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家
- 失憶三十年
- 觸石
- 6039字
- 2018-08-11 06:50:00
3 家
房子蓋的很快,不到半個月地基、防水、豎梁和圈梁都做好了,剩下的就是像拼積木一樣把厚厚的木板裝上去。
“看這地基、看這柱子、看這上好的木頭,這是我蓋房子以來建過的最結實的屋子。”工頭興奮地說,“我都想住在這房子里。這簡直是藝術品。”
“還要多長時間蓋完?”風海對房子的基礎很滿意。“用不了幾天就要上凍了。”
“剩下的活不用水泥,冬天不耽誤蓋房子,要想蓋的好那就慢工出細活。過年之前讓你住進去。不耽誤你過年。”
他們站在平整的地基上。
“看這地基多平,鋪上木地板絕對不會吱吱作響……你把房子蓋這么好,真打算住一輩子?”
“誰還經常換房子嗎。”風海微笑說。
“我看你不像在這里久住的人。”包工頭湊到跟前。
“怎么看出來的?”
“臉上寫著呢。”包工頭神秘兮兮地說。
“我應該在什么地方住?”
“說不清,反正不會在這住一輩子。我這人感覺很準的。”包工頭看看周圍,湊到風海耳邊,說,“你看到剛才過去的那個女人了吧,就剛剛過去的那個。”
“哪一個?”風海四處看看。
“就那個穿花褲子,梳著大辮子,長相白凈,三十多歲,右臉有一個痦子,媚眼如絲、騎車子的女人。”
“你的眼夠厲害的,人家騎車子從這走過去,你都能看這么仔細?”風海哈哈笑起來。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女人有外遇。”包工頭認真地說。
“你怎么知道?”
“這話你就問錯了,你應該問你是怎么看出來的。我第六感超強的。”
“你在這干了這么長時間,我們村子里你還看出了什么?”風海問。
“多了去了,你們村主任和好幾個女人關系不一般。村東頭老張家兒媳和婆婆面和心不和。你女兒不是親生的女兒。你老婆有很多故事,不是一般的人。雖然你們很恩愛,但是你們不像是能白頭到老的人。”
“噢,仔細說說。”當說到阿菜,風海變得嚴肅起來。
包工頭覺得說下去不合適,笑嘻嘻地說:“開玩笑的,你沒看出我在開玩笑嗎?”
“我沒開玩笑,你說一說。”
“我說過嘛,我只是感覺,感覺而已。你何必當真呢。”包工頭滿臉賠笑。“我這人,壞事就壞在這張臭嘴上。”
包工頭無趣地走開了。風海坐在地基上,看著四周的水泥柱子,那光禿禿地柱子讓他感到的不是即將拔地而起的新房,而是已經被拆除掉的破壁殘垣。
“我們腳下肥沃的土地,也只能容下悲劇的種子,結出悲傷的果實。”阿菜的話在耳邊響起。當初他們開車一路北上,阿菜站在座椅上把身子伸出窗外這樣說。仿佛是為他們的關系定下終局。
“悲劇是什么?”風海問。
“悲劇就是終有一天以悲慘的方式結束的故事。所有的故事都將有一個悲傷的結局,如果不是悲劇的結束,那只能說明兩點,或者故事還沒有結束,或者他自己沒有意識到悲劇。”
“你說的故事是什么?”
“是我們所有人經歷的所有事。”阿菜回答。
“如果死是結束的話,那豈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劇?”
“對啊,人生所有的快樂和幸福都只是悲劇的一部分。”
“所有人都是悲劇嗎?”
“又有誰不是呢?又有什么事情不是呢?”阿菜說。
“為什么我們經歷的一切都是悲劇呢?”風海感覺到憂傷從心底冒出來。
“因為這是命運啊,你知道命運吧,就是早已注定卻又無法改變,每個人必須接受的生活。”
“既然都是悲劇,我們為什么還要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的活著呢?”風海問。
“你不過是為這一刻活著而已,曾經發生的事你無法左右,即將發生的你不可預知且無法到達。你只知道這一刻發生的事情。你希望下一刻發生的事情不是悲劇,希望下一刻你會感到幸福,也許會變成現實,但那終究不是最終的結局。你會因為下一刻不是幸福而死去嗎?不會;你能夠因為悲劇的結局而死去嗎?不能。即便下一刻感到悲傷,即便最終結局是悲劇,你也希望活著,盼望接下來的日子里有一瞬間是幸福。你只能活在這一刻里,卻不能活在下一刻中,當這一刻不是結局的時候,你就不會死去。這就是人的悲哀。”
“你可以去信仰宗教啊。”風海說。
“無論有沒有信仰這都是一場悲劇,如果你相信人死后有靈魂,能去你想去的地方,那現在死去好了,何必還要承受人間的苦難。如果相信我們只是肉體,死后也就沒有了靈魂,我們還要演完這場悲劇有何意義?”
“你現在需要一束陽光穿透你的心,驅散你心中的黑暗。”風海希望自己能帶給阿菜那一束陽光,能溫暖她的心。
“不可能的,太陽越耀眼陰影越黑暗。”阿菜失望地說。
風海拖著下巴,看著堆滿建筑材料的院子。他打算將來在院子里種滿鮮花,只有家才是容納悲傷之所,驅散阿菜生命里所有的悲傷。風海知道用這樣的方法,太過幼稚,但他想不出有什么樣的方法能夠驅散阿菜心中的憂郁。他相信人心中一旦埋下野草的種子,就永遠無法清除。
周末,風海帶著阿菜和早春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選購東西,他們先到縣城里的家具城。
三個人興高采烈地在家具城轉了一圈,訂了常用的家具。走過一個房間的時候,阿菜從一堆家具里面看到一把落滿灰塵的黑色椅子。她駐足觀看,默默地說:巴塞羅那椅。
“你認識這把椅子呢。”經理興奮得不得了。“從我們開店以來從來沒人注意過它,賣也賣不出去,現在把它放到角落里了,如果你喜歡,送給你。”
“既然它一直在這,又怎么能因為我喜歡就把它換一個地方呢。”
離開家具店,風海問:“你很喜歡那把椅子?”
“不是,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風海料想阿菜也許是想起了曾經大學中的事情,心中五味陳雜。一整天風海的話少了,阿菜的話也少了。
坐上回家的汽車,阿菜說:“那把椅子名字叫巴塞羅那椅,是歐洲一個著名設計師在世紀初設計的,在設計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我只在書上見過。可是就像家具店的那把椅子,它漂洋過海來到這里,最后只能丟到角落里,落滿灰塵。是因為我們的審美不同嗎,我們不喜歡那樣的東西嗎?可是我們自己文化里的東西又留下了多了呢,甚至就連我們的習慣也慢慢丟掉了。有多少東西我們不但沒有繼承,反而把它們全部丟進了垃圾堆。最后我們只能如機械般地活著。那不是我們的命運,而是那把椅子的命運。我也只是嘆息那把椅子的命運而已。”
“何必嘆息那一把椅子,畢竟它又不是活的。”
“椅子尚如此,何必是人呢。唉,最后我們有所歸屬又能怎么樣,還不是盯著那些失去的和得不到的東西,然后以悲劇方式結束這一切嗎?”阿菜憂愁地說。
“何必這樣憂愁,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快樂起來,只要我們每一天過得幸福,即便最終的結局是悲劇,那又有什么關系。我們管那么多干什么,你不是說過嗎,我們只活在這一刻。我們很快就能到達那個幸福的地方。”
“什么地方?”阿菜微微笑了一下。
“家。我們很快就有家了。有了家,你就有了歸宿,有了歸宿你就會快樂。”
阿菜點點頭。
天氣一天天變得寒冷,房子也慢慢蓋起來了。進了臘月,包工頭說房子已經蓋完了,等明年開春把院子修好就完工,今年先將就住著。
包工頭帶著風海和阿菜來到房子前面。
“完全用木頭蓋一座房子不可能了,純天然的東西已經沒有了,即便蓋起來也很快就會壞掉。如果你們不喜歡,可以用木板把水泥柱子包起來。”
六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撐起開放式陽臺,長長的一排陽臺用木頭做成欄桿,玻璃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房子高出院子半米,高高的水泥臺階通向陽臺,臺階上面鋪著一層木板,看上去猶如木臺階。走上臺階推開的木門,就是寬敞的客廳,墻壁和地板是整齊的木板拼接而成,散發著濃濃的松香。
“味道一時半會是去不掉的,這沒什么害處,習慣就好。”包工頭介紹說。
東面的房間是臥室,陽光穿過寬大的雙層玻璃窗落在地面上,留下一個方形的影子。透過窗戶遠眺,田野、青山盡收眼底,春天對面山上桃花盛開,可以盡情欣賞。西側對應的兩個相同的臥房。房子比不上磚瓦房高大,卻比冷冰冰的磚瓦房更加溫馨。回到廳堂,踏著木頭樓梯上二樓,二樓只有兩間并排向陽的房間,看上去這里更適合做臥室,眺望遠方山巒,枯黃而蒼涼,雖然現在一片荒涼的景象,春暖花開的季節必定是一片蘢綠。想到那一片美景,風海微笑起來。東西側房他們也看了一遍。
“你們可以在新房子里過一個好年了。”
“錢我會盡快付給你。”風海滿意地說。
“蓋完了叫房子,住進來才叫家。選個好日子搬進來吧。”包工頭意味深長地說,“一年又快過去了。這世上所有的東西東西都會變,只有時間不變啊。”
臘月初七,家具、家電、被子、廚具,他們在縣城訂購的東西全部送了過來。幾十個人在鞭炮聲中忙忙活活把東西搬到房間里面。人們走后,房子里剩下堆成小山的各種家具和拆了一地的紙盒。他們把沉重的四張木床分別放到四個房間里,把衣櫥抬到二樓的兩個臥室,把不多的衣服掛進去,把厚厚松軟的棉被鋪在床上。把冰箱、彩電分別放到各自的位置,最后把地上滾來滾去的飯鍋放到廚房里。整個房間里散發出陽光的味道。當他們花了三天的時間把東西整理好,發現仍舊缺少太多的東西。
“你需要的東西永遠不夠。”阿菜坐在椅子上看著院子外面。“人的貪欲是沒有窮盡的。以前我們只有一床被,一口鍋,不也很開心嗎。現在我們有了這么多東西,仍覺得太少。”
“可是還需要買些必需品。”風海站在阿菜的身邊。
“早春這孩子長大了,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噢,我沒太在意呢。”
“你沒見她照鏡子的時間比以前多了嗎,前天夜里我聽見她躲在被窩里哭呢。”
“可能是想媽媽了吧。”風海想可能早春已經到了青春期,又不太確定阿菜的意思,不好繼續問下去。
“不,她長大了。”阿菜看著遠方說。
學校放寒假后,早春有時候和村子里的孩子出去玩耍,更多的時候是悶在收拾自己的房間,她向風海要了些錢,跑到鎮上買來粉紅色的床單、被罩,就連窗簾也換成粉紅色。桌子上擺上一對漂亮的紫羅蘭色的高腳琉璃玻璃花瓶,即便是沒有花仍讓人賞心悅目,每次進來風海都會多看那對花瓶幾眼,書桌上擺放著心形的鏡子,淡紫色的鏡框和明亮的鏡子渾然一體,整個房間散發著松香、陽光和說不上的淡淡花香。
“那是玫瑰花香水的味道。”阿菜說。
“她在用香水?”風海有些驚訝。
“我給她沒收了。”
又過了很長時間,早春的身上和房間里仍舊散發這那種香水味道。阿菜翻看了早春的房間,沒有找到香水,她確信早春已經不再用香水了。為什么還有香水的氣味呢?阿菜奇怪。事實上,早春只用過一次香水,但那味道自始至終就沒有在她身上消失過。
臘月二十七,風海坐在陽臺上切肉,他們買了半頭豬準備過年,風海嫻熟地切下排骨、五花肉、后肘肉、肥肉和骨頭。仿佛早就掌握了這種技巧。也許失憶前我是賣肉的。排骨用來燉湯,五花肉用來包餃子,肘子肉用來炒菜,肥肉做成臊子,骨頭用來做什么呢?風海變切肉邊琢磨。
“我可以改名字嗎?”早春走到風海背后。
風海放下手中的刀,用胳膊肘提了提掉下來的褲子,驚訝地問:“為什么?”
“這個名字不好聽,太老土了。”早春埋怨。
“你想叫什么名字呢?”
“還沒有想好,不過我打算改名字。”早春堅定地說。
“好吧,等你把名字想好了再告訴我。”
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早春蹦蹦跳跳跑過來,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快樂的光芒,她鄭重其事的宣布:
“我的名字想好了。”
阿菜驚訝地看著風海,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你想叫什么名字?”
“曉春。”
阿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笑?”早春生氣的說。
“曉也是姓氏嗎?”
“對啊,我查過,有這個姓氏的。”
“你這是要跟著誰的姓氏呢?”
“這個我倒沒想過。”早春低頭小聲說。“是不是不太好聽啊?”
“那倒也不是,曉春和早春在意思上接近,可是你得跟著大人的姓氏啊。”阿菜說。“你為什么不跟爸爸的姓?”
早春低下頭不再說話。
“你覺得阿秋這個名字怎么樣?”
早春想了一會點頭答應。
“我為什么不能叫你姐姐呢?你看起來好年輕。”阿春邊吃飯邊嘆息。
“不行,為了保護你,你必須叫我媽媽。”
“這和保護有什么關系嘛。”早春不滿地嘟囔。
“我能不能在家里叫姐姐,有外人的時候叫媽媽。”風海說。
“不行,那算怎么一回事。”阿菜堅決不答應。
“求求你了,好媽媽……”早春趴在阿菜的背上軟磨硬泡。
最終,阿菜沒有答應早春的要求。
晚上,阿菜和風海關掉燈,躺在床上透過玻璃看著天空中一輪彎月和點點繁星的天空。
“真美啊!”阿菜說。
“天空美還是躺在這里賞月美,還是身邊的人美?”風海問。
“都那么美。”
“我覺得你最美。”風海撫摸著阿菜的臉。
“以后不允許你任由早春胡來。”
“只是一個稱呼而已,何必那么在乎,我們本身就不是她的父母。”
“但是我們在履行父母的職責。”阿菜鄭重其事地說。
“兄長也可以履行這樣的職責。”
“你不知道欲望是沒有休止的嗎?”阿菜問。
“這和欲望有什么關系?”
“我們的關系不是建立在父母的親情之上,我們的關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牢固。所以不能胡來。”
“好吧。”
臘月二十九,風海在門前掛上兩個紅紅的燈籠,小小的院子在火紅的燈光下立刻變得鮮活起來,雖然明天才是除夕,零星的鞭炮聲已經在村子里響起,在盆地中發出隆隆的回音,回音傳到對面山上再反射回來,起伏錯落,仿佛是從遙遠世界傳來的回響。炮竹聲在接下來一天的時間里沒有停止。
夜晚風海站在院子里,凝視著紅紅的燈籠,遠處轉瞬即逝的煙花照亮他背后的天空,炮竹聲咚咚敲醒人們的回憶。對于隱藏著故事的人來說,這層疊的聲音不停地喚起心中的記憶。近了,近了,更近了,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消失在記憶中人和物都近了。嘿,不歡迎我們嗎?看看我們還是以前的樣子嗎?風海不想和遠去的那些人對話,可那些人仿佛就站在面前。看啊,你猶豫了。你躲進了山坳的角落里了。風海低頭閉著眼睛。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吧,一個都不少噢。
“風海,進來。”阿菜叫風海幫忙做菜。
阿菜的喊聲打斷了風海的思緒。他睜開眼睛,眼前只有紅紅的燈籠,他踏上臺階,回頭,深藍色的天空下空寂的原野和清晰的山巒仿佛夜空下影子,風海想去走過去,穿過原野走到那片山巒之中,然后也變成其中的一個影子。
“風海,快點。”阿菜催促風海。
風海轉身回到房子里。
整整一天風海都沉浸在那些過往的呼喚中,由厭煩到沉重,由混亂到平靜。
夜晚,等人們睡下,風海來到院子里,他坐在院子中的石頭上。你們為什么要來?風海問。你看我們如此孤獨啊?人們齊聲回答。那是你們的事情,不要再來煩我。風海說。難道你沒有孤獨嗎?對呀,我也很孤獨啊,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只是感覺而已啊。難道你活著不是為了感覺嗎?這種事情不會有結果啊,我還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啊,還有人需要我照顧啊。我們不需要結果啊。我需要啊。風海激動叫出聲來。他環視四周,空空的院子里、空空的原野上只有他自己。突然那種孤獨涌進了他的心中,如潮水一般攪動著他的內心。風海又坐回到地上。
不多時,阿菜從屋子里走出來,她坐到風海身邊。兩人望著遠處的山巒。寒風吹過,刺骨冰冷。煙花燃盡,整個村子又恢復了安靜。
“對面山上的桃花快開了。”阿菜說。
“這樣的夜晚總會讓人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風海說。
“因為現在只剩你自己了。”
“你也會想起過去的事情嗎?”
“過去的事情并不都會變成記憶,有些變成了你心中的感情,有些成了你性格的一部分。無論你想起還是忘記,它都在你的生命里。”
“我失去的那些記憶也是如此嗎?”風海問。
“也是如此。”
雪花從天空中紛紛揚揚落下,在寧靜的山村里持續不斷。他們回到陽臺上,坐在臺階上看著黑暗的大地漸漸被雪覆蓋,變得明亮起來,紅紅的燈籠把院子里的雪照得一片明亮。
阿菜靠在風海的肩膀上,抱著他的胳膊。
“我們回去睡吧。”
阿菜似睡似醒間喃喃地說:“人這一輩子沒有多少機會享受這樣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