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4章 老羊倌

  • 失憶三十年
  • 觸石
  • 5738字
  • 2018-08-10 06:50:00

2 老羊倌

第二天風海開始準備早春上學的事情,阿菜和早春坐著三輪車到鎮上買東西。風海帶上阿菜的身份證和自己的假身份證,除此之外他再無別的證明自己的東西。

“王書記打過招呼,明天把孩子送來上學就可以了。”校長在入學登記表上蓋上紅色的章。“咱們學校學生少,老師也少。過幾年就撤校了,你算來的正好。”

風海辦好了入學手續,從村小學走出來。回家的路上看到放羊的老頭,懷里抱著長長的鞭子,沒精打采地跟在五只山羊后面。風海想起第一次看到早春時的樣子,那時的早春也像這老羊倌一樣,蒼老猶如六七十歲的老人,而現在馬上也要和其他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去上學了。可是他從不認為早春是快樂的,幾天前的黃昏,風海看到早春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偷看母親的照片。河州曾說過——早春的靈魂里埋下的是憂郁的種子。風海意識到人在童年里的經歷就像在人心中種下的種子,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只會在人心中越長越大。

“嘿,你這人好面生。”

風海胡思亂想著,老羊倌走過來和他打招呼。

“我剛搬來。”風海看著老羊倌破洞的深綠色球鞋,揣摩那里面該是怎樣粗糙開裂的腳。

“你就是那個剛搬來的人?”他上下打量著風海。“你住在哪?”

“鄰居家里。”風海無心和他交談。

“和我一起走走?”老羊倌邀風海一起散步。

老羊倌灰綠色軍大衣外面粘滿泥巴和油漬,刮破的地方露出棉花也變成黑色。風海猶豫了一下,和老羊倌一起向村后的山上走去。

“最西面的那塊空地就是你家的?”

風海點點頭回答:“快上凍了,今年蓋不了房子。等明年開春再說。”

“小伙子,聽我的,到鎮上的木材廠買點木頭,找幾個工人,蓋一座木刻楞,用不了一個月就完工,今年就能住進去,結實、保溫又舒服,而且省錢。”

“再怎么也比不過磚房吧。”風海沒有見過木刻楞那樣的房子。

“要說保暖和舒服,那是磚瓦房比不了的。”老羊倌站在緩坡上看著蔚藍色的天空說。“你說它結不結實嘛,放心吧,你住不到它倒塌的那一天的。”

“什么意思?”

“要變天了,一場秋雨一場寒啊。”老羊倌指著山中的云彩說,“再時髦的東西也比不過祖宗留下來的老物件。不過現在已經沒人稀罕了。”

“我從沒見過木刻楞是什么樣子。”風海說。

“那就去我家里看看啊。”老羊倌提議。

“你在這村子里住了多少年了?”

“算下來,快一輩子了。”

“一輩子就是一輩子,怎么還快一輩子呢?”

“沒到死怎么算一輩子,你們算的是以前的時間,我算的是剩下的時間。當你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你關心的就只剩下自己還能做點什么。”

老羊倌趕著羊群,風海跟在他身后,踩著凹凸不平的石頭走下山,老羊倌的房子在村子中間,房子是一排整齊的木屋,墻是粗大的原木直接累成,已經有些年頭,房子外面的角落里長滿深綠色青苔,走到房角恰巧一只刺猬從房子下面的洞里鉆出來,爬過小路鉆進路邊的草叢里。

“這畜生在這里住的有些年頭了。我這房子人住得、獸住得、鳥住得、萬物住得,我這個糟老頭子住得。”老羊倌把羊群趕進羊圈,放下手中的鞭子,整個院子里彌漫著羊糞的氣味,成群的蒼蠅在院子里飛來飛去嗡嗡作響。

“房子是你蓋的,住的卻不止你自己。那些蒼蠅、蚊子、臭蟲拖家帶口往里面擠。別看現在這房子這樣了,剛蓋起來那叫一個漂亮,村子里誰都想進來住上一兩天。屋子后面是兩棵大柏樹,前面是院子,長滿鮮草,開著黃色小花。夏天坐在院子里,喝上一杯茶真是愜意啊。現在不行了。我快死了,這房子也就保不住了,那些畜生們要另尋住處了。我死之前燒把紙把那些大仙都送走,別讓他們在這遭罪。”

老羊倌嘮叨著進了屋子,風海知道老羊倌在自言自語,沒有搭話。風海低頭鉆進屋子里,里面光線昏暗,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撲面而來,地上扔著亂七八糟的鍋碗瓢盆。風海站在門口適應了一會,才看清屋子里面的樣子,屋子只有三間,進門的地方是廳堂,中央放著一個黑乎乎的爐子,煙囪一直伸到尖尖的屋頂,東面是臥室,西面是放東西的倉庫。廳堂正對門的墻上掛著兩張書本大小的相框,一個是老羊倌自己的照片,另一個是三十多歲的男人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風海湊上前去仔細端看相片中的小女孩,十多歲的樣子,眼睛明亮有神,倔強的嘴巴向上噘著,腦后扎著兩個小辮子。

“這女孩是誰?”風海問。

“那是我閨女,好多年前照的。屯子里來照相的,就照了這么一張。”

“你女兒現在在哪?”

“出嫁了,嫁的好遠,我都不記得名字了。日子過得可好了。”老羊倌喃喃地說,語氣里充滿了思念和自豪。

風海質疑地看了一眼老羊倌。他不確定老羊倌所說的是曾經的事情還是幻想出來的。風海知道,人的回憶并不真實,多半是現實加幻想,老羊倌應該也是如此。老頭正低頭往煙袋里面塞煙絲,拿火柴哆哆嗦嗦地點上煙,青白色的煙在陽光里徐徐上升,消失在屋子里。

“我那孩子在這周圍幾個屯子里那是數得著的漂亮姑娘。我說,閨女,爹可虧待你了,你要是生在城里,早就成大明星了。閨女安慰我說,這輩子哪也不去,就在這守著你。我說,傻孩子,男人大了娶媳婦,姑娘大了找婆家,天經地義的事,誰也不能違背。孩子十九歲那年去城里玩,在城里遇到一個小伙子,南方人,做生意的,一眼就看中的我閨女,就在大街上傻傻地盯著我閨女看。我這孩子性格內向、害羞。陌生的男人盯著她看覺得不好意思了,轉身往家走,那孩子不死心,一路跟到我家。來了就直接說喜歡我閨女。我看孩子也像是真心實意,就讓他們先處處,兩個人先了解一下,誰知道一來二去兩人真愛上了。我姑爺一天天跟在我閨女后面,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都聽我閨女的。后來我看他們兩人真有緣,就說,既然你們都愿意,那就挑個好日子結婚吧。我提了兩個條件,見父母、拿彩禮。我雖然不是賣閨女,可是孩子也要個面子。男人說好,結果第二天天沒亮就找不到人了,到處找找不到。我想肯定是一聽結婚跑掉了,這種男人怎么靠得住。我那姑娘不停地哭。我安慰她,人都有命,是你的還會回來,不是你的抓也抓不住。我姑娘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出屋,怎么勸也勸不住。我那孩子就是太重感情。第六天早上我躺在床上聽到村子里敲鑼打鼓,心想沒聽過誰家有喜事啊,怎么就敲鑼打鼓呢,我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院子里,結果,就看見十幾輛車停在我家門前,最前面是鑼鼓車,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鼓,五個人也抱不過來,三個壯漢站在車上敲,鼓聲幾公里外都聽得清清楚楚,鑼鼓車后面是十幾輛小轎車,我也叫不上名字,是大官坐的那種黑色小汽車,每輛車上都貼著大大的喜字。我納悶,怎么就停在我家門前了。正奇怪呢,我那姑爺從車上下來,身上穿著黑色西裝,打著紅色的領帶,皮鞋亮得照人。原來那小子沒跑,是回家準備結婚了。我那親家、親家母也跟著來了,那都是場面人,說話做事別提多氣派了,幾十個人在我家住了一晚,請全村人吃了一整晚的酒席。第二天敲鑼打鼓地把我姑娘接走了。我那姑娘前一天還挺高興,第二天要上車了,哭得不行,簡直就像個淚人。我知道孩子舍不得我,可那又有什么辦法,雖然離家遠,也為孩子奔個好前程。村子里的人們說,你這閨女真有福氣。”

說著說著,老羊倌裂開嘴笑起來。風海也跟著笑了。

“后來姑娘回來過幾次,說男方是大戶人家,對她都很好,在那可幸福了。每次回來就說要接我去安度晚年,我都拒絕了,我這糟老頭子去那么遠的地方做什么,去了還給孩子丟臉,我這么說,孩子生氣了。其實只要她日子過得好,我這輩子就放心了。這輩子我哪也不去了,就在這守著我閨女。”

老羊倌在地上敲敲煙袋,黑黑的煙灰灑出來,他抬腳在地上一撮,煙灰不見了。風海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這里守著他閨女呢,不是已經嫁到遠方了嗎。

“另一張照片是留著我死后用的。”老羊倌說,“我和村里人說了,我死后,誰把我埋了,這幾只羊就歸誰。”

風海仔細看了一下房子,尖頂三米多高的樣子,里面還算寬敞,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窗子有點小,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式,如果是新房,再把窗子開大一點,住起來應該很舒適。他坐了一會起身離開老羊倌家。

回到神茯苓的家,阿菜和早春還沒有回來。風海閑來沒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神茯苓從屋子里面走出來。

“入學手續辦好了?”

“辦好了。”風海點點頭。“咱們這里住木刻楞的人多嗎?”

“你去老羊倌家了?”神茯苓驚訝地問風海。

“你怎么知道?”風海問。“有什么問題嗎?”

“這村子里只有老羊倌還住木刻楞,你說木刻楞那一定就是去他家了。他說木刻楞好了吧?你說要是木刻楞好,人們還蓋磚瓦房干什么。老羊倌是個瘋子,他和你說他姑娘的事了吧?”

“說了呀。”風海疑惑地說。

“老羊倌是個光棍,一輩子沒媳婦。他那女兒是撿來的。聽人說,老羊倌年輕的時候長得濃眉大眼,干活是一把好手,人也聰明,就是父母死的早,什么都靠自己。二十多歲的時候自己掙錢蓋了木刻楞,那時候在村子里也是數得著的好房子,房子蓋好了媒婆給他介紹對象,就是鄰村的一個姑娘,現在也已經是老太婆了,我見過她,即便現在看起來也還是干凈利落。聽說兩人都挺愿意的,于是開始準備結婚。快結婚的時候老羊倌去鎮上買東西,回來天已經黑了,路上撿了一個嬰兒,不知道是誰家扔的,人們都說你要結婚了,把孩子送出去。老羊倌不同意。你說哪個大閨女一進門就當后媽啊。結果婚也沒結成,后面也沒人給他說媒了。他就帶著孩子兩個人過。一開始人們以為他鬧著玩,哪知道他還真把孩子養活了。那小姑娘長的水靈,一看就讓人喜歡。人們都說那是老羊倌在外面的私生女,不然怎么為了孩子連婚也不結了,也有嘴欠的人說老羊倌是想把孩子養大和孩子過。孩子長到十多歲的時候上山玩耍,從山上掉了下來,當天就死了。人雖然死了,臉色卻一點擦傷都沒有,就好像睡著了一樣。孩子死了以后,老羊倌就慢慢變成神經病了。見人就說孩子嫁到遠處去了。他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

真的沒有一句真話嗎。風海抬頭望著天空,至少有一句是真的,這輩子哪也不去,就在這守著你。

“孩子死后埋在哪了?”風海問。

“他房子后面的山坡上,他本家說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能進祖墳,就在山坡上找了一塊空地。”

第二天,風海去鎮上,遠遠看到老羊倌一個人坐在山坡上,風海來到山上才看清,老羊倌的身邊是一座墳,墳頭上放著一塊轉頭,他坐在旁邊光禿禿的空地上。風海沒有說話,在老羊倌身邊坐下。

“我這輩子只做了兩件事,幻想和等死,第一件事我做完了,接下來就準備第二件事。”

風海沒有說話。

“他們叫了我一輩子瘋子,我也覺得自己瘋了,為了撿來的孩子搭上自己一輩子值嗎?可是人各有命,你也許會覺得痛苦,可是會心安。終于這輩子要結束了,他們說我死后可以進祖墳,真是可笑,不讓我的女兒進祖墳,卻讓我去。我知道死后的事由不得我,我求你一件事,我死后就埋在這,求你給我埋上一把土。”

風海點點頭,沒把老羊倌的話當回事,畢竟老羊倌整日說胡話。離開老羊倌后風海到鎮上的木材廠,買了蓋房子用的木材,又在鎮上找了幾個蓋房子的木工。

“我們要價比別人家的高,但是貴有貴的道理。我們造的房子住起來比磚瓦房還要舒服。房子交給我們你什么都不用管了,兩個月以后包你住上新房子。”工頭說,“現在的木刻楞不比以前,以前的木刻楞只能住二三十年,時間長了又悶又潮,還有蟲子,現在蓋木刻楞,需要打地基做防水防腐,做豎梁,墻也做得厚實,時間上慢一點。但是,我們保證房子既結實又舒適。”

幾天后,兩輛大拖拉機開進村子,一輛拉著水桶粗的木頭,一輛拉著沙子水泥和工具。拖拉機上坐著八九個大漢,開到風海的宅基地前,人們從車上跳下來。

風海給他們比劃了一下宅基地的位置。

“我打算蓋一座二層的小樓,不要上下一樣的,二樓只要兩個小房間而已。”風海說。

“柱子和圈梁必須是現澆的,這里土地松軟,沒有水泥柱子撐不了多少年。”包工頭踩踩腳下松軟的泥土。

“事交給你了,只要把房子蓋好就行。”

第二天小型打樁機、推土機、挖掘機全開了進來,熱鬧的樣子宛若深圳的工程。風海想起過往,突然覺得心里空空蕩蕩,仿佛失去的地方變成了一個洞,而新的事情沒有將那個洞填滿,而是在另外的地方重新開始,他知道這個新開始的地方早晚也會變成一個空空的洞,留在記憶中。因為所有發生的事情終將離自己而去,新的經歷永遠來不及填滿失去的空洞。如果是這樣,失去記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人們忙活著打地基的時候,阿菜走過來說老羊倌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風海不相信,前天他還看見老羊倌在山坡上放羊。

“神茯苓說的,人們都去看了。死在山坡上。”

風海放下手中的木頭,向山坡走去,村子里的人們也趕過來,不是因為老羊倌死了,而是因為他死的不正常。老羊倌是自殺的。

走到山坡上,風海看到老羊倌女兒的墳前圍了好多人,風海擠進去,老羊倌就躺在墳旁邊,前幾天他坐的地方挖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坑,老羊倌躺在里面,頭上帶著厚厚的皮帽子,身上穿著棉衣,眼睛閉著,就像睡著了一般,鮮血在他手腕上凝固,手下的土已經被浸濕,手邊放著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很小,只有一指多長,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棉襖里面露出一張紙的一角,有人把它抽出來,是一張照片,就是風海在老羊倌看到的他和女兒的合影。人們爭搶著老羊倌的相片。幾個年長的人和村支書在旁邊商量要把老羊倌埋在什么地方。

“怎么說他也是王家的人,按理說應該進祖墳,埋到這荒山野嶺算怎么一回事。讓人們笑話我們老王家沒有人情味。”

“他沒有后人,誰給他抬出來。”

“不管怎么說,埋到這個地方總不太合適。你看這荒山,只有孤魂野鬼才待在這種地方。”

“如果把他埋到祖墳里,給他安排到什么地方呢。老羊倌到底是什么輩分呢?”老頭努力回憶。

風海從人們手中奪出照片,跳到坑里把它又塞到老羊倌的棉襖里,他爬出來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到老羊倌身上,轉身走出人群。

“既然他死在這,那會就埋到這吧,這是他自己挑的地方,大家也不用再麻煩了。”村支書說完也離開了人們。

人們七手八腳把老羊倌埋掉。傍晚人們在空地上架起三口大鍋,按照老羊倌生前說過的,讓全村吃了老羊倌的三只山羊,感謝村子里的人們,身下的六只賣掉刻了兩個墓碑。風海站在院子里,看到村子上空火紅一片,蒸汽在火光中盤旋著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香味彌漫了整個村子,人們的說話聲歡笑聲傳遍村子里的每個角落。

幾天后,風海上山看到老羊倌墳前立上了墓碑,上面寫著王守田之墓,旁邊的墓碑寫著王守田之女。風海站在墳前,心里亂糟糟的。不知什么時候,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太從山中走出來,仿佛風海根本不存在一般,跪在老羊倌墓前,拿出一些貢品,念念叨叨燒了些紙,然后起身跪在旁邊,哭著小聲說:閨女,你這輩子過的好苦啊……

風海看了一會轉身走下山。

主站蜘蛛池模板: 将乐县| 定日县| 海南省| 宁武县| 凤山市| 阜平县| 巩留县| 托克逊县| 永泰县| 肥乡县| 韶山市| 鸡东县| 长武县| 南漳县| 互助| 肇庆市| 大安市| 邵阳县| 南开区| 濮阳县| 陇川县| 四平市| 文成县| 晋江市| 平邑县| 布拖县| 司法| 集贤县| 农安县| 靖州| 嘉义市| 阿拉尔市| 望奎县| 五大连池市| 宁国市| 安仁县| 阜宁县| 颍上县| 留坝县| 会东县| 连云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