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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社會科學研究的中國話語本文原刊于《甘肅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本文由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項目重大基礎研究計劃“通過服務型政府建設去完善社會治理體系”(項目編號:12XNL003)資助研究成果。

張康之張康之,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取得了全球矚目的成就,這一點已經沒有人會表示懷疑。但是,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在何種意義上是與其相稱的?可能是難以做出樂觀估計的。我們甚至可以做出這樣一個判斷,那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所取得的巨大經濟社會發展成就得益于社會治理實踐者的智慧,而不是社會科學研究提供了支持。盡管我們可以認為一些社會科學研究成果轉化成了方針政策,但是,作為一個有中國特色的也可以為世界學習和借鑒的社會科學體系并沒有出現,或者說,沒有建立起屬于中國的話語體系。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有多少具體的、可操作性的研究成果轉化為了國家的方針政策,也不意味著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對中國的經濟社會建設產生了實質性影響。我們當前必須認識到,是不應長期地把中國的社會治理以及經濟社會發展寄托于實踐者的智慧之上的,因為那是非常不可靠的,甚至是危險的。我們迫切需要把實踐者的智慧轉化為社會科學理論,形成理論體系甚至話語體系。只有那樣,我們才能夠樂觀地看待國家的發展前景。客觀地說,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與這種要求相距甚遠。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工作者有意無意地忽視或輕視了中國經驗,或者說,過多地把科學研究看作是從西方理論和思想出發進行邏輯演繹的工作。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會有著強烈的希望得到西方認同的要求。其實,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恰好發生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隨著全球化、后工業化步伐的加快,越來越多的新出現的社會問題超出了工業社會科學體系的觀察視界和理解能力。可以說,許多新出現的社會問題不僅對于我們來說是全新的,對于西方國家來說也同樣是全新的。在走向未來那片未知的水域時,每一個國家、地區都應在同一個起點上開始新征程的探索。認識到這一點,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就會走向創新之路,就會致力于在解決中國問題的同時也表現出對每一個全球性重大問題的關切。

一 實踐催生了建立中國話語的要求

在中國,有著兩個方面的豐厚學術資源:首先是中國的傳統,其次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實踐經驗。無論是在文化方面還是社會治理實踐方面,中國傳統中都有著許多可以進行總結的經驗。事實上,來自中國傳統的知識和思想能夠構成一個不同于西方近代的話語體系。如果我們在現代視角中把中國傳統制作成一個話語體系并且基于這個話語進行思考的話,是可以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創造出不同于西方的學術成果的。但是,從中國傳統出發去開展社會科學研究還是一個低層次的要求,它只意味著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者能夠提供一些西方社會科學理論和思想中沒有的東西。所以,我們還應認識到中國所擁有的另一種學術資源,那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實踐經驗,它們是一些活的素材,是在解決當下現實問題中形成的,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有生命力的。其實,我們的社會科學研究更應從這里出發,特別應當看到的是,中國改革開放后在經濟社會發展方面走出了一條新路。因為,在中國改革開放之時,西方國家已經開始感受到了全球化、后工業化的壓力,西方國家的諸多改革從根本上說是要解決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新問題。在此過程中,中國社會既需要補工業化的課,又同時遭遇了與西方國家同樣的全球化、后工業化壓力,因而,在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中國社會其實是把工業化與后工業化兩步并作一步走的。

從人類發展史上看,從世界范圍看,只有中國同時承擔起了工業化和后工業化兩項課題并且在此過程中取得了輝煌成就。這說明,在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社會建設成就中,肯定包含著極其可貴的經驗,而且它是獨特的。正是這些,需要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工作者去加以總結和分析,并從這些經驗出發去進行理論和學術創新。也就是說,從中國改革開放后的經濟社會發展成就來看,不會有人懷疑我們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為什么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中沒有相應的理論、思想和學術成果相伴呢?在這個方面缺失的情況下,我們怎么能夠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呢?顯然,我們時代中的社會科學研究工作者不應在這個時代缺位,即便我們缺乏創新能力,也應踏踏實實地總結改革開放后經濟社會發展的成就,從中找到一些可以傳諸后世的經驗。其實,我們正處在一個需要創新的時代,是因為全球化、后工業化把我們引進了這樣一個新的時代。全球化、后工業化意味著人類社會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我們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問題都具有全新的性質,即便是人類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等,都面臨著需要加以重建的要求,特別是在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在受到危機事件頻發等問題的困擾時,我們需要通過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術和理論創新去為我們描繪走向未來的道路。這是中國學者應當承擔起來的使命,也是一項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的話,那將是一項無比偉大的科學事業。

馬克思指出:“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58~59頁。理論研究離開了現實,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即使我們在學習和借鑒西方國家理論探索的成果的時候,也需要從中國的現實出發,需要讓學習和借鑒從屬于解決中國現實的目的,而且是應朝著積極解決中國現實問題的方向的。當然,這是一個底線意義上的社會科學研究,是在既有的西方語境中展開的,使用的是西方話語,運用的是西方國家所建立起來的工業社會科學體系中的概念和范疇。我們已經指出,中國社會是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啟動了工業化進程的,在我們承擔起繁重的工業化任務時,又需要與世界一道承擔起全球化、后工業化的課題。一個國家或民族在社會發展中同時承擔起兩個不同歷史階段的發展任務,這在人類歷史上是極少見到的,因而,不僅對實踐者的智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且對于社會科學研究來說,也是一項挑戰。至少,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既需要在西方話語之中又必須跳出這個話語體系,以科學的態度去面對中國社會所承擔的兩項任務。就中國社會處在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之中而言,社會科學研究需要對從西方學習和借鑒而來的知識、經驗等進行本土化改造,使之適合于中國實踐的需要。但是,中國社會如果不同時承擔起全球化、后工業化的課題,就會永遠處在追趕西方發達國家的行程中。同樣,如果中國的社會科學僅僅滿足于對從西方國家學習和借鑒而來的科學研究成果進行加工改造的話,也就永遠不可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話語體系。

即便是在學習和借鑒的意義上,一個國家的特殊性也是社會科學研究者必須充分考慮的因素。我們知道,在近代社會的開端,盡管工業化打破了農業社會的地域分隔,而在民族國家興起后,依然是把世界分割為不同的共同體。在這種情況下,正如黑格爾說的:“一個民族除非用自己的語言來習知那最優秀的東西,否則這些東西就不會真正成為它的財富,它還將是野蠻的。”〔德〕黑格爾:《致J. H.沃斯的信》,載苗力田譯編《黑格爾通信百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202頁。語言的不同其實也是思維上的差異,這些差異是妨礙那些最優秀的因素交流的原因。盡管在自然科學的領域已經形成了全球統一的語言,但是,在社會科學的領域,人們之間的交流受到了語言以及語言背后的思維方式的隔離,誤讀和誤解是時常發生的事情。在社會科學的研究中,我們也常常閱讀外文著作,而且也有大量的著作被翻譯過來。不用去問這些翻譯過來的著作具有多大的可靠性,就是在我們直接閱讀外文著作的時候,也會發現,在每一次閱讀之間都會發現巨大的差異,即使那些我們認為已經理解了的東西,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對原意的真實理解?顯然是非常可疑的。基于這種情況,我們相信,一個國家要想從另一個國家那里學習那些最優秀的東西,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比如,民主作為一種制度和生活方式,在那些原創的國家里,對于組織和完善社會生活來說已經被證明是一種優良的方式,但是,到了那些學習和模仿的國度,它不僅不是組織和完善社會生活的有效手段,反而經常性地演變成具有破壞性的鬧劇,盡管這些國家會以為自己完全理解和學得了那些民主原創國家的“真經”。更何況我們現在同時面對著全球化、后工業化這樣一個歷史性社會轉型的任務,西方國家既有的理論及其社會設置都不包含這一因素,耽于學習和借鑒的話,實際上是拒絕針對全球化、后工業化新課題的探索和創新。

當然,我們也應看到,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起,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經歷了從自覺到自主的發展歷程。在將近30年的時間里,中國的社會科學自覺主要表現在學習和借鑒方面,它使中國的社會科學發展在一個較短的時期內就達到了可以自信地去與發達國家學者對話的水平。近些年來,關于社會科學研究本土化的話題經常被人們提起,就此作為一個話題而言,說明中國的社會科學發展開始從自覺的過程轉向自主的軌道,意味著即將開啟學術創新的進程。撇開意識形態的因素不談,我們經常說科學無國界,如果社會科學也能歸入到科學范疇中去的話,我們的研究應是無國界的。但是,科學卻有一個為誰服務的問題,比如,能夠轉化為先進武器的相關研究如果提供給恐怖主義者,那是一種什么情況?為什么國際社會有著核不擴散條約?這本身就說明科學研究的成果應當由誰來掌握是一個問題。鑒于此,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是否應當優先服務于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這應當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其實,與自然科學的研究有所不同,社會科學的研究更應專注于具體的問題,是因為在具體問題的研究中達到了較為深入的地步,取得了科學成果,才能夠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做出貢獻。在某種意義上,社會科學的地域性色彩更加明顯一些,這決定了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應當首先表現出本土關懷。但是,僅有本土關懷還是不夠的,如果囿于西方話語去觀察中國現實,是不可能取得合乎中國實際的科學研究成果的,更不用說去作用于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建構實踐了。

事實上,在西方的社會科學話語中,存在著諸多在今天看來非常可疑的因素,特別是作為社會科學通則的關于人性的假設,在今天這樣一個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社會條件下,不僅不能成為指導實踐的科學原理,反而是有害的。我們認為,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人們被空前地捆綁在了一起,社會科學研究所要提供的應當是關于人的共生共在的方案,而個人主義的原則以及人是自私自利的看法都妨礙了社會科學研究者去探索人的共生共在的可能性。當然,在近代社會早期,面對神的高尚而承認人的自私自利本性是需要有勇氣的,但是,這一假設卻被制作成了普遍性的原理,為整個人文社會科學體系所遵從,并成功地物化為現實的制度、規則、規范等幾乎全部社會設置。如果人是自私自利的這一假設是在近代早期關于人性的認識尚不充分的條件下建立起來的,更多地帶有批判神性、否定神性的“賭氣”的色彩;那么,在人類進入工業社會之后,社會發展的行程卻陷入了從這一假設出發的路徑依賴,而且,在早期的觀念得到不斷強化的時候,也對人加以型塑了,從而使人的行為更多地表現出自私的一面,以至于社會學研究的新發現也無助于使之改變。結果,社會的發展陷入一種惡性循環,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人的自私自利把社會引向某個不可操控的局面的臨界點。如果說在工業社會的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還不至于達到失控的地步,而且也總是能夠找到新的方法和手段去解決諸如經濟危機、社會危機的問題,并重新把社會的運行拉入正常的軌道上來,那么,在全球化、后工業化所帶來的社會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基于近代早期人性假設而做出的全部設置都正在顯現出去功能化的跡象。然而,在中國市場經濟建立的過程中,學者們是那樣地傾注熱情去鼓吹那些直接根源于西方近代早期的粗淺理論,而且,由于他們的努力而型塑了這個社會和型塑了這個社會中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卻又為腐敗、食品安全、誠信缺失等各種各樣的社會現象而義憤填膺。他們在理論上的全部追求,他們對某種西方理論的淺薄搬弄,在一段不算怎么長的時間里就已經自嘗其果,可是,他們卻意識不到這一點,反而變本加厲地指向社會基本制度等方面。如果再一次取得了成功的話,一種什么樣的后果將會在不久的將來等待著我們?雖然我們已經習慣于一些小規模的社會治理合法性危機、金融危機、股市災變等,但是,如果我們的社會科學研究仍然走在基于人的自私自利的假設開拓出來的道路上,就可能會面對一個極其不確定的未來。就中國社會尚未獲得西方國家那樣的抵御或應對各種危機的能力來看,對西方話語的依賴可能是致命的。所以,在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中去自覺地建立中國話語顯得尤其迫切。

二 建立中國話語的歷史機遇

我們之所以把人類歷史發展的軌跡分成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三個基本階段,是因為這樣做可以方便我們去抓住其演變的基本規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而是不放過歷史車輪碾過的每一處轍痕,我們就會失去對歷史本質的理解。即使我們不去談論所謂歷史本質的問題,而是只在工具的意義上去看待這一社會科學研究框架,也同樣可以看到托夫勒所說的我們所使用的這一分析框架的有用性。托夫勒說:“顯而易見,農業文明是由十分不同的文化所組成,工業化的發展,到現在也經歷了它許多成功的階段。有人無疑可以把過去和未來劈成十二段,或者三十八段,一百五十七段。但是,把歷史這樣再細分成許多片段,我們將失去考察它主要部分的可能,要研究那么多的課題,或者需要整整一個圖書館,來代替單獨出版的一本書。因此,作一些比較簡單的區分,即使是粗糙一些,也是很有用處的。”〔美〕阿爾溫·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新華出版社,1997,第5頁。更為重要的是,關于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的歷史階段劃分可以使我們實現對時代的歷史定位,也就是說,我們正處在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變的歷史時期,我們的社會科學研究所要承擔的是探索走向后工業社會的道路。

在人類歷史上,工業社會是最為輝煌的歷史階段,人類在這個歷史階段中所取得的偉大成就令人無比陶醉,而所有值得贊美的成就又都應歸功于啟蒙思想家們的社會設計方案。然而,近一個時期,學者們卻發現了諸多足以否定啟蒙思想的社會現實。以經濟領域為例,“最近幾十年,一些由于缺乏關鍵信息而無法完全契約化的經濟活動大量增加,于是,不完全契約理論和策略行為被推到了前臺。”〔美〕赫伯特·金迪斯、薩繆·鮑爾斯等:《走向統一的社會科學——來自桑塔費學派的看法》,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第120頁。經濟活動如此,其他社會活動就更不用說了,隨著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程度的迅速增長,契約作為人的關系的中介,作為規范人們社會活動的設置,呈現出功能弱化的趨勢,大量的社會活動已經無法在人們的契約關系中來加以理解,也無法通過契約去加以規范。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我們知道,在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變過程中,隨著傳統、習俗、習慣、道德等對人的活動的規范功能的削弱,契約填補了這個空場。盡管在社會的意義上依然存在著非契約化的領域,也有著大量未被納入到契約規范中的社會活動,而在經濟領域和幾乎所有經濟活動中,都充分地實現了契約化。在某種意義上,工業社會是可以稱為契約化的社會的,其實,法治就是依契約而行。現在,在后工業化進程中,契約在經濟活動中所呈現出的規范功能弱化的趨勢無疑是具有顛覆性意義的。如果說在工業社會已經充分契約化的經濟領域中都出現了許多無法契約化的經濟活動,那么,在其他的社會領域中,特別是在社會治理的領域中,還能依據契約而行嗎?當然,對于那些承擔著繁重的工業化補課任務的國家來說,建立健全法治會顯得更為迫切,但是,如果看不到后工業進程中已經呈現出來的非契約化趨勢的話,法治建設就會失去戰略意義,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缺乏戰略規劃的行動。

顯然,在后工業化進程中,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程度會不斷地攀升,實際上,我們已經面對著一個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社會,它使既有的社會治理方式顯得呆板、僵化。“經濟學家越來越意識到很多社會問題是由無法轉換為理性經濟人模型的行為造成的,這樣,基于理性經濟人模型的政策往往是不準確的,甚至充滿誤導。這其中,包括了對公共資源的管理、社會資本的本質及其價值、犯罪、吸毒、歧視、風險行為、福利狀況,等等。”〔美〕赫伯特·金迪斯、薩繆·鮑爾斯等:《走向統一的社會科學——來自桑塔費學派的看法》,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譯,第120頁。既然經濟學家已經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了,那么,社會學家、政治學家以及所有關心社會治理問題的學者們如果依然抱著契約不放的話,豈不顯得迂腐了。對于這一現象,福克斯和米勒的意見可以說一語中的:“理論前提制約著理解事物的方式。例如,如果沒有類似 ‘因果決定論’和 ‘效用最大化的理性人’這樣的假設,命令—控制型的官僚制將是無稽之談。這些基礎的假設和前提決定著我們的理解、基于理解產生的訴求以及由此而設想的行為的可能性。我們發現,在大多數公共行為的理論研究領域帶有偏見的基礎假設導致了當前還在繼續的認知危機。”〔美〕查爾斯·J.福克斯、休·T.米勒:《后現代公共行政——話語指向》,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正是既有的理論妨礙了我們對新的社會現象的認識和把握,甚至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全球性改革浪潮中產生了諸多小處有效而大處失靈的方案,把人類加速引入了風險社會。

從社會學和政治學的視角去看,我們可以斷言,社會并不是一個交易場所,盡管在工業化的過程中已經成功地將社會中的一大部分改造成了交易場所,讓契約于其中發揮支柱作用,為了保證契約這根支柱屹立不倒甚至不發生動搖,又把人形塑為理性經濟人。隨著契約向社會的其他領域擴張,理性經濟人也侵入了政治以及廣泛的社會生活領域,從而為社會治理中的法治合理性提供了充分證明。然而,契約以及作為契約得以成立的理性經濟人從來也未完全征服整個社會,以至于那些不可契約化的社會活動在不利于它生存的環境下頑強地延續著生命。到了工業社會后期,這種生命蘇醒了和開始復活了,并以強勁的勢頭伸展和蔓延,以至于滲透進了契約王國的核心地帶——經濟領域。首先是一些經濟活動的非完全契約化,或者,即使為交易活動的展開而訂立契約,也未打算或無法完全執行;接著,非契約化的經濟活動大量增加,以至于許多交易活動更樂意于打著“非營利”的旗號進行。所有這些,都向工業社會的治理模式提出了挑戰,一旦積聚起足夠的能量,就會發起一場總攻。所以,非契約化的社會治理模式設計已經勢在必行。在此條件下,對契約精神的信仰和踐行,如果不是出于一種臨時性的策略考慮,就無異于在人類通向未來的道路上設置障礙物。這就是全球化、后工業化引發的社會變化,西方國家的學者們感知到了這種變化,對于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來說,也應正視這些變化,唯有如此,才能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做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探索,并表達出自己的獨立見解。

福克斯和米勒在評價政治學研究的狀況時指出:“政治學,在我們中一些人的生命里,曾一度是一個學科,研究的是單一的公共世界。它在邏輯實證主義哲學那里有堅固的(現在看起來是神秘的)認識論基礎。它有一套方法論叫行為主義,是被那個基礎證明為有道理的。”也許是因為政治學這門學科的穩定性決定了它的研究論題以及所涉獵的政治現實“不論其特殊性是什么或會發展成什么,都有共同標志的著作、概念,享有盛名的作者被適當神圣化,成為美國政治學協會的主席。能被每個人讀到的合法雜志為數極少,而在這些合法雜志上發表文章是走向民族認知、名望和任期的通行證。這對于政治學而言似乎是高級現代主義的時刻,它如同美國世紀一樣已持續了大約25年。”然而,在福克斯和米勒看來,“有關美國政體的良好假設向它提出了一個不可信的、典型的疑問。”“政治學現在不再是前面所描寫的那個意義上的學科。它的 ‘現實性’削弱了,因為它的基礎遭到懷疑,方法論遭到挑戰,它的認識變得有疑問,而這一疑問是由于各種事件(如:越南、水門、暗殺、選舉人、冷漠)和由事件發展的強有力的批評所引發的。”〔美〕查爾斯·J.福克斯、休·T.米勒:《后現代公共行政——話語指向》。到了20世紀后期,政治學的考察對象變得不再穩定,一切與美國政治體系聯系在一起的原則都受到了質疑,以至于奧巴馬完全憑著空洞無物的change這樣一個口號而贏得選舉。它說明,選民是何等渴求打破既有的一切和希望變革。在面向未來的變革中,人類在工業社會這個歷史階段中所建構起來的社會設置愈是健全,變革的難度就會越大,科學研究中的創新亦如此。這說明,面對這樣一場偉大的歷史變革運動,中國學者在一切回應全球化、后工業化挑戰的社會科學研究中,不僅沒有劣勢,反而處在優勢地位上。所以,中國學者一旦獲得了社會科學自主性而不是亦步亦趨地追隨西方科學研究的新動態,就能夠建立起社會科學的中國話語。

在中國社會科學的話語建構中,也許福克斯和米勒的這樣一個意見是有啟發意義的:“一個有充足生命力的規范理論應該有以下幾個特征。第一,它應該有一個認識論或本體論的立場,以思考后現代思想家據以反對基礎主義、普遍主義、元敘事和物化的正典,并被我們當作摧毀性的批評武器加以接受的東西。第二,它必須具有建設性,必須是正面的;我們期望它有助于引導,而不是阻礙引導。第三,盡管要超越既定的模式,但一種規范理論還是應該建立在已存在的可能性基礎之上。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從既定的實踐中梳理出正面的或者說有解放意義的潛力,通過在規范理論中對它們進行評價來確認它們的有效性——我們要在有關目前的粗糙的現實主義與漸漸促成它的非烏托邦的前景之間尋求一種平衡。”〔美〕查爾斯·J.福克斯、休·T.米勒:《后現代公共行政——話語指向》。當然,我們今天所面對的還不是如何檢驗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建構理論的問題,從實踐出發,從現實的要求出發,則是一個必須堅守的社會科學研究原則。我們今天遇到了最大現實就是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的社會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它施加于我們巨大的生存壓力,要求我們必須改變以往的生活、行為方式及其觀念,必須把人的共生共在放在一個突出的位置上,同時,又以無限的可能性而給予了我們巨大的想象空間,只要我們擺脫了既有的話語束縛,就可以在社會科學研究中自由無礙地開展自主創新。

當然,社會科學研究工作一旦落實到具體的對象上就會表現出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研究是出于認識、了解的需要;而另一種研究則是出于探索的需要。比如,在西方學者們對各民族文化的研究中,往往滿足于認識和了解,我們可以把美國人的所謂漢學研究比喻為一種文物賞玩性質的活動,如果中國人在其中解讀出傳播中國文化,那肯定是一種一廂情愿的誤解。而中國學者去研究中國文化,其動機就完全不同了,與任何一位哪怕最不濟的中國學者相比,最偉大的西方漢學家在中國文化的研究動機上都乏善可陳,盡管他們的研究成果可能是有價值的。當然,如果考慮到一切社會科學研究的現實意義的話,那么,西方漢學家的研究也只是為了尋找與中國人溝通、對話的途徑,而絕不是出于幫助中國人延續香火或發展其文化精要的動機。所以,中國經濟社會發展中的問題需要由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者去探索解決方案,盡管在出版市場上可以看到西方漢學家們的作品得到熱捧,但是,如果我們想從中去發現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案的話,只能說是一種緣木求魚的做法。也就是說,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應當對兩個方面的課題做出區分:其一,是中國社會工業化、城市化方面的課題,在這方面,西方既有的理論和實踐經驗是應當加以學習和借鑒的,但是,需要加以甄別并發現那些適用于中國社會的因素;其二,是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推展出來的新課題,在這方面,中國學者的研究工作是與西方學者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的,都必須通過探索和創新去承擔起社會科學研究的使命。然而,這兩個方面又是如此緊密和如此復雜地夾纏在一起,從而要求中國的研究必須將它們結合在一起。不過,也許將這兩個方面的研究結合在一起恰是建構中國社會科學話語的可行路徑。

一般而言,對既有的社會現象進行研究,需要考慮各個學派關于這一社會現象的各種觀點,需要對各個學派所使用的獨特方法和理論視角進行審查,然后去確立自己的學術立場。然而,當我們的研究工作所關注的是一項前人尚未研究過的全新的社會現象的時候,上述研究路徑就是不適用的。面對生成中的新的社會現象,需要研究者擁有開放性的想象力,需要展開積極活躍的想象,并盡可能對想象做出充分的描述。我們已經指出,中國社會在改革開放過程中所走的是一條把工業化和后工業化兩個項課題同時承擔的道路,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它本身就是一個全新的現象。對這一現象的科學研究沒有理由在任何既成的理論中進行,而是需要通過全新的理論建構和話語建構去認識和理解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社會發展,特別是走向未來的行程,是需要社會科學的自主創新去加以探索的。假如中國在走向未來的行程中遭遇了什么難以渡過的危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工作者滿足于簡單地搬用西方理論而沒有盡到自主創新的責任,更不用說建立起屬于中國的社會科學話語體系了。

三 面向后工業社會的理論建構

當馬克思在工業社會的背景下去分析人的社會關系時,從中發現了生產關系的基礎性地位,這對于理解工業社會而言,的確是最為重要的切入點,因為,從生產關系入手是可以形成對人的社會關系、人的行為動因、社會的總體狀況以及運行規律的科學把握。所以,馬克思主義提供了科學的唯物史觀。然而,在人類社會走出工業社會而向后工業社會邁進的時候,我們的研究工作就需要科學地對待馬克思給予我們的這一科學研究出發點,決不能教條主義地對待它。可以預見,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生產關系都依然會是人的社會關系中的基礎性關系,但它的基礎性地位在人的社會關系總體中也正在發生量的變化,人的其他社會關系對生產關系的依賴度,或者說人的其他社會關系受到生產關系決定的狀況,都在發生改變。比如,在后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許多危機事件面前,人們需要首先構建的是人們的合作關系。如果說在生產關系中,作為合作低級形態的協作關系只是生產關系中的一個方面的內容,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不僅協作關系正在被真正的合作關系所取代,而且合作關系已經成為社會關系中的最為基礎性的關系。

當合作關系被突出到了一個顯著位置時,即使生產關系依然是非常重要的,也會被要求賦予新的性質,從而讓生產關系也在形式上甚至性質上具有合作關系的特征和內容,甚至可以設想生產關系也已經轉化成了合作關系。在這里,也許不是生產關系自身轉化成了合作關系,而是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普遍性合作要求促進了生產關系的變革。也就是說,全球化、后工業化將會促使人的社會關系結構發生變化,一些原先受到忽視甚至受到壓抑的社會關系將會在人的社會關系體系中顯性化,從而轉化為主要的或基本的社會關系。實際上,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我們越來越多地看到人以及物的流動性引發的新型社會關系更直接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隨著符號消費市場的不斷擴張,我們看到生產已經具有了不同于馬克思時代的那種生產方式,因為信息的傳播已經成了符號生產的重要途徑。認識到這一點,就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的靈活運用,就是從實際出發去正確對待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的科學態度。進而言之,也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才能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去正確地把握人的社會關系的基本狀況,從而科學地規劃共同行動的方案。

人類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了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但是,作為一場歷史性的社會轉型運動,即便是已經走過了幾十年的路程,還只能說尚處于起始階段,所以,它的消極方面會顯得更加突出人們感受將更為強烈。當前,全球化展現出了諸多消極的方面,比如,冒險資本在全球的自由流動,特別是這些資本與民族國家中的權力階層的公開的或隱蔽的聯姻,擴大了貧富之間的鴻溝,在全球的范圍把人們朝著兩極的方向拉扯。而且,一些地區性的風險也被迅速地傳播到全球,使整個世界變得更加不安寧。但是,所有這些都不可能阻礙全球化、后工業化的進程。因為,全球化、后工業化是整個工業社會歷史階段中所積累起來的能量得以釋放的基本途徑,對于人類歷史而言,工業社會在釋放自己積累起來的能量的過程中實現自我否定是一個具有必然性的歷史趨勢。面對全球化、后工業化,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正視它,并尋求科學合理的制度安排去抑制它的消極影響。根據鮑曼的看法,雖然全球化所預示的答案并不是“馬上就能找到”,但是,“‘聯結’成一個全球性的力量之網也許是可以采取的既有風險、也有前途的措施,因為它提供了更多的發展機遇和更大的發展空間。”〔英〕齊格蒙特·鮑曼:《被圍困的社會》,郇建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第10頁。特別是對于處在世界體系中心—邊緣結構中的那些邊緣國家而言,是打破中心—邊緣結構并終結依附關系的機遇。也就是說,全球化開辟了一個新的發展空間,它在沖擊既有的世界體系中心—邊緣結構,并將導致這一結構的解體,或者說,全球化把原先那些針對邊緣國家封閉的發展道路打通了,從而使邊緣國家不再需要在對中心國家的依附中去尋求發展機遇。在此過程中,來自中心的力量必然會有著強烈的維護既有世界中心—邊緣結構的愿望,我們也相信中心國的社會科學家們有可能堅持獨立自主的研究而不是效命于所在國的政治,但其科學生態和話語環境又不可能不影響到他們看問題的角度和某些先入為主的觀點。如果這種情況肯定會發生的話,也就意味著只有邊緣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者才能夠順應全球化、后工業化的要求而開展真正獨立自主的研究。

人類的認識史已經證明,科學是處在一個不斷進步的發展過程中的,科學研究永遠不會止于某種既成的狀態。比如,哈貝馬斯在系統地敘述了馬克斯·韋伯的合理化理論之后,不無感慨地說:“我們用客觀化的立場根本無法把握內在自然的主體性。面對社會和內在自然的規范立場描述的是一種道德—實踐合理性的結構,有了這種結構,知識生產就可以采用系統化的法律觀念和道德觀念的形式。”〔德〕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第229頁。與韋伯相比,哈貝馬斯在認識上前進了一大步,因為,哈貝馬斯在這里實際上區分出外在自然和內在自然,認為內在自然作為自然的一部分或一種形式是有著自身的特殊性的,從而讓人們認識到,在對內在自然的研究中,近代以來考察自然的客觀性視角和方法都是不適用的。正是在此意義上,哈貝馬斯聲言:“我們懷疑能夠用合理的方法去構造非客觀化的自然,比如用自然哲學的認識形式,它們可以和現代自然科學形成競爭關系。”[德]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曹衛東譯,第229頁。這說明科學研究必須擁有一種進步的觀念,要隨時準備超越前人的科學貢獻。同樣,我們接著哈貝馬斯的關于內在自然的論述去作出更為深入的思考時,就會發現,我們關于人的完整性或對完整的人的思考將會把我們引向對人的三重存在——物理存在、精神存在和道德存在——的發現,這樣一來,也就使哈貝馬斯關于“內在自然主體性”的描述顯得非常模糊了。也就是說,哈貝馬斯沒有認識到完整的人是包含著物理存在、精神存在和道德存在是由這三重存在所構成的,而是沿著尋找人的主體性的現實基礎的思路區分出外在自然和內在自然。所以,我們肯定哈貝馬斯在人類認識史上做出了一項很大的貢獻,但他的“內在自然”的表述顯然又是非常籠統的。依據這種籠統的“內在自然”的表述,顯然是無法在建構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者方面找到可操作性方案的,而在人的三重存在得以完整地解讀后,探索建構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者的方案也許就呼之欲出了。從我們所舉的這一例子來看,也能夠說明,只要從全球化、后工業化的現實出發,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是大有可為的。

科學創新是非常艱難的,會受到各種各樣的因素所制約,而且制約科學創新的因素會形成一個復雜的機制,其中,既有的思維慣性發揮著極大的阻礙作用。比如,在合作治理的研究中,我們就發現這種阻礙創新的力量是以扭曲目標的形式出現的。我們知道,20世紀后期以來,關于合作的研究逐漸地成為理論探討的熱點,但是,人們在關注合作的問題時主要是在行為的意義來看合作的,所以,理論探討更多地放在了什么原因引發合作的問題上了。在這方面的探討中,人們往往舉出人的動機、意圖、知識以及人際間的信任等因素。顯然,這些因素都對人們的合作行為產生著重要影響,但是,有了這些因素卻也不意味著合作行為就一定會發生,更不意味著人們之間可以在這些因素的誘發下建立起合作關系。比如,知識這一因素自從人的經驗能夠得到記憶就開始存在,并影響著人的行為,或者說,在人類歷史上的任何一個階段中,知識都是與人相伴的因素。然而,長期以來人們并沒有在知識的基礎上建立起普遍性合作關系。就中國儒家的思想而言,其中顯然包含著豐富的對于人們之間的合作有著啟發意義的思想閃光,但是,在儒家思想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中國農業社會并沒有呈現出合作行為普遍化的景象,更不用說建立起了普遍性的合作關系了。在工業社會的起點上,一些空想主義者也對合作的問題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可是,在工業社會的建構過程中,人們卻將這一思想完全拋棄了。20世紀后期以來所出現的新的一波關注合作問題的理論研究熱潮也并不意味著能夠把我們導向合作的社會。事實上,就迄今為止的理論研究更多地把合作作為一種行為而不是社會關系來看待,是不可能在合作關系的建構方面發揮建設性的積極影響的。同樣,人的能力和動機、意圖也都不能單獨引發合作行為,更不可能造就出合作關系。顯然,對于全球化、后工業進程中的合作關系建構而言,人的能力、動機、意圖以及知識等因素都是重要的,而且,就合作行為而言,會因為合作者的能力的提升而使合作變得合理和高效,會因為合作者的合作動機而使合作具有很高的有機性。但是,如果沒有建立起合作關系的話,那么,合作行為就是一種偶發性的而不是穩定性的行為。至于合作關系的建構,則取決于社會結構、制度和運行機制等方面都擁有一種合作的目的性內涵,即體現出合作價值方面的內容,成為合作行為得以發生的必然性空間。再者,雖然人們之間的相互信任和共同責任意識對于合作關系的確立和合作行動的開展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僅有這些還是不夠的。所以,對合作關系和合作行為的考察還需要從客觀的社會結構以及作為物化形態的制度、體制和運行機制出發。具體地說,全球化、后工業化所指向的后工業社會將是一個合作的社會,這個社會所擁有的結構、制度和運行機制都是基于合作關系建構起來的,反過來,它們又會對合作關系的生成發揮著促進作用,使合作關系成為這個社會的普遍性的和基本的社會關系,進而引發了普遍性的合作行為。可是,從目前人們的討論中看,學者們對如何建構合作關系的問題似乎都不愿意去觸及,而是讓所有的探討都停留在對合作行為的分析上。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對合作行為的分析可以在“因果”框架中進行,能夠使決定論的邏輯順暢地展開。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服務型政府的理論研究中。我們知道,中國的行政改革是發生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的,在對中國行政改革目標的思考中,我們提出了服務型政府建設的構想。可是,服務型政府的理論建構卻遇到這樣的困難,那就是隨著“服務型政府”的概念得到了權威部門的推薦而引發了一些跟風的學者盜用這一概念去追名逐利,而不是從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的現實需要出發去創造性地研究服務型政府建設的問題。在近代西方話語霸權面前,這些跟風的學者不愿意看到服務型政府的概念所包含著的解構話語霸權的性質,而是用這一概念去增強近代西方的話語霸權,強行地把服務型政府建設拉入舊的思想框架中,指認啟蒙思想家的作品中已經包含了服務型政府的完整設計方案。或者,從人的經濟人假設出發去思考服務型政府建設的路徑。面對服務型政府研究的虛假熱潮而給真正的科學探索制造的困難,也許昂格爾的一段話所指示的是另一條正確的研究路徑,“最開始的一步是重建整個學說的設計,并要理解其各個部分之間的關系。除非繪出了體系的地圖,否則我們會因未能體會它們的前提與含義而誤解我們自己的觀念。不僅如此,我們將會因接受不一致的觀點(我們未能意識到這種不一致)而受到指責,或者因默認我們以為不可避免的悖論而受到譴責,而實際上它們只是我們無需依賴的前提假定之結果。”〔美〕昂格爾:《知識與政治》,支振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第8頁。然而,從服務型政府研究的實際情況來看,學者們并不打算“重建整個學說”,而是強行地把服務型政府這一全新的概念拉入舊的理論解釋框架之中,努力去證明服務型政府是根源于近代啟蒙思想的政府形態。

毫無疑問,近代以來的西方國家政府無論是自由主義的還是福利國家的設計方案在理論源頭上都可以回溯到啟蒙思想,但是,沒有任何一位西方學者指認他們的政府是服務型政府,而中國學者卻要到西方話語中去尋找服務型政府建設的理論基礎,只能說明智力依附已經超出了西方國家的預期。其實,關于服務型政府的研究恰恰是建立中國話語的良好契機,在這項研究工作中,只有那些敢于向近代思想傳統挑戰的人才能有所作為,而從全球化、后工業化的現實出發則是理論創新的唯一法寶。現實是完整的,它能夠給予致力于服務型政府研究的學者以實現對傳統思想整體批判的力量,也會增強這些學者理論創新的勇氣。相反,“一個將單一理論事實上的各個不同方面視為許多各自完全不同的原則的人,將會被誘入歧途,幻想可以去除某一個而無需拒絕所有其他的,或者去接受某一個而無需與剩下的那些相符合。”〔美〕昂格爾:《知識與政治》,支振峰譯,第8頁。理論是抽象的,所謂原則,也是在理論抽象中獲得的。對于一個學者而言,如果打算從事理論創新的工作,就不能從既有的思想和理論出發,假如他把既有的理論作為思維活動的前提對待,勢必會從理論中擷取某項具體的原則,并用這一原則排斥其他原則。這樣的話,不用說他無法實現理論創新,即便是對既有的思想及其理論,也無法做到完整的把握。所以,服務型政府研究必須秉持從全球化、后工業化的現實出發的態度,只有沿著這條道路,才能夠建立起中國話語,而且是有著全球視野和后工業社會指向的中國話語。

全球化、后工業化是一場終結工業社會和開啟后工業社會門扉的運動,在此過程中,重建社會科學話語的行動受到排斥和壓制是難以避免的,即使假意的追捧也會包藏著試圖改變理論創新方向的動機。正如霍布斯的《利維坦》在1651年發表時遇到了那些對亞里士多德思想懷有感情的人的激烈反對一樣,在今天,當我們基于全球化、后工業化的現實而去進行理論創新時,也必將遭遇懷疑的眼光。所有這些,在人類歷史的每一轉型時期,都是非常正常的現象。這是因為,歷史轉型過程中推展的新的要求即使被人們認識到了,也會面對著因為舊的理論束縛著人的頭腦而凝結成的巨大懷疑創新、反對創新的力量。正如清朝遺民剪了辮子就不知如何是好一樣,你讓那些已經習慣于舊的理論及其思維方式的人去直面新的世界,他也感到極大的不適。但是,歷史已經證明,辮子剪了之后,人會覺得更加清爽,而那些寧愿掉頭也不愿剪辮子的人,卻成了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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