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羽:神化的《三國志》英雄
- (日)渡邊義浩
- 3268字
- 2019-01-04 23:05:41
二 陳壽的《三國志》
暗含蜀漢正統論
陳壽的《三國志》是一部在唐朝被定為正史的史書。所謂“正史”,并不是“正確的史書”之意,而是證明國家“正”統的“史”書——哪怕要為之曲隱真實的歷史。為了體現正統的傳承,所有正史都是紀傳體。紀傳體史書是由本紀(皇帝的編年史)和列傳(臣子的傳記)組成的編年史,國家以本紀的形式記載被認定為正統的皇帝。由于陳壽是西晉的史家,而西晉接受了曹魏的禪讓,所以《三國志》中只將曹魏列為本紀,劉備和孫權則被列入列傳。即從體例上說,陳壽是作為曹魏的臣子進行記載的。
但陳壽對待劉備和孫權的態度并不是相同的。作為季漢的舊臣,他將孫權的去世稱為“薨”,劉備的去世則稱為“殂”。在《春秋》(儒家經典“五經”之一,據說是由孔子編撰的魯國編年史,暗含著孔子的毀譽褒貶之意)的義例(表達方式的規范)中,“薨”一詞用于表示諸侯的去世。也就是說,陳壽不僅在體例上,而且通過“春秋筆法”(遵循《春秋》義例的暗含毀譽褒貶之意的寫作方法)否定了孫權的帝位。
與之相對,陳壽在記述曹魏諸帝去世時則使用了“崩”字,以表示其正統性。值得注意的是陳壽在記載劉備去世時使用的“殂”字。“殂”是《尚書》(“五經”之一,是匯總堯、舜、禹等傳說中帝王事跡的經典)記載堯去世時的用詞。東漢末年將漢室定為堯的子孫,因此,曹丕將“漢魏革命”等同于“堯舜革命”(從堯到舜的理想化禪讓),以使其政權禪讓獲得合法性和正統性。在這種情況下,陳壽將劉備之死記為“殂”,直接沿用了諸葛亮《出師表》(諸葛亮于北伐之際寫給皇帝劉禪的奏議)中將劉備去世記為“崩殂”的用法。陳壽通過“春秋微意”的筆法,向后世傳達了劉備是堯的子孫,即漢室的后繼者。他還通過在《蜀書》中引用楊戲《季漢輔臣贊》的最后一部分,向后世傳達了“季漢”政權的正式名稱。陳壽試圖在記載中表達,自己曾經出仕的季漢是繼承漢的國家。
不過,陳壽最多也就只能做到如此程度。劉備建立季漢,是為了否定曹丕接受東漢的禪讓而建立的曹魏。正如只有一個天下,接受天命、支配天下的天子也只能有一人。因此,將劉備作為東漢的繼承者,也就是否定曹魏乃至西晉的正統性。盡管《三國志》中原本就暗含劉備的正統地位,但陳壽在記載蜀國歷史時只是冠之以地域的名稱,稱其為“蜀書”,而并未使用正式的國名“漢”。這就是傾注了陳壽苦心的《三國志》。為了尊重陳壽的這份心意,史家通常將劉備的國家以國名和地域名并稱為“蜀漢”。
陳壽對關羽的評價
如此一來,作為劉備臣子的關羽,自然見載于《蜀書》的臣子傳記中。《三國志》全書的卷三十六(共六十五卷)、《蜀書》卷六的起首便是《關羽傳》,與張飛、馬超、黃忠、趙云的傳記列于同一卷。作為劉備的臣子,關羽的地位僅次于《蜀書》卷五記載的諸葛亮。由此可見,陳壽認為關羽是劉備最重要的武將。
但《關羽傳》只有短短的953個字。不過陳壽已經算是很鄭重地對待關羽了,因為同卷的《趙云傳》只有246個字。武將所占的篇幅大概就是如此。而《諸葛亮傳》如果除去其子諸葛瞻的部分,則有4310個字。武將與文士之間的關系如下:
張飛嘗就(劉)巴宿,巴不與語,飛遂忿恚。諸葛亮謂巴曰:“張飛雖實武人,敬慕足下。主公今方收合文武,以定大事;足下雖天素高亮,宜少降意也。”巴曰:“大丈夫處世,當交四海英雄,如何與兵子共語乎?”(《三國志·劉巴傳》注引《零陵先賢傳》)
對于諸葛亮和劉巴這樣的文士而言,張飛不過是“兵子”,他們根本不屑于與之“共語”。但即便如此,張飛對劉巴這樣的文士的態度依然是“愛敬君子”,而對那些違抗文士的兵卒則十分嚴厲,經常鞭打部下。張飛最終死于因對此心生怨恨而背叛的部下之手。與之相反,關羽對兵士十分優待,對文士則態度驕矜,盡管他在晚年也學習了《春秋左氏傳》。出于這種敵視態度,他輕視部下糜芳和傅士仁,致使二人生怨,向吳國的呂蒙投降,荊州由此陷落。因此,陳壽對關羽的評價并不高:
關羽、張飛皆稱萬人之敵,為世虎臣。羽報效曹公,飛義釋嚴顏,并有國士之風。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三國志·關張馬黃趙傳》)
稱關羽、張飛為“萬人之敵”的是曹魏的程昱,稱其為“熊虎”的是孫吳的周瑜和呂蒙。陳壽借他們之言來表現關羽、張飛的武勇,并稱贊關羽對待曹操和張飛對待嚴顏的態度。另一方面,陳壽也客觀闡述了他們失敗的原因,并批評了關羽的剛愎和張飛的粗暴。如此評價被后世尊為神明的關羽,可以說是冷靜而公正的。
《三國志》是一部“當代史”。陳壽自己也曾是蜀漢的臣子,他對關羽的評價可以說是準確的,因為他沒有必要為了關羽而歪曲事實。另一方面,由于其子孫身居官位,陳壽為避嫌而略去了許多內容。《三國志》的內容過于簡略,因此,裴松之奉劉宋(420—479年)文帝之命,將當時尚存的三國時代的史料作為注添加進去,即元嘉六年(429年)完成的裴注。
裴松之的關羽記事
裴松之在作注時采用的方法,是引用多種曾作為《三國志》史料來源的史籍來補充《三國志》。與儒家經典的注以文字訓詁為主不同,裴注是一種獨特的史籍注釋形式。裴松之引用了多達210種當時的文獻,同時進行了史料批判,實際上《三國志》增加裴注之后,其史料批判價值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史料批判是現代歷史學的基本方法,即通過將一種史料與其他史料進行比較,來判斷該史料的記述是否正確。例如,裴松之在《三國志·關羽傳》的注中引用了王隱《蜀記》的記載:
(孫)權遣將軍擊羽,獲羽及子平。權欲活羽以敵劉、曹,左右曰:“狼子不可養,后必為害。曹公不即除之,自取大患,乃議徙都。今豈可生!”乃斬之。
并隨之進行了史料考證:
臣松之按《吳書》:孫權遣將潘璋逆斷羽走路,羽至即斬,且臨沮去江陵二三百里,豈容不時殺羽,方議其生死乎?又云“權欲活羽以敵劉、曹”,此之不然,可以絕智者之口。
關于關羽被殺一事,裴松之在引用王隱《蜀記》之后,又指出其與《吳書》記載的差異。這里所說的《吳書》,是指陳壽寫作《三國志·吳書》時用作第一手史料的韋昭的《吳書》。裴松之將《蜀記》與《吳書》進行比較后,指出了其不確之處,這種方法在現代歷史學中被稱作“外部史料批判”。
裴松之進而指出史書記載的矛盾之處,即地理問題以及關羽作為孫權戰將與劉備作戰的可能性極低,因此評價該記載為荒謬之言。這種方法在現代歷史學中被稱作“內部史料批判”。由此,裴松之確立了史料批判這一獨特的史學研究方法,使史學從經學(儒學)中獨立出來。
裴注不僅在史學史上價值很高,而且為《三國志演義》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的史料。例如,雖然《關羽傳》的裴注只有761個字,少于原文,但《趙云傳》的裴注則引用了《趙云別傳》,達到1096個字,相當于原文的四倍。《三國志演義》中趙云的形象基本上是以《趙云別傳》為依據的。
另外,《三國志演義》也很好地利用了裴松之通過史料批判所否定的記載。盡管裴松之對關羽被殺的場景進行了否定,但《三國志演義》在描述此事時則采用了被裴松之否定的內容:關羽并未被當場殺害,而是當面拒絕了孫權的勸降,并斥罵孫權;繼而,孫權的臣下如《蜀記》中所記載的那樣向孫權進言,孫權這才決定處死關羽。借助裴注,《三國志演義》的故事得到了極大的豐富。
生于劉宋的裴松之既不必像陳壽那樣尊曹魏為正統,也不必以蜀漢為正統。因此,《關羽傳》裴注中的材料也并不全是對關羽有利的。如:
《蜀記》曰:曹公與劉備圍呂布于下邳,關羽啟公,布使秦宜祿行求救,乞娶其妻,公許之。臨破,又屢啟于公。公疑其有異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此與《魏氏春秋》所說無異也。
這里提到的《魏氏春秋》,裴松之在《魏書·明帝紀》中也引用了其更加詳細的記載,認為關羽迷戀他人之妻一事是事實。這是因為《蜀記》和《魏氏春秋》這兩種特點迥異的史料都對此事有明確記載。因愛慕人妻而屢次拜托曹操,結果卻被橫刀奪愛,這是關羽作為一個人有魅力的一面,但《三國志演義》并沒有采用這個故事。或許是因為如果神明愛慕別人的妻子,會有損其光輝吧。
可見,陳壽的《三國志》及裴松之的注對關羽的評價都不是很高,很難以此將其神格化。因此,關羽的神格化并不是直接基于史書的記載。那么,《三國志演義》是如何描述關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