認為科斯、阿爾欽、弗里德曼、周其仁的看法都是一樣的。本書關于“理性人”基礎假設的看法深受張五常(2001)的啟發。)。科斯等(1994)、周其仁(2004)的討論其實都是針對新古典經濟學隱含了“交易費用為零”的假設從而無法解釋企業等組織的存在。交易費用是他們解釋真實世界中企業等組織現象的自變量。

筆者認為弗里德曼(Friedman, 1953)和阿爾欽(Alchian, 1950)對話的主要對象是列斯特(Lester, 1946),重點在于作為公理的基礎假設是否應該是真實的。科斯對話的對象是“黑板經濟學”,交易費用是科斯解釋企業存在的自變量。科斯講的假設是關于自變量的假設,不是基礎假設或關于無關變量的假設。所以科斯更強調關于自變量的假設應該是真實的,而弗里德曼則更強調關于基礎假設以及無關變量的假設不一定必須是真實的。弗里德曼、張五常和阿爾欽、科斯、周其仁在對“理性人”基礎假設的看法上的確存在分歧,但是筆者認為他們的實際分歧可能并沒有那么大,甚至沒有他們自己認為的那樣大。

第三,選擇采用何種基礎假設是研究者的自由,研究工作的重點是調查和選擇能夠作為自變量解釋現象的外部約束條件。

研究者當然也可以認為“理性人”基礎假設不真實或由于其他原因而采用他們認為更好的基礎假設作為討論的起點。筆者并不反對他們這樣做。這些不同起點的基礎假設的存在可以提醒我們要注意“理性人”基礎假設的局限所在。但筆者反對把是否采用“理性人”基礎假設看成區分經濟學和社會學的本質特征的看法,這樣的看法人為地使經濟學和社會學無法在一個可能的相同起點上針對需要解釋的現象開展真正的學科對話。

事實上,關于人性的基礎假設問題在社會學界內部也是一個沒有解決的問題,很多社會學家在“人是受到社會結構制約的社會人”這樣的層面上有共識,但是關于“社會結構”本身的含義卻眾說紛紜。筆者認為,理性選擇社會學的“理性人”基礎假設能明確地告訴我們“理性人”的行為是“成本最小化,利益最大化”,但“社會人”基礎假設卻無法明確地告訴我們,受到社會結構制約的“社會人”的行為是怎么樣的。

理性選擇社會學的代表人物科爾曼(1999: 23~24)在解釋他“為什么選擇最大限度獲取效益的概念”時說:“第一個原因,用最大限度獲取效益說明‘有目的的行動’可以提高理論的預測能力。任何以數量上最大限度增加或減少的方式加以說明的原則,與不作任何具體說明的原則相比,具有較強的預測能力……第二個原因……有利于保持理論的簡潔。在由三個部分組成的社會理論中,微觀水平的活動,即個人行動部分保持簡潔十分重要……為了使整個理論容易理解,必須就個人行動部分與其他兩部分的復雜性進行選擇。本書的選擇是讓其他兩個部分,即有關社會組織的兩個組成部分盡可能詳盡,而讓個人行動部分保持簡潔。”筆者認同科爾曼的上述看法。筆者認為采用“理性人”基礎假設最大的好處是能促使研究者把注意力放在對這些復雜的外部約束條件的調查和研究上。

如果將來有更真實、更簡潔、更有理論預測力的基礎假設出現,筆者當然可以選擇新的基礎假設,只是到目前為止尚未有比“理性人”更令筆者滿意的基礎假設出現。當然,其他社會科學研究者現在就可以否定“理性人”基礎假設,代之以他們自己認為更好的基礎假設。這是研究者的自由。

第四,我們不能用否定基礎假設的方式去否定在這一基礎假設下得到的邏輯推論,在基礎假設下得到的邏輯推論只能用事實去檢驗。

一種批評理性選擇理論的常見邏輯是:舉出事實證據證明真實世界里人并不是假設里那樣的“理性人”,所以基于“理性人”基礎假設的理性選擇理論是錯的。其實這樣的批評不僅在社會學家中常見,而且在經濟學家中也早就出現過。

經濟學家列斯特(Lester, 1946: 81-82)通過問卷調查發現被調查的企業家并不像價格理論所指示的那樣遵循邊際成本等于邊際收益的原則進行雇傭決策,“相比工資率而言,市場需求對雇傭人數起更大的作用”,列斯特由此對“傳統的邊際理論及其所依據的假設”進而對基于這些假設的經濟學提出質疑。

列斯特的這篇文章引發了經濟學界關于方法論的一場大討論。很快,馬克盧普(Machlup, 1946; 1947)和斯蒂格勒(1992)斯蒂格勒在其所著的《價格理論》(The Theory of Price, 1992)一書中舉例反駁:如果你問企業主是否按照邊際成本等于邊際收益的原則做決策,他們會告訴你自己不是這樣斤斤計較唯利是圖的人,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邊際成本這一概念;但如果你問他們的企業目前的產量能否增加或減少,他們又會告訴你不可以,否則利潤會減少。斯蒂格勒指出其實這兩個問題是同一個問題,只是問法不同而已。在他看來,列斯特調查問卷的問題設計帶有傾向性。在筆者看來,斯蒂格勒的這一批評是有道理的。企業家沒學過經濟學,但不一定就經營不好企業;正如小孩子沒學過力學,一樣可以學會走路。從列斯特的調查方法入手做了回應,阿爾欽(Alchian, 1950)從適者生存的角度反駁列斯特。弗里德曼(Friedman, 1953: 15)則認為:“爭論的雙方過多地糾纏于一個很大程度上無關緊要的問題,即商人到底是不是依據圖表、曲線、多變量函數所顯示的邊際成本與邊際收益來做出決策,而都忽略了在他看來顯然是最重要的問題,即邊際分析的理論含義與現實的一致性。”甚至連邏輯學家內格爾(Nagel, 1963)也加入了討論,指出列斯特的邏輯錯誤。

且不論像列斯特這樣當面詢問運輸公司老板是否知道“如何爭取最高利潤”是不是判斷運輸公司老板是否是“理性人”的合適的調查方法,假設我們已經找到了確切的證據證明運輸公司老板的確不是“理性人”,我們能因此得出“經濟學的邊際生產定律錯了”這個結論嗎?

張五常(2001)說邏輯學家內格爾(Nagel, 1963)指出類似列斯特這樣的批評犯了“否定前提”的邏輯學謬誤(Fallacy of Denying the Antecedent):如果“A→B”正確,我們無法知道“非A”能否推出“非B”!

張五常(2001)用一個例子做了進一步說明:如果“‘天上下雨(A)' →‘天上有云(B)'”這個命題成立,那么“‘天上沒云(非B)' →‘天上不下雨(非A)'”這個邏輯推論就成立。如果我們看到“天上沒云(非B)”,但同時“天上下雨(A)”的事實,則“‘天上下雨(A)' →‘天上有云(B)'”這個命題就被上述事實推翻了,這是用事實去檢驗理論的邏輯推論的做法。但是從“天上不下雨(非A)”這個事實,我們卻無法知道“天上沒云(非B)”或“天上有云(B)”。

同樣,我們也無法從“運輸公司老板不是理性人(非A)”這個事實(假設這的確是事實的話)推斷出“經濟學的邊際生產定律是錯的(非B)”。從“運輸公司老板不是理性人(非A)”能推斷出什么結果是有待進一步討論的。如果我們要推翻“經濟學的邊際生產定律”,我們需要的是和邊際生產定律相悖的事實,比如完全市場競爭壓力下的老板們自愿持續地高價雇用懶惰的工人。我們不能用否定基礎假設的方式去否定在這一基礎假設下得到的邏輯推論,在基礎假設下得到的邏輯推論是要用事實去檢驗的。

綜上所述,“理性人”基礎假設不是解釋現象的自變量而僅僅是一個看問題的角度,無所謂真實與否;在“理性人”基礎假設下要加入合適的外部約束條件作為自變量才能解釋現象,所以調查和選擇合適的外部約束條件是研究工作的重點;關于自變量的假設必須真實,關于非自變量的假設無所謂真實與否,選擇哪些外部約束條件作為自變量要根據需要解釋的現象來確定;本書采取“理性人”基礎假設作為討論的起點,是因為筆者認為這一基礎假設簡潔而更富有預測力,能促使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對影響行為選擇的外部約束條件的調查和研究上,但選擇采用何種基礎假設是研究者的自由;筆者不反對其他研究者采用其他基礎假設,但是我們不能用否定基礎假設的方式去否定在這一基礎假設下得到的邏輯推論,這些邏輯推論只能用事實去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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