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家的路:重回生活的社會
- 王雅林
- 4751字
- 2018-11-08 14:46:08
第四節 社會主義的歷史超越和新的“軸心轉換”
下面我們依據“三形態說”考察“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即共產主義的“社會軸心轉換”。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社會軸心轉換”的過程,在今天已經呈現為現實的社會主義運動。因此,考察這一軸心轉換已是一個實踐性的理論探索課題。
基于此,我們首先要提出的一個研究路線是,研究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必須同科學社會主義學說密切結合,兩者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因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革命性就在于,在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中揭示“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揭示新的社會形式出現的歷史必然性和合理性。這就是說,馬克思對市民社會即資本主義運行結構和過程所進行的矢志不渝的研究,不是停留于學術興趣,而是要揭示這種社會形式的歷史暫時性。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內部聯系一旦被了解,相信現存制度的永恒必要性的一切理論信仰,還在現存制度實際崩潰以前就會破滅”
。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揭示最深刻、最系統的著作當然首推《資本論》。這部巨著考察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動力,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運動法則”,指出資本主義是一個商品生產體系,而商品具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兩面性”,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驅動力就是尋求交換價值而不是使用價值的最大化,交換賴以進行的方式就是市場經濟關系的建立。交換價值以抽象勞動為基礎,可以用一種抽象的量化比例來計算。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一切矛盾都直接來源于建立在交換價值生產基礎上的體制特征。
資本和市場是人類在資本主義文明中發明的經濟形式,馬克思并不否定資本、市場以及資本主義在人類發展史中的進步作用,他用“以物的依賴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即個人的權利得到承認來表述“第二大形態”,這本身就說明了這一點。他充分肯定“資本的偉大文明作用”,早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就指出,“資產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總和還要多,還要大”,更不用說此后資本主義的發展了。資本的偉大文明作用表現在它使社會中的人從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自然共同體和人身依附等級特權制度中解脫出來,獲得了人的獨立性和個人利益的正當性,資本主義生產力巨大發展的動力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種個人獨立性、正當性的確立。
但是馬克思又深刻地揭示了資本的兩面性和悖論性質。資本主義社會是以“物的依賴”經濟關系為社會軸心的,通過商品生產和交換實現“物”的最大化和資本最大限度的增殖,這是這個社會的主要行為動機。因此資本主義的市民社會是為資本的邏輯所支配的社會,人的社會存在不表現為直接的人的關系,而是表現為物化的商品貨幣關系,并使這種關系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域,致使人的生存處于異化、物化狀態。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主義的出現把市民社會關系轉換為純市場關系,它把以往社會的“神靈準則”變為“市場準則”,人被市場的經濟力量控制,其結果是“一切神圣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沒有任何絕對的價值,因為對貨幣來說,價值本身是相對的。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可讓渡的,因為一切東西都可以換取貨幣而讓渡。沒有任何東西是高尚的、神圣的等等,因為一切東西都可以通過貨幣而占有。正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一樣,在貨幣面前不存在‘不能估價、不能抵押或轉讓的’,‘處于人類商業之外的’,‘誰也不能占有的’,‘神圣的’和‘宗教的東西’”,即它在“除魅”的同時,卻使社會被抽象的資本邏輯統治,正如我國學者指出的,“‘資本’作為‘抽象力量’,首先意味著它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統治人們全部生活的終極的‘絕對存在’,它主導著人與世界、人與人以及人與自身的關系,構成全部社會生活的軸心原則。在此意義上,‘資本’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中一切存在物的內在‘本質’和‘實體’,一切存在物都必須在資本面前證明其存在的‘目的’和‘意義’,否則就將失去共同存在的價值和必要性”
。由此,“在資產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
,個人的存在要屈從于資本物化關系,個體存在的價值被置換為物的價值。
所以,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雖然使人獲得了獨立性,確立了追求個人利益的正當性,從而使生產力的發展獲得動力,但“個人”不等于“有個性的人”,個人利益正當性的確立不等于自由個性的確立,正像本雅明所注解的那樣,在資本主義歷史進程中表現為主題的那個人,實際上是駝背老人操控的“木偶”。所以,今天當我們清除封建主義的影響而推進人的解放進程的時候,對于確立了社會主義發展目標的我國來說,把這兩者區別開來具有很大的意義。資本主義物化的社會關系把作為一個個體或者抽象個體的人們聯系起來,但用與他們的個性完全相違背的枷鎖把他們束縛在一起,資本主義呼喚巨大的生產力,但并沒有像啟蒙運動所宣稱的那樣真正實現人的解放,反而出現了自由個性同他們實際的個人生活形式脫節的局面。
因此,馬克思認為,從人本身的發展史來看,資本主義不過是人類社會的“史前史”,而共產主義作為“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將開創人類的“真正的歷史”,社會的軸心將從物化的經濟關系主宰的社會轉換到以“人的全面發展”和“自由個性”為軸心的社會形態上來。共產主義社會建立在個人與社會共同體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之上。該社會排除一切不重視甚至貶斥個人而存在的東西,但也認為只有在社會共同體中作為“聯合起來的個人”,通過使用集體生產的勞動成果,才能真正實現個性化存在。因此,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個人的特殊天賦和能力才能得到充分發展。這就是說,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人類社會形態的“第三階段”雖然需要憑借“第二階段”的“創造條件”,但并不是沿“第二階段”的“社會軸心轉換”軌道發展的,而是確立了新的完全不同的“軸心原則”。
從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從“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這一全新的“社會軸心轉換”的理論論證中我們可以獲得的如下認識。
第一,資本主義是在人類社會的三大形態中唯一的、以生產資本的經濟關系構成社會基礎的“經濟的社會形態”,共產主義將消除經濟關系即資本邏輯的統治地位,而成為回歸人本身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社會形態”,為人類營造嶄新的美好生活家園。按照馬克思的理論論證,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從性質上說已不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或“社會經濟形態”。它在經歷了“第二階段”資本主義完備的“經濟形態”之后而進入“第三階段”,在更高層次上回歸為“社會形態”,但同第一階段相比兩者有本質性的區別。在“第一階段”的社會形態中,個人并沒有從“自然共同體”和政治統屬中獨立出來,而共產主義社會將是“自由人的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構成社會發展的前提。
但是,從受經濟必然性制約的“必然王國”到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自由王國”,要經過漫長的歷史過渡過程。對此,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中有很好的表述。
社會的現實財富和社會再生產過程不斷擴大的可能性,并不是取決于剩余勞動時間的長短,而是取決于剩余勞動的生產率和這種剩余勞動借以完成的優劣程度不等的生產條件。事實上,自由王國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象野蠻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自然進行斗爭一樣,文明人也必須這樣做;而且在一切社會形態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會隨著人的發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種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是不管怎樣,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
這段論述的后半部分中關于把生產力的發展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的論述,實際指的是社會主義發展階段,而這個發展階段尚未消除經濟必然性的制約,處于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轉化的過渡階段;從性質上看尚未脫離“經濟的社會形態”范疇而進入真正的“社會形態”,屬于從“經濟的社會形態”向更高層次的“社會形態”過渡的社會形態。我國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將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所以,我們仍然需要大力發展生產力,運用物質的力量實現自身的繁榮發展。不僅如此,國家也將由一個站在社會之上的機構變成服務于社會的機構,并逐步通過總體的、自治的社會組織實現對公共事務的管理,從而經過一個較長的歷史過程完成國家消亡的辯證性轉化。
依據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把與馬克思“三形態說”對應的社會經濟形態生成、發展、完備到消亡的演化過程用圖1-1加以表示。

圖1-1 標識“三形態說”的社會形態演化過程
第二,隨著社會軸心的轉換,新的社會形態運行的動力系統也將發生改變,具有自由個性的全面發展的人將成為社會發展的深層動力。毫無疑問,共產主義社會只能建立在物質生產力高度發達的基礎之上,但到那時生產力不再是外在的客觀力量,而是內化為人本身力量的自我確證,是人的本質力量的顯現和外化,正如馬克思所說,工業不過“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對生產工具的一定總和的占有,也就是個人本身的才能的一定總和的發揮”
。在未來的社會,人們的勞動時間大大縮短,閑暇時間日益增多,生產勞動活動日益具有高智能化、個性化的特點和精神的形式,人的消費活動也日益具有了自我實現的性質,而生產這些能體現更高需求產品的主體,只能是自由勞動和有個性創造能力的人。因此,對未來社會深層根本動力的表述,將不再是外在化的生產力及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的運動,取決于具有自由個性的人本身的全面發展及創造力的增強,即馬克思所說的“個人本身的才能的一定總和的發揮”
。這里所說的人不是費爾巴哈所說的抽象的人,而是社會關系中的人,是“在真實的集體的條件下,各個個人在自己的聯合體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由”
的個人。到那時,社會不再僅僅是保證物質生產的手段,而是“具有創造性的個人以自身為價值的組織形式”
,這將徹底終結“經濟決定論”。如果說未來社會有什么“決定論”的話,那一定要到新的社會條件所產生的新的主體人自身的發展和能力增強中去尋找,到社會資源和文化資源中去尋找。人的能力增強和個性發展對于社會發展的決定性作用,就是在今天的發達國家和我國的現實發展中也已經清晰顯現,并不是所謂的虛幻的烏托邦。
第三,在未來的社會,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需求將取代經濟學而上升到主要地位。由于在未來的社會形態中經濟關系不再占有統治地位,人的全面發展需要憑借全面的社會系統要素,因而在解釋社會發展的話語體系中經濟范疇的地位將下降,社會范疇、文化范疇的地位將上升;解決由經濟的稀缺性產生的社會問題將減少,而解決由社會和文化心理稀缺性和困惑產生的社會問題將增加,因此對非經濟的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發展的需求,特別是對人文學發展的需求將增加。因此,“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找”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的局面將改觀,而對非經濟的人文與社會科學學科發展的研究需求將增加。
需要一再提醒的是,我們基于“三形態說”所做的這種理論描述,絕不是要在現實發展中忽視經濟發展的基礎性地位,因為消除經濟必然性制約的根本途徑恰恰是高度發展的生產力本身。對于這個道理,美國學者英格爾哈特的觀點是有啟示的,他認為從全球化的角度看,人類社會正經歷從物質主義向后物質主義的轉變,但這個轉變是以雄厚的物質基礎為前提的,“按事物的自然本性,成為后物質主義者的往往是那些生來享有全部物質財富的人,正是這一點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他們為什么走向了后物質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