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僑華人文獻學刊(第3輯)
- 張禹東 莊國土 陳景熙 何妍
- 10799字
- 2019-01-05 00:04:12
柬埔寨華人社群研究的文獻回顧與現狀
摘要 從1967年、1970年維爾莫特(William Willmott)出版了兩本根據他20世紀60年代初期在柬埔寨從事人類學田野調查成果的專書后,柬埔寨華人研究即因為區域冷戰、國內內戰等因素而長年缺乏專門且深入的研究專著,一方面因為眾所周知的長年內戰(1970~1998)而缺乏任何實質或堪用的資料或史料,同時也因為1979年以來,國際學術圈對柬埔寨華人研究的視野都聚焦在紅色高棉的族群屠殺(Genocide)和結束內戰的和平締造(peacemaking)等兩個區域政治與歷史議題,與此同時忽略了其他相關的研究,因此柬埔寨華人社群研究也在過去近50年幾乎成為一片空白。在此背景之下,筆者多年來以跨學科方法進行柬埔寨華人研究,在柬埔寨長期開展民族志田野研究,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本文在此基礎上,重新回顧了從事柬埔寨華人社群十年研究過程中所面臨的文獻積累、史料收集與研究方法的問題,透過對臺灣等地柬華研究文獻、史料與成果,和田野過程中面臨的困難與障礙的再檢視,梳理、比較了當前學術界對柬埔寨內戰前與內戰后華人研究的進程與問題,尤其是后維爾莫特時代(Post-Willmott Era)迄今的學術文獻與華社發展現狀。
關鍵詞 柬埔寨 華人社群 文獻研究 華社發展
一 前言
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海外華僑不僅扮演著居住國與祖國間的溝通橋梁,更肩負著海外文化傳播的重要媒介,因此華文學術界對海外華人的關注,也從歷史、經濟與資本研究,至20世紀90年代以來逐步轉向移民歷史、文化適應與身份認同等問題,而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發展與教育實力的進步,加上學科研究方法的積累、發展,以及進出境管理的開放與學術資源的逐步開放,許多從事海外華人研究的學者與學生從而大量運用了中、短期田野調查方法與訪談研究方法,因此當前的海外華人研究已經逐步浮現了對于規范化與科學化的田野文獻資料采集、運用與分析方法的建立需求,在此基礎之上,本文以筆者個人的柬埔寨研究專長為例,首先梳理在國別研究中,“研究者”與“文獻”的關系,也就是不同“研究方法”的使用,對于國別研究方法的影響與限制,透過回顧個人從柬埔寨國別研究轉進柬埔寨華人研究的歷程為經驗與個案,透過“前田野”與“后田野”兩個階段的研究方法轉變檢視,理解“建構一個規范化的民族志田野研究方法與文獻資料收集程序”在華文海外華人研究與世界學術規范接軌中扮演的重要功能,文章后段透過當前柬埔寨華人研究面臨的文獻資料困境的說明,強調“長期民族志的田野調查”和“文史口語檔案資料的保存”對于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的重要性。
作為一個“在美國研究柬埔寨的臺灣人”, 14年來筆者最常面對的三個問題就是“會不會柬埔寨文”、“柬埔寨田野經驗”、“為什么研究柬埔寨”,這三個問題本身并不稀罕,但它們是明確地標志著學者間用來衡量彼此對柬埔寨國別研究成果的門檻標準,而同時這也一再地提醒從事他者研究的國別專家一個重要的方法命題,那就是“研究者究竟以怎樣的角度和身份認同來理解研究對象,書寫、論述對研究對象的理解”,本文的目標不在于回答這個終究會淪為知識論辯證的哲學命題,而在于說明為什么筆者個人的研究經歷影響、限制了對柬華社區研究文獻的理解與運用,而這里就把筆者個人對柬埔寨華人社區的研究分成了兩個階段來檢視,也就是從前面提到的“前田野”與“后田野”兩個時期來看。
前田野時期(2000~2009)筆者對柬埔寨研究初始于在臺灣攻讀企管學士、政治經濟學碩士學位時,經由當時導師宋鎮照教授的啟發與引導而開啟了參與“柬埔寨政治經濟制度變遷的研究”,主要通過大量“文獻回顧、政策分析與制度研究”來理解柬埔寨在過去70年以來、歷經7個不同政經體制轉變的歷程,其間除了三度短暫(兩周到四周)地進行田野訪談和資料收集之外,包含2003年赴美進修的前三年在內,對柬埔寨的認識無非從媒體報道和所收集的大量中西文獻所得,不但不善柬文,對柬埔寨的實際認識不出于首都金邊和吳哥窟所在的暹粒兩地的“游歷”,赴美留學后決定在政治學領域中專研柬埔寨政經發展,歷經幾年摸索、周折才轉到了俄亥俄大學東南亞研究所攻讀碩士,而得以延續個人對柬埔寨研究的興趣,也才開始有系統地學習柬語,但當時導師鄭力人教授(后來轉赴康乃爾大學任教)的一個問題卻徹底改變了個人的多年研究目標:“身為留學生,你對柬文、對柬埔寨的理解比不上柬埔寨人,使用英文書寫、論述和辯證你又比不上英文母語的西方學者,你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研究優勢在哪?”而這一簡單的問題也開啟了筆者轉入柬埔寨華人研究的開始,但是初期也礙于經費和工作規劃而缺乏長期而深入的田野調查。
后田野時期(2009~2016)則代表筆者本人開始的柬埔寨華人社區的民族學研究,在歷經多年柬埔寨政經發展、政策研析后,隨著進入夏威夷大學人類學系而開始系統地接受了完整的碩士、博士研究生教育,初入新學科的忐忑也隨著民族志研究方法的深化、田野工作的逐漸投入而逐漸改變了研究的路徑與思考的模式,從過去習慣宏大思考的政策制度關注,逐漸轉將視野聚焦在群體的日常特性(daily particularity)與認同實踐(identity practices),換句話說,也就是從過去“從上而下”(top-down)的遠端俯視(remote look down),轉而成為以柬華社區為立足點而“由下向上”(Bottomup)的在地仰視(local look up)。
乍看之下,上述筆者的自身經驗與學術訓練歷程這樣的后現代本位個案(individuality),好像跟本文的主題沒有什么交集,但是這樣的陳述正是筆者試圖用以聲明,筆者本人的身份、個人經驗與教育訓練的歷程,其實正是一個通過多年、不同學科、不同研究方法與研究方向的文獻篩選而培育出來的國別研究視野,而這樣的視野也成了受限的知識濾鏡而限制了讀物與文獻篩選的方法與內容,篩選文獻,換句話說,這樣多年波折、跨學科、三地跨境的個人研究養成經歷,也猶如一刀兩刃各有優缺點,雖提供了廣泛的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需要的宏觀背景知識,但在研究方法上和文獻資料、資訊的篩選過程中也受條條框框限制。
實際而言,前述的兩個不同研究時期也標志著筆者文獻積累的兩個重要的養成階段,即前段對柬埔寨宏觀歷史、政治、經濟與社會的普遍了解,這其實關注的焦點主要在于頂層宏觀的制度、結構變遷與精英互動等的范式轉移,主要研究方法在于通過文獻資料、統計數據、理論推論/歸納的方式從遠方理解柬埔寨這個“遠方的他者”,主要的材料都是間接、二手三手的文獻資料,這樣的研究不但在時效、創新與格局框架方面備受限制,而更根本的缺陷,也就是飽受區域研究專家和人類學家批評的“armchair method/ scholarship”,然而也是這段時期大量文獻、背景知識、國情資訊、社會文化等相關國別研究基礎,才進一步為第二個階段的深度民族志田野工作提供了完整而全面的知識基礎,能全面地理解不同學科出身的研究者,通過不同研究方法與理論的運用關注特定議題,而反映出個別研究者眼中的柬埔寨或柬埔寨華人社區。
二 柬埔寨華人研究的文獻回顧與現狀
而就筆者有限的理解,長期以來華文學術圈對海外華人的關注最主要還是在于以北美、新馬泰與印度尼西亞等已發展、發展中國家為重心,反而對柬埔寨等經濟發展程度相對低的國家缺乏關注與第一手調研,尤其對以潮州人為主體的(80%)柬埔寨華人社區更是缺乏適度的關注與理解。其主要原因當然根源于柬埔寨從1970年開始陷入長期內戰,柬埔寨直到1998年最后一支游擊隊編入皇家軍隊,才算真正終結了其長達28年的內戰。長期的戰爭對柬埔寨研究產生了兩個重要的影響:一個是缺乏史料、文獻資料;另一個則是研究過度集中在特定議題。
就“缺乏史料、文獻資料”問題來說,長期的戰亂、國土分裂、武裝沖突和人口激烈流動等各種因素,使各種政策、文獻、出版、史料甚或個人文件與檔案等都付之闕如,這樣的影響不僅限制了柬埔寨研究的視野和研究范圍,更讓許多柬埔寨當代史的成果僅限于以少數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為基礎,而形成了由少數西方學者傳播、教育、述說柬埔寨人自己的歷史的怪異現象,這些柬埔寨研究基礎文獻包含David Chandler與他的門生長期經營的柬埔寨史, Michael Vicky
和Benedict Kiernan
的紅色高棉史研究,Caroline Hughes
、Sorphal Ear
、Sorpong Peou
的柬埔寨政治經濟研究,Evan Gottesman
的后高棉政經研究,Ledgewood
和May Ebihara
的民族與文化研究。
長期的戰爭也導致柬埔寨國內一直缺乏受過完整、嚴謹國際學術訓練的柬埔寨研究學者,直至2004年才終于有兩位柬裔的北美政治學者(Sorpong Peou與Sophal Ear),而直至2014年柬埔寨才終于有了自己第一個柬籍、受過完整學術訓練的柬埔寨歷史研究博士Deth Sokudom(德國洪堡大學)。而目前柬埔寨境內最主要的柬埔寨研究機構,除了皇家金邊大學、柬埔寨大學、Zaman大學設有專門的柬埔寨研究單位之外,就是兩個由西方出資成立的私人研究機構,最早的是由聯合國政權過渡組織余款和國際援助出資,成立于1994年的“柬埔寨記錄中心”(Documentation Center of Cambodia,慣稱DC-Camb),該中心從創立以來在中心主任Youk Chhang(海南裔柬埔寨華人)的領導下,長期致力于紅色高棉歷史與內戰文獻的收集、訪談、記錄與教育推廣,也一直是早期赴柬埔寨田野調查研究的所有外籍學者(包含筆者本人)的接待組織(host organization)與抵達柬埔寨后的第一站。第二個主要的研究機構則是由美國、加拿大與法國學者、專家及友好社會慈善家出資,于1999年成立的“高棉研究中心”(Center for Khmer Studies,慣稱CKS),高棉研究中心初期創立的目標在于高棉文化、歷史、考古、人類學的本土教育與研究推廣,目前在金邊與暹粒皆設有辦公地點,已擴大轉型為柬埔寨研究的文化語言推廣、教育與研究中心,也已是國際公認最主要的柬埔寨研究機構,唯長期以來受限于董事會與經費來源的關系,仍設定主要支持柬埔寨人以及美國、法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的學者從事研究工作的基地與支援機構,而其他東亞國家的學者則難以獲得經費與獎助的支持。
而長期內戰對柬埔寨研究造成的最大影響,則是將所有的西方研究主題和媒體注意力都在關注“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亦即紅色高棉史的研究,舉例來說,就筆者的統計,從2002年到2014年英文大眾讀物里出版了22本含柬埔寨為題的出版物里,有19本都是以紅色高棉史、個人經歷自傳、家族史或相關研究為主題,而1993年新的柬埔寨王國成立后,西方的研究也關注在有限的議題里,包含日內瓦和談、政經重建、關鍵人物的傳記和回憶錄等,而直到90年代末期,這樣狹隘的研究內容才逐漸全面地隨著環境的穩定、開放與田野工作的投入而深化成為全面、健全的國別研究。
這兩個影響深刻地限制了外界對柬埔寨的研究與理解,也從根本上限制了當前柬埔寨華人社群的研究成果。以筆者個人的長期柬埔寨田野經驗為例,筆者田野訪談時,不管是戰前的華社華校史料還是耆老個人文件在柬埔寨都幾乎覓之不得,反倒戰前或戰時外逃而后旅居國外的海外柬埔寨裔手上才略有部分資料,以2014年柬埔寨最大華校端華學校百年校慶編輯刊物為例,戰前大部分的影像資料和文件幾乎都是旅法、旅澳、旅美的校友提供的。又譬如與戰前、戰時相關的社區歷史,或與華人社區相關的政策與事件,幾乎都無法在柬埔寨國內找到相關的歷史文件證明、澄清相關的論述,反倒必須從中國大陸、臺灣的相關文獻里爬梳相關史料。但是這樣的文獻來源因為政治意識、資訊篩選和間接文獻的因素,對部分相關的史實細節則完全無法重建與理解,譬如說柬埔寨華人在1975~1988年面臨的政策影響即因為區域政治的變化而有不同的觀點和辯論,又譬如1982年知名的351政策(circular 351)的內容、目的、根源和影響,即莫衷一是而完全無法有相關的史料與史實證明各方不同的說法和疑問,連有柬華社區活字典之稱、剛去世的端華學校老校長李輝明(1934—2016)都無法完整明確地回憶該政策當時的情況和時空背景,這都說明了長期內戰的混亂對柬埔寨的研究,甚至對柬埔寨華人社區的研究都構成了重大的限制和挑戰。
三 柬埔寨華人研究的文獻回顧與現狀
在這樣先天不足的條件下,就可以理解何以海內外對柬埔寨華人社區的研究幾乎都只關注于紅色高棉和內戰時期的種族屠殺(genocide)處境、慘狀的悲劇敘述,而像S-21監獄和Choueng Ek萬人冢的悲劇觀光點之前飽受批評的遺骨櫥窗一樣,這樣的焦點與論述其實恰恰反映了過去60年冷戰意識形態對抗和區域政治變遷的敵對敘事(antagonistic narratives)和群體記憶創造的根本問題。撇開學術界目前尚難有定論的幾個辯論和爭議問題不談,當前國際上針對柬埔寨華人社區的專門著作,還多以由在中國出生的加拿大裔新西蘭學者William Willmott于1967年和1970年出版的兩本專著為主,然而在歷經28年長期內戰、五個不同政治體制與十幾年的市場經濟發展之后,Willmott教授于20世紀60年代初期完成的田野調查資料,顯然已經需要更進一步的更新與理解。而新柬埔寨王國政府于1993年成立以后,歷史學家Penny Edwards于1997年完成的調查手稿是Willmott之后較完整的社區調查,之后開始有零星學者在不同條件和環境下出版了特定議題或范圍的成果,諸如Pál Nyíri
的柬埔寨華人資本研究、野澤知弘的華社調查、Andre Martha
的中柬關系史研究。
相對于西文中的柬埔寨華人研究成果的不足,目前華文學術成果中針對柬埔寨華人社區的研究成果則相對豐富,諸如邢和平、王士祿、周中堅、高斌、溫北炎、廖小健、莊國土、許梅、羅楊等學者發表的期刊文獻成果,加上部分碩士學位論文,這些文獻大量梳理了柬埔寨華人社區的歷史變遷、歷來的國內新聞報道和相關的中國政策文件、數據,加上國內最新的局勢動態報道,但是除了少數作者能善用西文文獻和數據,或是作者本人具有柬埔寨語、人脈資訊優勢而有顯著貢獻之外,這些文獻的兩個共通點,第一個就是使用間接的中文調查統計研究資料來闡釋、說明柬埔寨華人社區在過去近70年來的變化與發展,而多聚焦在中柬外交關系、區域政治變化對柬華社區的影響與沖擊,抑或是中國對柬華社區僑務、僑政的演變過程,這類的文獻的出發點多半以國家民族的視野去關注宏觀的政策變遷導致的社區變化,而非以柬華社區為主體面對政經環境變遷的一手田野調查、研究成果,其主要通過“文獻回顧與政策分析”兩種主要研究方法,進一步關切上層社區社經精英與宏觀政策的本質,則與西文研究中視柬埔寨華人社區為文化/族群單位(culture/ ethnic entity)的民族學或文化人類學視野有所不同,更與人類學家習慣采用的“參與式觀察研究方法”關切的社區庶民事務與文化日常有所不同。
更進一步來看,當代以William Willmott教授在20世紀60年代初調研完成的僑社組織和社會結構分析數據為基礎的所有研究和分析,其實已經不符合當前柬埔寨華人社區的實際情況,譬如說Willmott教授對華社的分類與社區結構的劃分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不論是柬華社區的會館功能、組織結構與組成、領導職能與角色、固定活動與儀式,甚至族群關系與認同都已經與當年完全不同。嚴格來說,筆者的田野經驗所理解的當前柬埔寨華人社區與Willmott教授當年的陳述與研究成果,在歷經長年內戰、政經體制的變遷與世代旅居經驗的不同程度柬化(Khmerization)之后,已經呈現了完全不同的風貌。以此為基礎,歷經幾個不同階段研究方法的試煉,加上語言習得與長期的田野訪談之后,筆者于2015年在夏威夷大學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該論文試圖填補在Willmott的專著出版后近60年的柬華民族志調查空白,尤其在歷經28年的內戰后,當前的柬埔寨華人社區顯然已經不可同日而語,而筆者試圖通過對當前柬埔寨華人社區的社會結構、族群組織(ethnic organization)、會籍身份(membership identity)與族群認同的日常實踐的調查,呈現當前柬埔寨境內不同華人群體的內部動力,以及不同群體認同的認同生態(ecology of ethnic identities)。與一般常見的族群認同研究試圖定義、界定、衡量、比較出華性本質與內容的方法不同,該論文將柬埔寨華人社區中三個主要群體的族群組織與個人會籍的取得(individual membership acquisition)視為群體與個人對身份認同的談判與互動過程,也就是說族群身份的社會化過程(socialization process)不但是族群認同習得的過程,更是個人在人際網絡、日常社交(daily socializing)中,企圖去最適化個人背景、族群特性、生活文化與社會資本的日常實踐。該論文的完成也應該是目前國內外海外華人研究中近60年來首度經過長期田野調查、運用民族志參與式訪談素材和深度制度結構分析為路徑的當前柬埔寨華人社區縱述。
四 柬埔寨華社發展與文史資料保存問題
與其他東南亞國家的華人社區研究成果相比,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的文獻與成果顯然還有很大的空白亟待填補、投入,而根據前述的筆者田野經驗與理解,伴隨華文學術圈對柬埔寨華人社區完整文史回顧的積累,當前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亟須投入的顯然不是歷史、政治、外交的研究,而是最基礎、最前線的社區調查與田野文獻、資料的收集等世界民族志田野訪談方法,這樣的需求緣于筆者在柬埔寨長期田野調查中面臨的三個最重要與最刻不容緩的問題。以下就針對當前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的三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略作論述。
第一個值得關注且刻不容緩的是“柬埔寨華社文獻資料的保存與建檔工作”。從1991年柬埔寨華人理事總會(以下簡稱“柬華理事總會”)復會開始,長期以來華社領導的主要組成就以金邊商業界精英為主體,包含連任五屆總會長的楊啟秋勛爵在內的老一輩華社領導,他們多半出生在1953年柬埔寨王國首次獨立前后,在1966年華校被禁前多少受過華文教育,華校、華報遭禁后部分接受過私塾或學堂教育,因此其方言、華語文能力皆有一定基礎,即便是許多沒接受過正規華文教育的耆老也多半能書寫、閱讀華文,因此其社區意識強烈,對華人文化與身份認同也比年輕一輩相對高些。1993年新的柬埔寨王國成立后,這些成為金邊商業精英、華社領導的領袖們雖然能操持、使用普通話與方言處理社團業務,但是其主要的事業核心多為商業經營,社團參與的主要目的也幾乎都以商業網絡、經商情報為主,對于社團的經營及與華人社區發展的文史保存意識有限。筆者研究發現,從1991年柬華理事總會復會開始,華社的對外聯系、對內工作都有大量的公文、文書、信件的往來,然而再歷經兩次會館搬遷、經常的水患之后,幾乎沒有保留任何復會后早期的所有文書檔案,即便是當前的柬華理事總會辦公室,其2002年搬遷至目前下市仔的兩層樓會址后,也已經丟棄、損害、鼠嚙、水淹掉大部分的檔案公文和出版品,除了少數關鍵文件之外,如除復會公告、政府的立會公文兩件之外,兩舊會址時期的所有公文、文書和相關檔案皆已遺失,而復會后的檔案也大量、不規則地堆疊在辦公室角落。舉例來說,1992年出版印刷的《柬華理事總會創會周年慶???,里面包含了珍貴的創會經過回顧、國家領導來信、政府公文、社交聚會晚宴照片、華社領袖介紹的詳細資料等,但目前柬華理事總會內外已無存檔正本,而僅有一份堆疊在陳年舊刊底部的復印件,在筆者的提示下,辦公室主任才承諾予以保存。
在筆者與辦公室主任陳毓新,以及柬華理事總會副會長同時也是柬華理事總會華文教育總事業總管,也就是柬華理事總會的文教處組長、柬華日報社社長黃煥明先生長談時,他們都表示,由于經費、人力、技術與空間不足,當前柬華理事總會并沒有能力和條件保存過去的出版品、公文、書信和檔案,不論是華社資料、華校檔案還是數字化以前的柬華日報舊報,許多都已經遺失或銷毀。黃副會長更悲觀地表示,目前沒有人想到或在乎要保存相關文件的重要性,而社團也沒有保留文件檔案的習慣,在老人去世后,家人不僅看不懂中文,也習慣焚燒、丟棄老人留下來的舊文件或個人物品,因此,目前金邊幾乎找不到任何戰前的文物,即便是戰后的相關文件與物品也都沒有保留。黃副會長更以他個人尋找讀書時期的相關資料為例,說明了柬華社區目前對文獻資料保存的不足。黃副會長接任柬華日報后雖然極力保存相關的報道、檔案、文件,但是能做的還是有限,因此急切需要外界或雙邊政府伸出援手,而柬埔寨王國政府目前估計也沒有能力負擔這樣的工作。
同樣的華社文史資料保存問題在偏遠省份的柬華理事分會和華校顯得更嚴重。在柬華理事總會轄下有52個各省柬華理事分會,每一個分會都擁有一個規模、大小不一的華校,絕大部分分會都有祠堂、廟宇或設在分會大廳的道壇。這也是文史資料的保存在偏遠省份更顯急迫與需要的根本因素,在這些位于各省份里的柬華理事分會不如總會的會員一樣擁有強大的商業經營網絡和財經資源,偏遠的柬華理事分會和華校的預算多半依賴地方華人和耆老的小額捐輸,加上部分總會和總會領袖們的援助,或是不定時、不定量的海內外個人捐款,加之環境硬件更形惡劣、不足,以及缺乏對華人社區的文物、史料保存的概念,一旦老一輩退休、凋零,個人文物與社團的文物亦隨之遭棄。雖然有部分接受筆者訪談的華校教師表示,在鄉下華校極度缺乏教材和華文資源的情況下,其實反倒很多畢業校友的東西是受到保存和重復使用的,但是誠如筆者試圖向受訪對象解釋、厘清的,“華教資源的長期使用、物盡其用”和“華社文物的保存”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而這樣的誤解也充分說明了,偏遠地區在資源不足的情況下,對于社區歷史、華社文物的保存概念更顯不足。
第二個迫切需要大量人力投入而時間緊迫的是“華人社區耆老口述歷史的收集與重建”。1959年時的柬埔寨人均壽命是44.2歲,1982年時為34.8歲,直至2014年才穩步成長為69.50歲,這樣的平均壽命相對于其他國家而言仍處令人擔憂的程度,更何況歷經長期戰亂后,柬埔寨華人社區耆老的凋零與逝去的速度更令人唏噓,而在完全缺乏研究投入的情況下,柬埔寨華人耆老的口述歷史記錄變成了當前刻不容緩的重要工作之一。以筆者訪談的經歷為例,筆者2009年返柬埔寨田野訪談時選帶了13張2003年時田野訪談留存的重要聯系名片,時隔6年的再度田野訪談在第一周便在充滿挫敗與傷感的氣氛中度過,因為13個關鍵訪談對象,時隔6年只剩6個人尚健在或清醒健康可以接受訪談。而另外以臺商圈為例,從2000年到2008年的五任柬埔寨臺商會長也總共有3位因非自然因素死于任內。上述的數據、例證說明,對于歷經長期內戰而文獻資料缺乏的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而言,目前最珍貴的資料和歷史重建的唯一方法,就在社區耆老口述歷史的保存,這些生于戰前、戰前受過華社興盛時期教育,而又能從戰爭中存活下來、為數不多的老人家,正是重建華人社區集體歷史記憶的珍貴科研寶藏,但這需要大量的人員、經費的投入及系統的訪談與記錄,而這與前述的文獻資料保存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更是刻不容緩的重要工作。
第三個問題則是正在急速變化與繁盛的“柬埔寨新華人移民的社區結構與社團發展”。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從2008年開始大量涌入金邊,2012年各類鄉緣、業緣團體如雨后春筍般開始大量出現,截至2016年初,4年間已經有超過20個同鄉會/商會/產業公會組織成立。2015年前10個月持中國護照入境柬埔寨人數高達573287人次(占總旅客人數的15.3%)。筆者訪談的僑社領袖與媒體記者也估計有高達25萬中國公民旅居柬埔寨,而在柬謀生的中國公民人數近年也大幅提升。筆者的博士學位論文研究顯示,在柬埔寨的中國公民也已經逐步通過同鄉會、地方商會、同業公會三種形式分群,截至2016年初,在柬埔寨中國商會下屬登記的地方商會和同鄉會就高達14個,并有電力、礦業、農業、機電、汽車與經貿聯合會等6個業緣組織,另外還有柬埔寨中國同學會、體育性組織等,這還不包含筆者長期記錄、追蹤的33個非正式化的鄉緣、業緣、地緣聯誼團體,其他還有更多小規模、自發性的社交群體等。所有的證據和大量的社交活動都證明,這樣活躍的社會組織動力與如雨后春筍般林立的移民聯誼組織(social organizations)都是其他地方的新華人移民社區少見的,然而這樣的新移民社區動能和結社目前尚處于萌發的階段,很多聯誼性組織在成立后又逐步消失或式微,因此對此現象后續的發展仍有待進一步的調查與研究。
五 結論:跨學科視野中的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
對于柬埔寨當前華人社區而言,由于長年內戰導致的先天不足,加上資源不足與缺乏保存概念等后天失調的因素,從1970年初Willmott出版專書后迄今近50年以來的華人社區發展的研究與理解仍極度缺乏具體的史料記錄、研究成果可堪參考,追根究底仍在于長期內戰與人口激烈流動而產生的結構性的文獻空白與史料不足的限制,因此柬埔寨華人社區研究當前的首要任務即在于華社、華校、會館文書檔案的保存與建檔,社區耆老口述歷史的紀錄與保存,新僑社發展的觀察與研究等三項工作。誠然逝者如斯不可追,在缺乏史料的根本條件下,企圖透過稀薄、不足的史料文獻去重建柬埔寨華人社區在戰時面臨的處境顯然不實際,也缺乏效率。當然,這也不意味著筆者對投入相關研究的可能成果感到悲觀,相反的,一如筆者前面羅列出的三項華人社區的文獻保存、記錄與追蹤工作的緊迫性一樣,如果能通過大量學術資源的投入而適當地保存、追蹤上述三項文獻檔案工作,就可以逐步還原、厘清更多戰時和戰后的一手社區發展資料。
本文在筆者個人所經歷的商學、政經、區域、人類學跨學科訓練,以及中國、柬埔寨、美國三地的跨境研究軌跡基礎上,進一步從筆者的有限認知里檢視柬埔寨華人社區的文獻貧瘠現狀,以及其對當前研究造成的限制,這樣的成果可以用于反思當前海外華人研究與世界民族志研究的趨勢。當前華文東南亞研究以及國際研究或區域研究訓練,開始逐漸強調研究國的語言學習需求和深度田野調查方法的重要性,這誠然是個令人欣喜的變化與進步,然而從筆者自身的經驗來看,這樣的積累和訓練過程是個長期而需要大量時間、精力投入的漫長過程。明確來說,僅語言的訓練就必須有數年的積累才能妥善地使用田野語言從事專業的學術工作,更不用說國別研究需要積攢的歷史、政經、社會、文化等基礎背景知識與研究文獻的經年訓練,加上長期田野觀察、訪談需要的時間、經費、精力的投入(以人類學的標準為至少一年365天以上的完整觀察),不管是教育訓練階段或投入科研工作之后,都需要持續不斷的延續語言訓練、田野訪談與廣泛的文獻積累,而一如筆者試圖在前文里表達的個人不足與限制一般,筆者也需要持續不斷地加強田野語言(柬語)訓練、更豐富完整的柬埔寨國別研究基礎和定期的田野回訪計劃,這些持續的在職訓練需要來自政府、研究機構在經費和制度上的支持才有可能,也才能持續深化國別研究的深廣度,減少文獻誤讀的概率,增加對國情或社區發展預測的準確度。筆者心目中一個理想完整的訓練范式,可能是一個語言專長的本科基礎,加上碩士研究生階段的國別背景知識訓練,最后是博士研究生階段耐心、長期的田野經營與研究方法訓練,這樣十年訓練出來的國別研究專長與深化的世界民族志的積累可能最理想化。而目前的國內研究生培訓制度與現狀與之相比略有差距,然而這樣深耕于國別與海外華人(他者)社區研究的人才與研究方法基礎訓練才是深化國別研究基礎,更是國際化華文學術圈中海外華人研究成果的重要步驟。只有這樣的長期投入與耕耘,才可能有效培養出這樣的有識之士,他們能更好地協助政府在國際問題、外交事務、國際關系、僑務僑政方面提出更有效的建議及應對之道。
Study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Communities in Cambodia—A Bibliographical and Methodological Review
Shihlun Allen Chen
(Sun Yat-sen University)
Abstract: Right after William Willmott published his two monographs in 1967 and 1970 on the Chinese community in Cambodia, which largely based on his ethnographic field works in early 1960s, the studies of the Chinese in Cambodia has not been fully understood and studied due to the long-term civil war and the cold war politics. The long-term civil war, on the one hand, had devastatingly destroyed the country but has also vanished most of ethnographic materials and records in the nation. On the other hand, the civil war has also attracted most of academic attention on the studies of Cambodia's contemporary history, human right status, peace-making process, and its recent economic reconstruction and politi cal democratization. This is the reason that no specific monograph has yet dedicated to the studies of current Chinese communities in Cambodia.
Therefore, the author attempts to review the modern literatures and studies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communities in Cambodia in this paper. Using author's cross-disciplinary research journey and transnational career development on the subject as a critical example, the author examines how various disciplinary and methodological approaches have contributed differently on the subject. The author further addresses three urgent and yet important field issues on ethnographic data based up on his long-term ethnographic fieldwork in Cambodia, and suggests an advanced training possibility for future studies on both Cambodia and the Chinese within.
Keywords: Cambodia; Chinese Community; Documents Studies; Studies of Current Chinese Communities in Cambodia
(責任編輯:張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