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早聽父親常時念叨,有一同村好友李正華,為人正直而又善良,與父親是總角之交,并還共過患難,可惜一別多年,杳無音信等語。聞言大喜,忙即上前拜謝。雙方良友重逢,都是依依不舍。岳和家無余糧,哪有酒菜待客?岳母只得把山雞燒熟,連同僅有的一頓大麥飯,端了出來。先還覺著正華在江南魚米之鄉,為官多年,這類粗糲之物,恐難下咽。哪知正華吃得很香,仍和當年作窮秀才時一樣。吃完談到天黑了好一會,才由李家來人接走。行時送了岳和十兩銀子,岳和也沒作客套,照實收下。
第二天一早,李正華又令人送來好些糧、肉、布匹和江南的土物,還送了一些筆墨紙硯和十幾套書與岳飛。這時岳家已快斷糧,眼看明春絕難度過,不料多年良友雪里送炭,感激欣慰自不必說。岳飛有了書讀,喜出望外。最高興是李正華常到岳家來看岳飛讀書,殷勤指點,不厭求詳。岳飛所讀斷簡殘篇,也都補上,又常把岳飛喚到家中去講解,一面仍令習武,不使中斷。
正華常談起周侗文武全才,收徒不論貧富,更不計較束脩,但求學的人天分要好,心志還要堅定,能耐勞苦。單學讀書還有商量,若是兼帶習武,必須性之所近,還要不廢讀書,才肯傳授,上來先是耐心講解,最后才教。平日功課,多由大的帶小的,會的帶不會的,老師從旁指點糾正。專一培養幼童的羞惡之心,使從學的人都以不能學好為恥,好學用功,全出自愿,對于學生從無疾聲厲色。因此,老師有時出游不歸,學生照樣用功長進,師徒之間,真比家人父子還親。
岳飛幾次向正華請求,要拜周侗為師,正華總是微笑點頭,答以人已他往,過些日子再說。聽口氣,李、周二人好像很熟,再一追問,答話又含糊起來,心中老大不解。正華只有一女,名叫李淑,幼讀父書,聰明能干。雙方本是通家之好,年紀又小,岳飛有時也曾見到,并不回避。岳飛每逢雙日,仍往柳林偷習武藝,只是從開頭起,所見到的都是一群學生,所想望中的周侗,從未見過。平日一提起周侗,正華就拿話岔開,也不知人回來沒有?
第二年的春天,正華要出門訪友,給岳飛上了些生書,便自別去。岳飛仍是每隔一天,往柳林去一趟。這時村中老百姓日子越發窮苦,岳家全仗李正華常時周濟,加上本身勤苦耕作,才能度日。因正華行時再三囑咐,要岳飛專心一意讀書習武,沒有叫他下地。
這日,岳飛去往野外練習弓箭,先趕上一伙由城里出來的富家子弟,拿了彈弓在那里打鳥玩,便躲了開去。無意中又走到了七里溝周家附近。柳林中設備齊全,單箭靶有好幾個,還有各種兵器陳列在那里。岳飛恐引起對方不快,從來不曾拿人家的東西練習過。又知當天不是練武的日子,正想另換一個地方,不料遠空中飛來一行雁陣。一時技癢,想試試新練的連珠射法,忙取身后短箭,迎頭射去。口中低喝:“先射第二,再射第三,都要中頭!”
隨聽樹后有人接口笑說:“可惜還差一米!”聲才入耳,還未聽清,雙雁業已帶箭落地。忙趕過去拾起一看,箭都射中雁的頭頸。心方一喜,瞥見來路桃花樹后閃出一人,正朝自己含笑點頭。正想方才射雁時曾聽有人答話,不知說的是誰?那人業已緩步走來。岳飛見那人是個老者,慈眉善目,舉止安詳,衣冠樸素,從來不曾見過。心疑有事,便迎上前去。未容開口,來人已先笑問:“你這娃的箭,是誰教的?”
岳飛方一遲疑,老者接口又說:“你頭一箭還好,第二箭就差得多。若非那雁往側群飛,自湊上來送死,你又順風迎頭而射,就射不中了。不信?你看,這第一只雁,你正中它的咽喉要害,射得頗準。這第二只雁,你就是由它左肩向上,斜穿頭頸而出。這只能算是湊巧碰上,還不能算射中,你知道嗎?”
岳飛一面賠笑應“是”,忙將死雁提起一看,果然說得不差。暗忖:“這一群雁飛得甚高,我初射時,這位老人家便在旁發話,說是差了一米,只這目力已是驚人,定是此中高手無疑。”忙即恭恭敬敬上前求教,并問:“老前輩貴姓?”
老者笑說:“你先不必問我姓什么,也不談別的,只問你有沒有恒心,能不能下苦吧?”岳飛恭答:“小子不怕吃苦,也有耐心。”
老者笑說:“好!由明天起,你未明前起身,去到七里溝山坡無人之處,在相隔百步之內,掛一竹竿,上面掛著大小三個帶有風葉的竹圈。你對著初升起來的太陽,朝那竹圈注視,看它隨風的轉動次數,每一個圈都要數到三百為止。竹圈大小不等,被風一吹,轉動起來,有快有慢。除大風外,必須三個轉數都要同時記清。稍微有點含糊,就得重數。等陽光射到臉上,你已睜不開眼睛時,再閉目養神。過一會回家,明早再來。隔四五天,你把竹竿移遠兩三步,直到三百步左右為止。這件事說起來并不希奇,但非有恒心毅力不可!練過百日以后,不管風怎樣吹,你能夠在三百步遠近,把這大小三個竹圈轉數記清,才算是有了根基,再練下去就百發百中了。你這副弓箭,還不合用,到時我再給你打主意吧。”
岳飛聞言大喜,忙要行禮拜師,老者一手拉起,笑說:“我還不一定教你呢,你忙什么?單學射箭,用處還不甚大,只要真能下苦用功,沒有學不成的事情。我這徒弟不容易收,你這師也不容易拜呢。”
岳飛覺著老者表面上言語溫和,藹然可親,暗中好似別具一種威嚴,使人自生敬意。不敢多說,只得諾諾連聲,恭敬稱謝。
老者又對岳飛說:“你不必尋我,到了百日期滿,我會尋你。”說罷,轉身走去。
由此起,岳飛便照老者所說去練。未明前起身,尋到當地,把竹竿橫插樹上,掛上三個大小竹圈,面對陽光,定睛注視,一天也沒斷過。開頭一個多月,感覺到非常難耐,那三個竹圈的轉動次數,首先數不過來。稍微一晃眼,覺著沒有數對,便要重數,一回也沒有數滿,就到了無法睜眼的時候,風大時尤其麻煩。
四五月間的陽光,一天比一天強烈,岳飛用功又勤,每日不被陽光射得眼睛睜不開,絕不肯走。似這樣由漸而進,約有兩個多月光景,老者始終不曾再見,兩只眼睛卻被陽光射得又紅又腫,練的時間比初練時也增加了一倍以上。且喜父母不曾勸阻,依然堅持下去。
到了第三個月的下旬,心性越來越靜,所定竹圈轉動的次數,居然能夠數完。兩眼紅腫逐漸消退,陽光也不像以前那樣刺眼了。正想一百天的約會快到,眼看就有拜師之望;李正華忽然回家,將岳飛喊去,問知前事,笑說:“你不是要拜周侗為師么?再過十來天,我領你去。”
岳飛雖然仰慕周侗已久,但因那日射雁時所遇的人曾經當面接談,對他慰勉甚殷,看出是位高明人物。尤其是經過三個來月的苦練,有了成效,目力首先比以前強了許多,由不得心中感佩。眼看百日期滿,正華引進去見周侗的日期,又正是那人所約的一百天頭上。不答應不好,答應又恐失信,便和正華說,打算過了那人約會再作打算,以免辜負對方盛意。
正華道:“我已托人和周老師說好,就這一天見面,如果他看你是個材料,當時就可收你為徒。約好不去,此老脾氣古怪,以后求他,恐怕難呢!”
岳飛慷慨答道:“侄兒因為家貧,無力從師,在周家門外偷聽了一年,并無一人理我。偶因射雁,遇見這位素不相識的老人家,對侄兒那樣殷勤指點,再三勉勵,倘若失約,非但辜負老人家美意,侄兒當初所說的話,豈不成了假的?人生世上,重的是信義二字,伯父與周老師的約會,侄兒先并不知,并非有意失約。周老師知道此事,也必原諒侄兒求學苦心,未必見怪。還望伯父成全,向周老師婉言相告,等侄兒向那位老人家學了射法,再去求見拜師吧。”
正華又說:“這位周老師乃今之奇士,名滿關中。拜他為師,不是容易,你不要錯過機會。”
岳飛毅然又答:“周老師文武全才,侄兒心中仰慕已非一日。不過侄兒覺著有志者事竟成,只要肯下苦功,終有學成之日。倘若周老師因為沒有按照他所指定的日子前去,不肯收歸門下,侄兒也決不敢失信于知己!”
正華笑道:“你小小年紀,居然有此志氣,我也不再勉強。只是改期的話,不大好說,暫時作罷,將來再打主意好了。”
岳飛聽正華口氣,以后再想拜師,決非容易。心想:“周老師雖然本領高強,如果氣量這樣狹小,也就不能算是一位真正高明的人了。”
當下和李氏父女談了談別后所讀的書,便自別去。到家之后,想起周侗的本領,又舍不得,心里很亂,拿著書也讀不下去。可是怎么想也不應失信于人,決計先去赴約,學箭之后,看事而行,方始入睡。
第二天照舊到七里溝旁山坡之上,對著初升起來的太陽,苦練目力。到時,天還未亮,疏星殘月,仍點綴著大片天空,只東方天邊微微現出一點紅影。跟著,日輪漸漸冒出地面,朝霞散綺,好看已極。
這正是夏天空氣最清新也最涼爽的時候。岳飛照例蹲著一個騎馬式,面對朝陽,默數那隨風轉動的竹圈。開頭陽光一點也不刺眼,不消片刻,那輪紅日由地平線上漸漸升起,放射出萬丈光芒,映得東半天都成了紅色。岳飛業已看慣,仍不怎樣,那三個竹圈也早數過了三百。數到后來,那伏天的太陽,仿佛億萬銀針也似,斜射過來,光芒耀眼,強烈已極。岳飛經過多日苦練,有了經驗,知道練時不能勉強,稍微覺著眼睛有些刺痛,便避免和太陽直對,或是合上眼睛一會再數;雖不像以前那樣橫來,但因百日期近,格外用心。等最后一次數完竹圈以后,覺著當天又有長進,打算少停再試一下。
無意中把頭一偏,先瞥見相隔不遠的地面上,現出兩個又長又大的人影,正往自己身前移動。抬頭一看,由東面野地里走來兩人,相隔還有十來丈。因是背著日光對面走來。太陽又剛升起不久,人還未到,人影已先投到了地上。目光到處,首先認出內中一人是李正華,另一人也似見過。揉了揉眼,定睛一看,不禁大喜,原來另一人竟是那日射雁時所遇的老者。忙即站起,待要迎上前去,忽又瞥見左側人影一閃,一個身穿黃葛布褂的少年已由旁邊崖坡上縱落,向來人飛馳而去,又是一個常見的熟人。隨聽正華高呼:“賢侄快來!”
等到走近,剛剛行禮,還未開口,正華已先笑說:“這位就是你朝夕盼望想要拜師的周侗老先生!”岳飛這一驚喜真非同小可,忙即跪倒,口稱“老師”。周侗一手拉起,連說“孺子可教”,隨令和那少年相見。岳飛早認出那是周侗之子周義,連忙行禮,叫了“師兄(!)”!
周義笑說:“師弟真肯下苦,我奉家父之命,見了你面,故意不理,前后一年多了,真怪不過意的,你千萬不要見怪。”岳飛已然明白,非但周侗父子有意磨練他的志氣,最近半年,連正華也都參與在內。心中歡喜,感激不盡!急切間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周侗對周義笑說,“有話到家再談,你那些師弟們還都等著跟他見面呢。”說罷,老少四人一同轉身,順崖坡繞過柳林,往周家走去。岳飛同了周義,跟在二老后面,走不幾步,忽覺周義暗中拉了一下,剛一停步,想問何事。
周義低聲悄說:“岳師弟,我真愛你極了。當你風雨無阻,連大雪寒天也必去我家門外聽讀書的時候,我們真恨不能把你當時接了進去。因家父說,一個能成大事業的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再多受一些折磨苦難,才能有望,這才遲了多半年。他老人家看似中年,實則年已六十五了,所收徒弟并不多,像你這樣暗中考查最久才收的還是頭一個。莫以為他老人家心腸狠,對一個未成年的幼童全無憐惜;若非格外看重,想把平生所學,連文帶武和他所知道的山川險要、關河形勢,一齊傳授給你,他也不會這樣了。去年臘月底,我和楊再興師兄柳林比槍,回去不多一會,家父便回了家。我們再三代你求說,家父知道你家貧苦,已打算和你見面,就便送些銀米。李四叔恰在此時來訪,二位老人家一商量,又改了主意。先由李四叔教你讀書,隨時考查你為人心性,等家父試驗出你的恒心毅力,然后收你到門下來。我每天清早,也去那邊崖上練功,不過練的方法不同,藏處你看不見罷了。你練得怎么樣,我雖看不出來,只見你從來沒有絲毫懈怠。有時看出你眼睛疼得厲害,又不便在這時候見面,心真代你著急。回去又向家父說了。他老人家第二天一早便趕了來,一直看到你練完才走。我見他臉上神氣很高興,知道無妨,才放了心。家父教射箭,單是目力就要練習上一年。這一百天只是頭段,你居然忍受勞苦,不怕艱難,人還沒有進門,就這短短不到一百天的工夫,先把那百步穿楊的目力練好,真叫人佩服極了。”
岳飛見周侗父子對他那樣熱情,自是感激非常。老少四人還未走到周家門口,眾學生已迎了出來。周侗把手一揮,陪著正華先走進去。到了書房,正華先請周侗坐好,命岳飛正式行禮拜師,并與眾同門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