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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模式”話語體系建構的方法論思考本文原刊于《思想理論教育》2015年第3期。

趙鳴歧 張放趙鳴歧,上海外國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教授。張放,上海外國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國內外學術界圍繞“中國模式”所展開的探討和爭論,從某種意義上講,實際上是不同立場和觀點的學者在爭奪解釋“中國模式”話語權的一場沒有硝煙的“暗戰”。為此,國內有學者指出,在“中國模式”的論辯中,中國學者不應被西方的概念和標準所牽制徐崇溫:《堅持完善中國模式的話語體系》,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1年第3期。;應以加強國家文化軟實力為己任,“增強學術研究的自覺和自信,勇于爭奪中國模式的國際話語權”沈伯平:《道路自信與中國模式話語權》, 《江蘇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2013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強調,“獨特的文化傳統,獨特的歷史命運,獨特的基本國情,注定了我們必然要走適合自己特點的發展道路”,因此,要“著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習近平:《胸懷大局把握大勢著眼大事 努力把宣傳思想工作做得更好》, 《人民日報》2013年8月21日。作為中國學者,我們有責任在圍繞“中國模式”展開的爭論中凝聚、建構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話語體系,形成根植于本土實踐、具有解釋力的概念和知識體系,從而與西方思維、西方論說展開平等對話。本文擬從話語體系建構的角度,通過對近年來“中國模式”論爭中代表性文本的分析,重新審視關于“中國模式”的討論,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有關中國特色話語體系建構的方法論思考。

一 中國面對西方:話語建構中必須直面三大問題

“中國模式”的概念是在中西學術界的互動中產生和傳播的。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由于活躍的西方學術界針對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國發展實踐提出了觀點各異的諸多看法,方才“倒逼”中國學者對此做出應對。在不斷回應和論戰的過程中,中國學者逐漸意識到,概念、邏輯、知識體系的西方化,以及“西方視角”被許多國內學者不加批判地加以運用,是這場對話本土聲音始終無法彰顯的主要原因。于是,一批活躍于海內外的華人學者開始進行反思,他們試圖重新考量中國的思想資源,并通過根植于中國實踐的觀察方式,超越西方理論框架,提出自己的問題、概念,建構理論體系。

然而,建構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話語體系絕不是關起門來自說自話,一套真正能產生世界影響力的本土話語不僅要在內部邏輯上實現自洽,更重要的是必須正面回應源自西方視角的挑戰和質疑。在這場圍繞“中國模式”展開的討論中,面對西方思想的挑戰,我們亟須回答三大問題:中國經濟的發展模式及其轉型、中國政治體制的利弊與改革去向以及中國的外交思想與全球戰略。主動回答這三個問題,是建構中國話語體系的基礎和關鍵。

1.關于中國經濟發展模式及其轉型問題

2008年是“中國模式”真正成為全世界關注中心的一年。盛大恢宏的北京奧運會的成功舉辦和中國在隨之而來的全球金融危機中的堅挺表現足以抓住西方中國研究者和觀察者的眼球。圍繞“中國模式”和“中國經驗”討論的始點以及爭論最多的內容,恐怕就是中國經濟發展模式的優劣勢、持續性和轉型問題。

關于“中國模式”的經濟特征,有西方學者將其稱為“威權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資本導向的共產主義”“資本共產主義”“以經濟活動為基礎的社會主義”。這些高度化約的概括意在強調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之間、自由經濟與國家調控之間的調和以及由此產生的規模效應,鄭永年:《中國模式:經驗與困局》,浙江人民出版社,2010,第88、101頁。但其所具有的西方問題意識和分析范疇并未成為分析中國經濟的有力武器,反而容易變成“陳詞濫調”。

從西方視角提出的這些分析概括,盡管并未否定中國取得的經濟成就,但是對中國經濟發展的持續性與正當性往往持質疑態度。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黃亞生教授認為,中國經濟發展類似于東亞各國,而缺陷可以從拉美找到先例——貧富差距拉大、國有企業和壟斷資本的大量存在以及民營企業被人為地壓縮生存空間,這些均為中國經濟的失敗埋下了伏筆。他認為,“在大原則上,中國如果要成功,必須和西方的體制接軌”,西方才是中國可以學習、復制的唯一正確的發展模式。在他看來,被許多學者低估的印度才真正位于正確的發展道路上,而中國集國家之力投資基礎設施建設無異于飲鴆止渴。黃亞生:《“中國模式”到底有多獨特》,中信出版社,2011,第3~53頁;黃亞生:《中國模式到底有多獨特——基于中國、印度、巴西經濟數據的比較分析》, 《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馬克·倫納德認為,與“民貧”相比,更大的隱患在于中國當下的經濟發展模式所培養出的“權貴階層”引起的民憤,故而限制政府在市場中的作為勢在必行。〔英〕馬克·倫納德:《新興中國怎么想》, 《國外理論動態》2013年第1期。迪克森認為,中國當下缺少具有競爭力的品牌企業、勞動密集型的發展方式以及公共產品投入薄弱是制約中國經濟持續發展的三大瓶頸。〔美〕布魯斯·J.迪克森:《更新中國模式》, 《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2年第1期。

面對上述質疑,已有學者開始使用新的話語和概念進行分析。張維為通過對中國發達省份人均GDP、中國中產階級數量的指標分析,對中國經濟的發展持樂觀態度。他將中國版圖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發達板塊”,一部分是“新興板塊”,這兩大板塊之間“高度互補的良性互動”“是中國迅速崛起的主要原因,并將繼續推動中國現代化事業的不斷發展”。張維為:《中國震撼:一個“文明型國家”的崛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38頁。潘維直言,所謂“模式”就是對成功原因的總結,并將中國經濟成功的原因歸納為四大支柱的支撐,即“國家對土地的控制權和民間的有限土地使用權”“國有的金融和大型企業及事業機構”“(以家庭和社區中小企業為基礎的)自由的勞動力市場”“(以家庭和社區中小企業為基礎的)自由的商品—資本市場”,簡稱“國民模式”。在潘維看來,中國的這種經濟發展模式不僅可以持續,而且可以復制。潘維:《中國模式:解讀人民共和國的60年》,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第10、26頁。不論是“板塊互動模式”還是“國民模式”,都是研究者基于對中國本土經濟發展現狀和自身觀察而提出的中國話語的有益嘗試。兩者一方面著意強調政府和國有經濟在中國經濟發展中所扮演的良性的基礎角色,另一方面試圖跳出西方觀察經濟發展的“政府-市場”二分窠臼,建立不同于西方傳統的理解路徑。但這些新興話語所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正面回應上述對中國經濟發展的質疑。尤其是當這些質疑是源自學術的嚴謹和對中國前途命運的關注時,如果新興話語無法做出有說服力的回答,其影響力和接受程度將大打折扣。

2.關于中國政治制度的評價與改革問題

如何建構當代中國政治話語恐怕是中國話語體系建構過程的重中之重。對政治體制的評價不僅與事實層面相關,而且涉及價值層面的判斷——西方視角更為關注的層面。從中國共產黨獲得政權之后,西方學者和觀察家就沒有停止過對中國政治體制的界定和評判,陸續提出“極權主義”“全能主義”“威權主義”等概念,支撐這些概念的重要指標就是“民主的程度”。正如馬丁·雅克在批評西方價值霸權時所言:“對西方人來說,評價一個國家政局的好壞、管理水平的高低,就是看這個國家是否有民主制度,而民主的標準就是看民眾是否有普選權,以及該國是否存在多黨制。”〔英〕馬丁·雅克:《當中國統治世界: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張莉、劉曲譯,中信出版社,2010,第172頁。面對西方強勢的思維慣性,我們在建構政治話語時必須回應我們是如何理解民主的,我們的民主傳統如何,以及中國的政治制度如何體現民主,等等。筆者將當下學術界圍繞民主和中國政治制度話語建構的主要路徑歸納為三條。

路徑一:接受西方民主制度的基本價值和內容,結合中國現狀進行制度設計。姚洋認為,民主的價值首先是本體論的,民主制度是能夠保障公民擁有平等政治權利的唯一制度,而西方的成功實踐則為中國提供了模仿的樣板。“也許中國的民主制度會不同于西方的民主制度,但民主制度的基本框架是不可避免的,這包括定期的競爭性選舉、權力的制衡以及民眾表達方式的多樣化。”姚洋:《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177、189~190頁。在這種觀點看來,隨著中國中產階級的擴大以及中國共產黨所代表的利益群體的擴充,中國實現民主的契機已經到來。不過,他也坦承民主制度的固有缺陷,但認為不能因噎廢食,而應借鑒西方,通過法治和凝聚政治共識來對其進行限制。

路徑二:回歸中國傳統和中國共產黨的執政經驗,闡釋中國語境下的民主并進行制度設計。鄭永年認為,國家制度建設是民主化的基礎,而且“民主成功的國家都是把民主建立在自己的社會經濟發展水平、政治制度和文化條件之上的”,因此,民主政治“一國一模式”。鄭永年:《中國模式:經驗與困局》,第88、101頁。因而他提出,中國政治架構應包括三個方面:開放政黨、精英競爭和公共參與。“開放”意味著“政治過程向不同社會團體開放”,向黨外精英開放;“競爭并不意味著單純的西方式選舉,而是一種挑選之后的選舉,或者說是一種以精英管理為基礎的民主”; “公共參與指的是不同社會團體在政治過程中的參與”,就是“人民民主”或“社會民主”。鄭永年:《新時期的中國共產黨:挑戰與機遇》, 《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鄭永年:《為中國辯護》,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第3~7頁。這些提法既源于中國傳統和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實踐,又為政治改革提供了參考。潘維更進一步將中國政治模式概括為由四個支柱組成的“民本政治”,這四個支柱為:“現代民本主義的民主理念”“強調功過考評的官員遴選制度”“先進、無私、團結的執政集團”“獨特的政府分工制衡糾錯機制”。潘維:《中國模式:解讀人民共和國的60年》,第10、26頁。在解釋中國不應采取多黨競爭執政和分權制衡的模式時,他認為中國從古至今都是從整體上理解人民,不同政黨無法代表整體人民的利益,因此需要一個無黨派、無私利的執政集團負責維護全體人民的福祉。張維為提出“政績合法性”的概念,直言“好民主才是好東西”, “一個理想的政治制度應該是政績合法性與選舉合法性的結合,現在西方在發展中國家推動民主只談選舉合法性,不談政績合法性,結果不理想”。張維為:《中國觸動:百國視野下的觀察與思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第100頁。

路徑三:圍繞中國共產黨的傳統政治話語解釋民主并充分肯定中國政治制度的優越性。該路徑主要從官方的報告、政策文件和理論文章中獲取思想資源,圍繞中國的基本政治制度進行辯護和話語建構。王中汝認為,中國的“民主政治是一種新型的民主政治”, “以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為根本價值取向,確保人民當家作主”是中國民主政治的獨特個性;中國民主制度的基本框架包括保證人民當家作主、體現社會主義性質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與政治協商制度,以及不同層次、適用于不同范圍的人民自治制度。王中汝:《民主政治發展的中國道路與模式》, 《科學社會主義》2009年第4期。該路徑主要是對中國共產黨政治話語的解讀、延伸和豐富。

3.關于中國外交戰略是“稱霸”還是“和平崛起”的問題

一個與西方國家有著截然不同思維、傳統和制度的國度的崛起,對于世界秩序來說意味著什么?面對這個問題,西方國家的政要、學者和觀察家誰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定性答案。“中國威脅論”能夠在西方輿論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正反映了西方面對中國發展時的復雜心態。就連公開承認多元現代性并試圖采取“同情之理解”觀察中國的馬丁·雅克,也無法脫離“中國威脅論”的邏輯束縛。從他的那本一度在西方精英階層和決策層引起關注的暢銷書《當中國統治世界》的書名,就不難看出作者對中國之于世界格局意義的基本判斷,而該書的副標題用“中央王國”(Middle Kingdom)來指稱中國,更是將讀者引向了“華夏中心論”和“天下”秩序的想象。〔英〕馬丁·雅克:《當中國統治世界: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張莉、劉曲譯,第172頁。

面對西方持續性的質疑,中國學者在外交話語體系建構方面的工作還有待進一步深入。從實踐層面來看,關于中國是否應介入全球事務的爭論近年來從未停息。反對者認為中國應專心于經濟發展,不必要地介入全球事務反而會激發“中國威脅論”的聲調;而支持者提出了諸如“創造性介入”等概念,高調宣稱中國時代的到來。王逸舟:《創造性介入:中國之全球角色的生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實踐取向的分歧還在其次,關鍵是我們如何從理論層面闡釋當代中國的外交理念。閻學通試圖通過對傳統思想中“內外之別”“王道與霸道之辨”的闡釋,來說明中國的外交原則。閻學通:《歷史的慣性:未來十年的中國與世界》,中信出版社,2013。蘇長和將中國與世界秩序的關系凝練為“合作”,并依據新中國的實踐概括出中國與世界和平共處與發展的三條經驗:“中國通過國內制度創新,降低、消化中國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可能對世界政治產生消極效應的問題,從而避免中國發展對世界政治產生域外負效應”; “1978年以來,中國尋求與國際制度合作而非對抗的溫和方式實現中國的現代化發展”;“中國的發展注重統籌國內-國際兩個大局,從國內政治-國際政治相互合作、共同進步的角度理解中國與世界的關系”。這三條經驗恰與西方世界秩序中的缺陷形成互補。蘇長和:《中國模式與世界秩序》, 《外交評論》2009年第4期。上述嘗試為建構中國外交理論話語做出了探索,但如何直接有效地回應西方的疑慮和困惑,仍然是我們要著重思考的問題。

二 審視自我:話語建構中的本土思想與實踐

圍繞著關于中國經濟、政治和外交等問題而展現的西方視角、西方話語和西方體系對“中國模式”的闡釋及其觀點,中國學者有責任利用本土的思想資源和實踐歷史對此做出積極而有力的回應。筆者擬從學者們最常援引的中國傳統思想、當代中國的實踐經驗和中國共產黨的主流理論話語這三種本土資源來評述其在中國話語建構中的優勢和可能存在的局限與問題。

1.中國傳統思想資源的使用

張維為援引西漢的《鹽鐵論》來論證國有經濟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所發揮的作用。潘維通過對“民本傳統”的解讀,試圖勾勒中國的民主傳統,并搭建相應的制度框架。鄭永年則通過歷史論證“開放性”在中國政治體系中的悠久傳統。至于從“以和為貴”的角度論述中國外交理念和政治思想的文章更是頗為常見。還有一些研究者走得更遠,他們試圖以儒學為根基,重塑民族精神和國家德性,從而完成宏大的知識體系架構。姚中秋:《重新發現儒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序言;秋風:《儒家式現代秩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傳統文化的復興有助于推動中國話語體系的建設,但我們也要注意到援引傳統話語時可能存在的問題。首先就是在文本和歷史現實之間存在的張力。我們從文本中讀出來的傳統思想更多是一種理想化的理論形態,而具體的歷史實踐往往與之有所出入。正如姚洋在分析“中國具有獨特的政治公平”的觀點時認為,該提法“帶有明顯的事后合理化的痕跡”,與歷史事實不符,而且并非只有中國才具有“德政”的傳統教化。姚洋:《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第177、189~190頁。其次,傳統學說就像一把雙刃劍,不同學者可以從中讀出完全不同的內容。例如,美國密歇根大學王元綱教授通過對儒家思想和歷史的闡釋,得出了與“以和為貴”相反的結論:“強大的中國會和世界任何一個強權國家一樣去擴張,而衰弱的中國反而會去適應其他國家。”〔美〕威廉·卡拉漢:《中國說:中國例外論和歷史中的政治》, 《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3年第1期。最后,傳統話語在提出時必須考慮與主流意識形態話語實現契合的問題。這三個問題使得我們在使用傳統話語和知識的時候需要格外謹慎。

2.直面當代中國的實踐經驗

當代中國實踐經驗的總體特征表現為多元化——不同地域、不同層次、不同機構都在根據各自的具體環境制定出不同的改革政策,以適應不斷出現的新情況。多元化的實踐經驗為學者們建構新的話語體系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思想資源。根據實踐經驗進行話語建構的最大優勢,在于典型的案例、豐富的材料以及實踐者的親歷能夠最大可能地提供更具說服力的闡釋體系。王紹光等做出了有益的嘗試,以新醫改政策的出臺過程為分析對象,通過對大量政府公報、政策文件、報告的分析,并對相關公務員、專家和有組織利益團體代表進行深入訪談,從而勾勒出中央政府制定重大公共政策的輪廓。在此基礎上,研究者提出了“共識型決策模式”的新概念,進而延伸出“共識型政治體系”的提法,并對一系列基于西方刻板偏見的概念和話語做出了批判。王紹光、樊鵬:《中國式共識型決策:“開門”與“磨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但是,在對當代中國經驗進行總結概括時,一定要把握好兩個問題。第一,不應對中國實踐經驗過度渲染和升華。我們應當本著實事求是的基本原則,切不可為構建話語而生搬硬套,將個案擴展至普遍經驗,或忽視經驗中存在的問題和不足,或將優點和特點無限放大,以求尋找與西方經驗的不同之處,從而體現中國的獨特性。第二,淡化論述中的政治意識形態性,嚴守學術場域和政治場域之分野,尤其要避免沿襲“敵我二分”的思維,將論述對象分為“我們”與“西方”,導致降低論述的真誠性和有效性。

3.主流理論話語

這是話語體系建構中最主要的本土思想資源。很多學者在對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實踐的成功經驗進行概括與總結時,傾向于將其置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話語體系當中進行解釋。例如,胡鈞認為,成功的“中國模式”的實質就是中國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其基本特征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即“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核心地位與多黨合作的政治體制,國有經濟的主導作用與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所有制結構,依據科學發展觀制定的國家經濟規劃的主導作用與充分發揮市場經濟的基礎性調節作用”。胡鈞:《“中國模式”的實質》, 《中國流通經濟》2011年第11期。李季認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話語體系乃是從“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中國實際情況出發探討中國問題”,對中國發展問題的認知和概括已經達到了其他話語無法企及的高度。李季:《關于“中國模式”的理性思考》, 《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高建明確表示,“中國模式”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社會主義制度和市場經濟的有機地結合是其本質特點”;當談到解決這條發展道路所面臨的問題時,他同樣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話語體系中尋找到了回答的思想資源:“執政黨自身的改革和建設問題”; “加強法治,有效制約政府權力”; “有效保障公民權利,推進民主政治建設”。高建:《“中國模式”的爭論與思考》, 《政治學研究》2011年第3期。

主流理論話語精確地展示了我們黨的思想資源和分析方法,在闡釋黨的指導思想和發展方向時扮演的角色無可替代。但我們在學術交流討論中使用主流理論話語時需要注意的問題有:第一,主流理論話語屬于高度抽象概括的語言,往往起到提綱挈領、指明方向的作用。將這套具有鮮明特點的話語體系用于具體研究時,很難將研究對象和要解釋的問題清晰明確地表達出來。不熟悉這套話語體系的讀者在讀到這類文章時,經常一頭霧水,不知作者所言對象的具體含義到底是什么,容易留下“假大空”的刻板印象。出現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就是將指導性話語體系置于闡釋性語境而形成的角色錯位。由此而產生的第二個問題便是,這套話語體系不易闡釋日新月異的形勢變化。研究者往往采取一種“捍衛者”的心態運用這套話語,這就很容易出現生搬硬套的情況,從而忽略或者淡化對新進展、新現象、新問題的研究,逐漸失去對研究對象的敏銳嗅覺,反而不利于新話語的形成。這些問題是我們務必要警惕的。

三 自信抑或自負:話語表達的策略選擇

在話語建構的過程中,我們應以一種什么樣的語調展開論述以及我們應該如何展開論述?該問題與前兩個問題相比也許并非核心問題,但卻需要格外加以注意。

首先,來看論述語調的問題。從理論上講,我們采取何種語調論述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并且能夠體現論述者的文風氣質。但在中西對話的語境下,我們發現這是一個不得不重視的問題。馬丁·雅克在觀察中國的過程中發現中國人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中國“有一種影響深遠的推崇人類多起源說的觀念,認為中國人的祖先與人類其他分支毫無瓜葛”, “中國和其他國家的差異不只限于文化和歷史方面,而且包含了生理上的”;即便與世界不斷融合,中國人“根植于文化和民族自大心理的優越感”很難發生根本性改變。〔英〕馬丁·雅克:《當中國統治世界: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張莉、劉曲譯,第172頁。

盡管可以舉出大量例子證明上述論斷只是西方學者一廂情愿的刻板偏見,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是西方學術界和精英階層比較流行的一種觀念。對于旨在建構能夠在中西交流中得以立足并實現傳播的話語體系的中國學者來說,我們必須要重視這種觀念并積極加以應對——不屑一顧的態度只能讓這種觀念不斷惡化。如果看看中國學者圍繞“中國模式”展開的論述,這種優越感的語調也確實存在。例如,有學者提出了“冠軍國家”的概念來指稱中國。所謂“冠軍國家”,即“近代世界體系形成以后,在全球范圍內,在國家間競爭的過程中,出現的最富強的國家,是在一段時間內領跑世界的國家,是為整個世界打上深刻時代烙印的國家,是世界上影響力最大的國家”。劉明福:《中國夢:中國的目標、道路及自信力》,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0,第28頁。仔細品讀類似的表達我們會發現,這多是一些情感層次的空泛抒發,并不涉及對嚴肅問題的學術探討,但卻容易給人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

其次,再看論證方式的問題。話語建構過程中需要避免兩個誤區:第一個誤區是自說自話。學者可以通過一套邏輯自洽的分析框架和概念對中國成功的經驗自圓其說,但是卻對其分析對象中存在的問題一筆帶過或不言說,尤其是沒有和針鋒相對的觀點之間展開學術對話。有的學者甚至簡單地將問題與成就割裂開來,拒絕討論問題。自說自話的另一個表現是通過“敵我劃分”,將學術上的質疑視為意識形態的敵對,從而將其劃入政治問題置之不理。陳曙光:《中國模式: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兼評西方話語中的“中國模式”觀》, 《教學與研究》2014年第2期。如此一來,這些學者提出的新話語、新概念在學理上就顯得底氣不足、說服力不夠,而在態度上則顯得不夠真誠。第二個誤區則是反證法陷阱。所謂反證法,乃是通過論證一種制度在一個地區的失敗,來證明這種制度對另外一個地區的不適用性。反證法最常用于分析西方民主制度不適用于中國。例如,有學者通過分析南美洲和非洲的部分國家采用了由西方國家設計并監督執行的制度慘遭失敗,得出結論:中國不適合搞西方的民主,要走自己的路。周弘:《全球化背景下“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 《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這種論證方式從邏輯上講存在明顯的漏洞,很容易被反對者擊破。我們必須深入嚴肅地回答“中國社會的哪些特點使得西方民主制度中的優勢無法發揮”以及“中國采取不同于西方的制度為何能夠做得更好”這兩個問題,才能夠建立真正屬于中國的民主政治話語。

上述兩個問題,不管是陳述語調還是論證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涉及的問題都是我們應該如何自信地表達自己。自信,既不是目中無人的自負,也不是放音壯膽的自卑,而是一種不卑不亢的從容。我們應該基于事實,心平氣和地與西方話語和知識體系展開對話。這種對話,既不是基于意識形態分歧的政治性表白,亦不是基于民族自尊的深情吶喊,更不是意氣用事的強詞奪理,而是基于嚴密學術邏輯和謹慎現實觀察的溫情言說。唯有如此,我們方能在建構話語體系的過程中贏得主動、獲得尊敬。

事實上,中國新形象的塑造與有效傳播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是否存在一套有力的話語體系和解釋框架,能夠對“中國模式”進行有說服力的闡釋。而在建構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話語體系的過程中,學術界扮演著基礎性的角色。學術力量是一個國家軟實力層次高低的重要指標,輿論媒體和普通民眾話語轉變的推動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學術界。因此,我們對涉外媒體在傳播中國國家形象方面存在諸多敗筆的習慣性指責,實際上是找錯了對象。

通過對國內外學術界關于“中國模式”爭論的考察,我們發現,建構新話語的首要工作是在國內學術界建立基本共識。而國內學術界的現狀恰恰是不同立場和觀點的學者大搞“關門主義”,自說自話,很少認真、誠懇地回應其他立場學者提出來的問題,甚至會從動機和道德層面對論辯對手進行駁斥。長此以往,學術共同體中存在的裂痕將會越來越深,無法彌合。為了凝聚和重建共識,筆者提出要圍繞經濟發展、政治改革和外交戰略三大問題展開深入研究與良性對話,發掘“中國模式”的真正價值,以應對來自西方知識體系和分析框架的強力沖擊。而在援引中國本土的思想和實踐資源時,學者也應弄清楚,在全球化知識對話的大背景下,每種資源的優勢和局限到底在何處,進而揚長避短,盡量減少因文化差異而造成的交流不暢。我們還須注意表達的基調和論證的方式,從而避免不必要的誤解,并提升自己的說服力。唯有如此,我們方能在一個恰當的方向上開始建構本土的話語體系。由此建構的這套話語體系,既能夠在最大范圍內贏得學術界的共識,又批判性地繼承了中國本土的思想和實踐資源,還可以積極面對西方視角的挑戰和質疑,并給對方留下一個溫和、謙遜、公允且有擔當的正面形象。語言是思想和形象的載體,一套能夠爭取國內共識、贏得國際尊重的嶄新話語體系,或許正是重塑中國國家形象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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