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勿吉—靺鞨民族史論作者名: 梁玉多本章字數: 4605字更新時間: 2018-11-08 16:20:10
第二節 勿吉是民族融合的產物
東北古代有三大族系,即東胡、穢貊、肅慎,每一族系內在相同或不同時期又包含著若干部族或民族。如東胡族系內有契丹、鮮卑、室韋、蒙古;穢貊族系內有夫余、高句麗、沃沮;肅慎族系內有挹婁、勿吉-靺鞨等。按照傳統的觀點,同一族系內部各部族或民族彼此之語言、習俗等方面大體相同,而不同族系間則差異很大,界限分明。勿吉屬肅慎族系,是該族系肅慎-挹婁一脈相承下來的,與另兩系各族當有根本性不同。這樣的實例確實有,如《魏書·勿吉傳》載,勿吉“其人勁悍,于東夷最強,言語獨異”。勿吉人與其他族系語言不同,這一點頗符合傳統觀點。但是,還有另外一些史料,按照這一理論就很難理解了。如《新唐書·室韋傳》載:“其語言,靺鞨也。”《太平寰宇記·室韋傳》也載:“造酒、食、言語與靺鞨同。”既然靺鞨與勿吉是同音異譯,則靺鞨就是勿吉。肅慎族系的勿吉怎么可能與東胡族系的室韋語言相同呢?況且,上文《魏書·勿吉傳》中明確說勿吉人“言語獨異”,與包括室韋在內的周邊各族語言不同。是《魏書》錯了還是《新唐書》、《太平寰宇記》等書錯了?還有,《舊唐書·渤海傳》稱渤海“風俗與高麗及契丹同”。渤海的族屬是肅慎族系的靺鞨,也可以說是勿吉,其風俗怎么能與穢貊族系的高句麗,以及東胡族系的契丹相同呢?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有必要對勿吉-靺鞨的來源重新進行探討。
日本學者日野開三郎認為,“靺鞨(勿吉)并不是一個民族,而是若干民族的總稱”。中國也有學者認為,“靺鞨(勿吉)的原意是指穢貊的一部,以后才作為東北各部的統稱,包括肅慎系在內。事實上,在唐代靺鞨這一泛稱下,不僅包括穢貊、肅慎兩系,還包括了其他一些族系”。這種觀點解釋了勿吉文化中為什么包含有其他族系的因素,但完全否定了勿吉的整體性,似乎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筆者認為,三大族系的理論沒有錯,但族系間并非像過去認為的那樣壁壘分明,民族部族間流動交融頻繁,長此以往,結果就是在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乃至于人種血統諸多方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勿吉人的文化中有穢貊和東胡系的東西也就不足為怪了。現代考古學中的人類學方法證明了這一點。
在人類學上,整個東北大體都屬于亞洲蒙古人種。亞洲蒙古人種下分東亞、北亞(又稱西伯利亞)、東北亞、南亞四個亞種,而東北地區的古代民族都在前三種的范疇之內。人類學家對東北古代人骨材料進行了檢測分析,發現分屬三大族系的各民族或部族既各有特點,又相互聯系。吉林地區的西團山和騷達溝應當是穢貊族系夫余族的早期遺存,其顱面特征為“偏長的中顱型、高顱型以及褊狹的中顱型,高而闊的面部,略寬的鼻型和較小的面部扁平度”,“具有東亞蒙古人種和北亞蒙古人種相結合的特點,而不同于通古斯近代組”。屬于東胡族系的契丹族“顱骨上所體現出的短而闊并且有些偏低的顱型,寬闊而扁平的面形等特征與北亞蒙古人種更為接近”。
屬于肅慎族系的勿吉-靺鞨人“恰好處于西伯利亞和東亞兩個人種類型之間的某種‘中介’位置上……古代靺鞨居民之種族成分上應屬于西伯利亞人種成分占主導地位,同時又包括了部分東亞人因素的混血類型”。可見,三大族系的每一族系都具有兩種以上的人種特征,都是民族融合的產物,而勿吉-靺鞨的這種融合特征更為顯著。朱泓認為靺鞨(勿吉)族的起源和發展過程是這樣的:“早在遠古的新石器時代,在后來靺鞨人生活的遠東地區遼闊的土地上就居住著一些有東亞人種的高顱型因素的土著部族。后來,隨著來自于貝加爾地區、東西伯利亞和蒙古草原上的各個部落的逐漸遷入,為該地區的居民注入了越來越多的低顱的西伯利亞人種成分,在這樣的一幅種族大融合的歷史背景下便形成了靺鞨人的種族類型。后來,靺鞨人的血緣基因逐漸滲入到遠東地區的許多現代民族之中,只是由于各民族歷史淵源的不同以及后來新的體質因素的不斷加入,所以又形成了各種不同的情況”。
文獻資料也直接或間接地證明了勿吉有多個來源,勿吉族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融合了多個其他民族或部族。
首先是穢貊族系的夫余族。勿吉強大起來后,對外發展勢力。其一部向南發展,侵入夫余故地粟末水(今松花江上中游)地區,即《魏書·高句麗傳》所謂“今夫余為勿吉所逐”。夫余最后在慕容鮮卑、勿吉、高句麗三方的打擊下滅亡。其王率領王室遷入高句麗,但百姓還有很多留在了原地,他們與占領該地的勿吉人融合,就形成了勿吉的粟末部。有學者認為,粟末水之“粟末即是穢貊,音近而字異”。所以粟末勿吉(靺鞨)就是穢貊勿吉(靺鞨),恰好反映了勿吉-靺鞨的粟末部是穢貊族系的夫余與肅慎系的勿吉融合而成的實質。中原政權也了解粟末部與夫余有關系,所以隋封內附的粟末部首領突地稽為“夫余侯”。而《舊唐書·地理志》把粟末靺鞨記作涑沫靺鞨和浮渝(即夫余)靺鞨的原因也即此。
其次是沃沮。沃沮屬穢貊族系,主要分布在今朝鮮咸鏡南北道沿海地區,向北可能延伸到綏芬河中游東寧盆地一帶,該地團結文化下層即被認為是沃沮文化。《后漢書》、《三國志》有《沃沮傳》,說明漢代到三國時期沃沮的存在。但《魏書》中沒有《沃沮傳》,說明到南北朝時沃沮已經不存在了,其朝鮮半島部分無疑為高句麗所占,綏芬河流域部分則明顯是為勿吉所占(關于這個問題下文將詳述),這里的沃沮人當然融合到勿吉中去了。
最后是豆莫婁。豆莫婁又稱北夫余,是夫余的一支或是夫余滅亡后遺民北走建立的,《魏書》、《北史》有傳,但此后即從史籍中消失,說明它在南北朝到隋時為北擴的勿吉所亡,遺人與勿吉人融合,成了勿吉的黑水部。
在肅慎族系由挹婁向勿吉轉化的過程中,鮮卑人的滲入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2世紀末到3世紀,一部分鮮卑部落滲入到挹婁地區,二者逐漸融合在了一起。東漢時挹婁只是“好養豬,食其肉,衣其皮”, 未提有馬,似乎挹婁人無養馬的傳統。到晉代則很明確,挹婁“有馬不乘”,
這就是部分挹婁人與鮮卑人融合,受到鮮卑人影響的結果。沙弗庫諾夫也指出:“遠東上述部分地區(挹婁地區)養馬業的開端,基本上與鮮卑部落向這里滲透的時間是相吻合的……鮮卑人的擴張具有巨大的影響。這種影響使住在蒙古、東西伯利亞和遠東的一些古代部落在民族成分上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大約從公元二世紀末,古代的通古斯-滿洲和蒙古諸部落便泛居在這些地方。”
朱泓認為,站在人種學的立場上,“沙弗庫諾夫依據文獻史料做出的上述分析和推論是令人信服的”
。
此外,勿吉與其他周邊民族或部族也可能有這樣的融合,可能是其他族融入了勿吉,也可能是勿吉融入了其他族。總之,族系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相互融合的事經常發生,沒有哪一個族系或民族是絕對“純種”的,勿吉也一樣。
清楚了勿吉的多源性,上述不好理解的史料也就可以理解了。勿吉本來就是由肅慎族系內不盡相同的民族或部族構成的,又沒有形成統一的政權或部落聯盟,分布在廣大地區內的不同的部分融合的對象不同,語言習俗等方面就會有一定的不同。有時這種不同還會比較明顯。《魏書》說勿吉“言語獨異”,指的只是與北魏政權發生聯系,為北魏所知的那部分勿吉人的情況,最多也只是大部分勿吉人的情況,不可能是全部。《新唐書》、《太平寰宇記》關于東胡族系的室韋與靺鞨(勿吉)語言和習俗相同的記載,俄國學者沙弗庫諾夫認為應當這樣理解:“有一部分室韋人已經很密切地與姆克利人(即勿吉-靺鞨人)混雜在一起,甚至于改變了他們的語言。”這一見解很正確。
勿吉所處的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民族大遷徙、大動蕩、大融合時期,整個民族格局改變了。東北也一樣,其主要表現之一就是勿吉的強大與擴張。在這一過程中,勿吉改變了東北民族的舊格局,也通過民族融合改變了自己。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明確。勿吉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是指肅慎族系中的一個民族或部族,廣義的則是指南北朝時期由勿吉之名代稱的整個肅慎族系。那么,勿吉的哪一部分是本來稱為勿吉的民族或部族,即狹義的勿吉族呢?
《北史》、《通典》等史料載,勿吉有七部:粟末部、伯咄部、安車骨部、拂涅部、號室部、黑水部、白山部,狹義的勿吉必在這七部之中。這就要看哪一部的部名與勿吉相近、相關。張博泉先生認為伯咄、拂涅二部與勿吉有關。“伯咄,即后來莫頡府所在地,在今哈爾濱、五常間。拂涅部即后來拂涅州府所在地,在今依蘭附近。莫頡即勿(讀如沒)吉、靺鞨,而拂涅《金史》作蒲聶,拂、蒲都是m變為f、p的結果,吉、羯轉音為涅、聶,是由于n(舌上)與j同位,而互轉的結果。他們的名稱都是勿吉、靺羯的轉音分為二部名。”公元318年,北魏的先世平文皇帝郁律“西兼烏孫故地,東吞勿吉以西,控弦上馬將有百萬”。
我們知道,這一時期的鮮卑人占有了匈奴故地,即今蒙古草原地區,卻沒有把勢力伸入到肅慎族系范圍內,可見其所吞之“勿吉以西”皆非肅慎族系民族。那么勿吉就是肅慎族系最西端的民族,與張博泉所推定的哈爾濱、五常間(伯咄)相符(拂涅是否在依蘭一帶還須進一步探討,但此時應與伯咄相去不太遠),這樣看來,伯咄與拂涅二部皆源于指代整個肅慎族系之前的勿吉,即狹義的勿吉。
關于狹義勿吉的來源,魏國忠認為《晉書·肅慎傳》所載之“傉雞”就是勿吉,并考證其來源如下:
關于這個“傉雞”部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著名的古籍《山海經·海外北經》即載:“海外自東北陬至西北陬者,無晵[一]之國,在長股東,為人無晵[(晉人)郭璞云:音啟,或作綮。”畢源云:“《說文》無晵字,當為綮,或作啟、繼皆是……”];同書《大荒北經》又載:“又有無腸之國,是任姓,無繼子,食魚。”“無繼”也即“無啟”。盡管《山海經》的成書年代,學術界尚有爭議。但《海外》及《大荒》諸經成于戰國或戰國以前似無疑義,故可斷言,無啟或無繼部在戰國以前即已出現。那么,無啟或無繼在今何地?西漢時的古籍《淮南子·墜形訓篇》載:“凡海外三十六國,自西北至西南方,有修股民、夭民、肅慎民、白民、沃民……自東北至西北方有……無繼民,雒棠武人在西北陬,”盡管《淮南子》同《山海經》所記諸部的方位有悖,但其中“無繼民”與“肅慎民”、“白民”相去不遠卻是可以肯定的,故綜合二書記載判斷,“無繼”之地大體上在漢以前我國東北地區東北邊緣的濱海地帶,也即后來史書所記載的挹婁人偏東部落的濱海之地,其經濟生活的特點是“食魚”,晉人郭璞為《山海經》“無啟條”作注又稱:“其人穴居,食土,無男女,死即薶(埋)”(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即以漁獵為生的土著部落,其生活特點是“穴居”、“死即埋之”,也頗與挹婁-勿吉人的“穴居”、“死,立埋之”、“死者穿地埋之,以身襯土”的習俗一同。故從其地理方位及生產生活方式來看,顯與當時的肅慎之地鄰近及生產生活特點接近,并與后來的挹婁-勿吉人的習俗大體雷同。因之,可以斷言,“傉雞”一稱來自先秦時代的“無啟”或“無繼”部,當然,這也就是“勿吉”一稱之所由來。
至于勿吉一稱的含義,早在清末就有了正確的分析,認為出自滿語窩集,即森林一詞。比如曹廷杰在《艮維窩集、水源合考》中說:“其間有曰窩集者,蓋大山老林之名……蓋其人散居窩集之中,即以為部落之名也。至古人以此名國,尚不止沃沮一國,如元魏之勿吉國,隋唐之靺鞨國,唐之拂涅部,遼之屋惹國,皆即窩集二字,譯寫各異,其以老林為窩集,而因以名國,則數千年未有改也。”但是,有俄國學者否認此說,認為系“大河”、“巨水”之意,
,作為部名則為大河部落或沿江部落之謂。勿吉確為沿江沿河而居之民,也確為善捕魚之民,然放寬眼界,綜合考量,還應以前說為是,勿吉就是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