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緊靠若蘭身前的是個大家命婦,因為丈夫官大,每逢這類宮廷豪舉,她都參與,積累了多年經驗,穿得特別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著眾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戰,她卻頭上直冒熱氣,貼身內衣都被汗濕透。那胖婦口既渴得難受,又是海量,明知這類御酒早被經手的人一層接一層兌過了好幾次水,但沒有想到會兌得那么多,連酒味都會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剛一揚脖把這一大金杯酒喝將下去,當時來了一個透心涼!口渴方余,猛覺著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罵:“該死的!這也叫酒?”賭氣把杯往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滾落地上。
若蘭正在此時拾杯,見又有一只金杯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講禮教,這次觀燈,若非丈夫再三力請,公婆恐怕不會答應,再等天明之后,孤身回去,難免被他說上一頓。何不把這金杯帶回,作一憑證?心念微動,一見人們亂糟糟的,胖婦丟杯之后,頭都未回,也無人問,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內,把另一只金杯剛放向桌上。忽又想起昏君雖然可惡,不該偷人東西。心中一驚,正想把所取金杯,裝著代人拾起,放向案上,不料心慌手亂,手剛微抬,那只金杯已從袖口內落了下來。未等再拾,耳聽一聲斷喝,兩膀已被人抓緊。大驚回顧,乃是兩個執事的宮監,跟著那如狼似虎的衛士便趕了過來。
原來每年元夜張燈,宮中都要失去不少御用之物。宮監衛士們自己在偷,卻防游人也偷,最好捉到兩個偷的來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細,到處都伏得有人。若蘭裝束平常,又是外鄉人,初次見到這樣大的場面,先在人叢之中東張西望,尋找丈夫,早已引起這班爪牙們的疑心。
那群宮監衛士們因為趙佶降過旨意,認為元夜張燈乃是慶賀上元佳節,一件喜事。如有酒醉失儀的人,不許計較。人們越是歡呼痛飲,越有意思。若蘭金杯落地,不去管它并不相干,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況又多拾了一只,自然有口難分。當時人群中就喧嘩起來,紛紛喊說:“拿住一個女賊!”
趙佶在平臺御座上,聽見下面喧嘩,命內侍問知前事,便命將女賊押上平臺御審。那狼虎一般的衛士拿了繩索正要綁人,一聽傳旨,忙喝:“女賊快走!”
若蘭雖然膽小害怕,業已悔恨無及,只得硬著頭皮,由衛士押上平臺跪倒。心想:“反正兇多吉少,且先看看這皇帝老兒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勉強鎮靜心神,偷眼往上一看。
那號稱皇帝的中年漢子,竟長得容不出眾,貌不驚人。瘦削削一張臉,口邊掛著疏落落一些胡須,面色灰白,目光昏暗,仿佛酒色淘虛的神氣。身材那么瘦弱,偏坐在那比人大好幾倍的九龍御榻之上。榻上面的錦茵繡褥又厚又多,還有各種珍貴獸皮做成的靠墊之類,幾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顯得這位君臨天下的皇帝老兒渺小而猥瑣,看去一點也不起眼。
若蘭正伏地偷看中,忽聽上面和蒼蠅鉆窗戶一樣嗡嗡了兩聲,也沒聽出說些什么,跟著便聽旁立太監傳旨喝問:“那婦人誰家眷屬?因何大膽盜取金杯?從實奏來!”
若蘭想了一想,答說:“民女無知,恐語言失檢,有犯宮儀,致觸法網。請賜紙筆,寫奏供狀。”
趙佶見盜杯的是個少婦,姿容又極美秀,怒意早消。再見她語音清朗,舉止從容,見了自己的威風勢派,并沒有失魂落魄、周身亂抖的討厭神情,越發動了憐惜之念,不等內侍轉奏,便把頭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內侍看了一眼,鼠須動處,鼻孔里好似又哼了兩聲。旁立內侍連忙恭答:“領旨!”因為趙佶頗喜翰墨,常要題詠,文房四寶俱都現成,內侍只一轉身便取了來,交與若蘭,并在她身前放下一張小條幾。
若蘭知道當夜吉兇全在這枝筆上,仗著文思敏捷,業已打好了腹稿,提筆就寫。寫完,自有內侍代為呈上。趙佶見她所寫供狀乃是一首《鷓鴣天》,書法十分秀潤,交呈又快,先就高起興來。這一首詞的詞句是: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
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飲杯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杯作照憑。
趙佶看完,哈哈大笑,問知若蘭公公是太學生,本身是江南士人之妻,因聞元夜張燈之盛,隨夫入宮賞玩,越認為是一樁太平盛事,風流佳話。當時傳旨,將金杯賞與若蘭,另賜金銀彩絹,命宮車護送回去。
若蘭謝恩下臺,剛剛走到樓前,便聽官家回宮之聲。回顧宣德樓上,鼓樂聲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趙官家,正被左右宮娥宮監扶進暖輿,和病人一樣搭走。跟著開放端門,大群游人又和潮水一般,爭先恐后涌了出去。
這時天已漸亮,法駕(皇帝坐的車轎和儀仗)剛剛回宮,鼓樂之聲漸漸遠去。那千萬盞華燈業已多半熄滅,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點完的殘燭,在晨風中一閃一閃地搖曳著那就要消亡的殘焰。昨宵那些火樹銀花也都光輝全失,現出本相,被游人扯碎踐踏的殘紙破絹,狼藉滿地,到處蠟淚成堆,灰燼零亂。
宮苑中的積雪,大部分雖早在前數日打掃干凈,那稍高一點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仍是玉琢銀裝。御苑中樓臺殿閣奇峰怪石又多,雪后風光本來壯麗非常,無奈地方雖大,游人更多,經過昨夜大群游人的攀登踐踏,到處都布滿了人們的大小腳印。有的地方因為燈強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漿。再有好些游人由此經過,把一條條泥污之痕,直帶到宮門以外。先后個把時辰之隔,丑惡和富麗之景竟連成了一片。
游人還未散凈,端門一帶正在擁擠不堪,忽聽呼喝之聲又起,跟著便見千百個短衣人,被一伙官差和內監押著來拆燈棚,打掃園林。這些人多半都是鳩形鵠面,神情疲敝。有的還赤著兩條泥腿,愁眉苦臉地在官差揚鞭威喝之下,爬高縱低,連掃帶拆。只見余燼隨殘雪齊飛,綾羅與灰煙同掃,無限繁華,一時都盡,僅剩下一片烏煙瘴氣和殘破的情景,使人回憶昨宵盛況,宛如隔世。
若蘭方在暗中慨嘆,一輛宮車配著一匹紫韁玉勒的小白馬已飛駛而來。隨車宮監到了若蘭身前,便請上車。前面四衛士已當先開路,轟開游人,讓出了一條人弄。
若蘭端坐車中,覺著皇帝喜怒無常,老百姓的吉兇禍福也就莫測,自己總算僥幸逃出了一場無妄之災。對皇帝賞杯事印象極深,但非慶幸,只是感到僥幸而已。心中尋思,車輕馬快,不覺駛出端門,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見道旁一人在前面往來走動,左右張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黃機密。忙把繡簾微微拉開,探出半面,把手一揮,忙又縮回。
黃機密原是昨夜人多擁擠時,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那年拿了周侗書信去往太行山結識的義士梁興。心中一動,忙即引往無人之處。一問來意,不禁大罵,忙說:“我一進來,便看這里到處戒備森嚴,羅網密布;并且游園觀燈的都是朝中親貴,富家眷屬,就找不出你們這樣人來。單你這樣舉動神氣,就容易被人看破。再要仗著一時血氣之憤,空手行刺,事情決辦不到,白送性命,還要連累好人。這是何苦?”
梁興因見昏君奸賊荒淫太甚,想起百姓平日所受的苦難,萬分憤怒,先不肯聽。后經機密再三勸說,方始點頭。機密還不放心,趁著端門未閉,強拉梁興走出;到了僻靜所在,各自談論了一陣,互訂后會之期,方始分手,回接若蘭。不料端門業已關緊,只得重又尋到梁興的住處,談到天色將明,然后趕往御街等候。沒想到愛妻竟會坐了宮車出來。
兩下目光一對,當時會意,便跟了下去。到家見了父母,各談前事,知道國事業已危急,在汴京待不幾天,便將全家移往江南。機密安頓好了父母妻子之后,便孤身來往江湖,極少回去了。
以后(一○三八——一二六七年),我國混同江(黑龍江)長白山區,有一種族,名叫女真。最初原名勿吉,全族共分七個部落。內中有一黑水部,所居之地,東邊臨近渤海,南邊臨近高麗。五代時又分成兩個部分,南半部附屬于契丹,稱為熟女真,只有這北半部住在長白山一帶,不歸契丹所管,稱為生女真。
女真族俱都穴居野處,遷徙無常,喜吃生肉,飲糜酒。酒醉之后,動輒殺人。沒有文字,也沒有國號,散居在深山窮谷之間。大的部落約數千戶,小的部落才千數百戶,各自推選豪強武勇之人當酋長。由于環境關系,造成了所有女真人都長于騎馬射箭。有一個姓完顏的部落,在同種族的部落中比較強大。這年有一個名叫函普的高麗人投到它的部下,因為才智過人,得到了眾人的信任,又在當地娶妻生子,正式成為完顏部人。不久便被眾人推為首領,當了酋長,并把眾人推舉酋長的制度改為世襲。傳到第四代的酋長叫綏可,才開始耕種土地,興建房屋,有了定居生活。綏可的兒子石魯,又開始設立一些條文法令。石魯的兒子名叫烏古乃,為了本部不產鐵,并想在各部落中建立威信,徑向契丹(遼)稱臣。契丹封他為生女真部落節度使,由此開始買鐵,制造甲胄兵器,設官屬,勢力逐漸強盛。烏古乃有三個兒子,相繼當了節度使,最后傳位至烏古乃的長孫阿骨打,是函普的第八代。他在趙佶建中靖國元年被立為酋長。
起初生女真每年都要向契丹進貢北珠、貂皮、名馬、良犬及海東青(小鷹,能擒天鵝)。契丹酷愛海東青,貪之不已,耶律延禧(遼主)勒索得更厲害。女真族部落不勝其苦,群情憤激,都想反抗。阿骨打趁機聯合諸部落,起兵同抗契丹。開頭雖然只有二千五百人,因為勇猛善戰,積怨又深,竟將契丹兵殺得大敗。由此兵力越強,屢次和契丹打仗,俱都大勝。
宣和元年,金主阿骨打遣李善慶(渤海人)及索都(完顏部人)拿了國書和北珠、生金等禮物,同了趙佶頭年二月所派的使臣馬政,借著通好為名,試探宋朝強弱虛實。趙佶并沒想到自己君臣荒嬉,民不聊生,天下騷然,變亂四起,已由內憂引起了外患,依然絲毫不知利害輕重,妄以上國自居。
先命奸相蔡京和使臣說,想約金人一同攻遼。李善慶、索都見宋室君臣上下荒淫,國力凋敝,自顧不暇,還要夜郎自大,心中暗笑,只敷衍了幾句,沒有十分答理。
趙佶君臣還不知趣,又命馬政帶了詔書禮物,同了來使,往金報聘。走到登州,聽說金主已立為皇帝。趙佶又下詔書止住馬政,遣平海軍校呼慶送使臣等回金。阿骨打對呼慶說:“你家皇帝如真要與我金邦和好,便派使臣拿國書來。若把我當成小國,用那詔書以上臨下,決辦不到!”宋室君臣聽呼慶回來一說,好生不快,但是沒法。童貫貪功心盛,自不量力,一心一意還想去收復燕云(營、平、灤三州和冀、景、檀、順、涿、易等燕京六州二十四縣,均五代時被契丹占去的失地),妄念還是未息。宣和二年,先后又遣趙良嗣、馬政往見阿骨打,要求滅遼以后,把五代時陷入契丹的漢地送還宋國。阿骨打說:“土地尚在遼人手中,不是一句話就能得到的。如果雙方同時出兵,誰先攻下,就歸誰得,才合情理。這都是要拿人命錢財去換來的東西,既無法取巧,也不能白送,如打算要,快派兵來。”趙佶君臣才知威信已失,空言無用,又遣趙良嗣和金人商議,夾攻契丹,約定金取中京(熱河平泉縣東北),宋取燕京西京(山西大同縣)。
趙佶君臣又送給金人歲幣五十萬金。把國家有用的金錢、人民的血汗,拿去討好金人,打算將來得到一些方便。阿骨打理也未理,跟著連敗遼兵,奪了許多州縣。趙佶君臣還想撿便宜,又命童貫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蔡攸為副使,率領諸將,分路進攻。剛一交陣,宋兵便紛紛潰退。趙佶君臣方始害怕,慌忙下令,退兵保境。由此金人更把宋軍當作腐朽,把宋室江山也看成了囊中之物。
自來國與國之間,全仗自己本身的力量,來決定它的強弱,絲毫投機取巧含糊不得。最重要是全國的人心和士氣。像趙佶君臣那樣荒淫殘暴,民心早失,而統兵大將又是童貫等奸賊和他們的糧餉爪牙,平日只知貪功冒賞,搜刮民財,兵無紀律,倚勢橫行,上起陣來卻都貪生怕死,不聽號令,又多半是些強征強拉、專為用時湊滿空名額、未經訓練過的新兵,連老帶小,全有在內。這樣兵力士氣,如何能與剛剛強大起來的金人為敵?其造成中原淪陷、二帝蒙塵、河山破碎、萬姓流離之禍,并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