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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后杭州工會與城市社會整合(1945~1949)①本文系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法團主義視角下的戰后杭州工會(1945~1949)”(項目編號:13JDMG01YB)、杭州師范大學科研經費啟動項目“政府、工會與城市社會整合——以戰后武漢、杭州地區為例(1945~1949)”(項目編號:2013QDW105)的階段性成果。

——基于四起理事長“去職”風波案的分析

胡悅晗

內容提要:本文通過四起杭州產職業工會理事長的“去職”風波案,考察戰后國民黨政權整合城市社會失敗的原因。戰后國民黨政府一方面堅決維護總工會的組織權威;另一方面又對產職業工會提出的加薪要求不斷讓步,為部分活動能力強、善于談判的工會理事長提供了施展空間。在勞、資、政三方的博弈中,資方可以暗中操作,將工會理事長“拉下馬”,用迂回的方式起到威懾工會的作用。政府可以用強行干涉的方式撤換工會領導人,向工會指派新會員。工會理事長的“非正?!弊兏?,為戰后城市社團組織的穩定發展與社會整合帶來不利因素??偣c政府及下屬工會之間的立場分異,既增加了其在處理勞工事件中的斡旋余地,也使其與政府及下屬工會之間暗生罅隙,削弱了社會整合所必需的組織凝聚力與組織權威。

關鍵詞:杭州 工會 社會整合“去職”風波案 市民社會

一 社團與戰后城市社會整合

從晚清到民國,伴隨傳統四民社會向現代工商社會的轉變,以地緣、業緣等關系網絡為基礎的社團組織紛紛出現。一方面,這些社團組織的分布及活躍密度由開埠口岸至內陸城市依次遞減;另一方面,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權機構也將其納入自身的管轄范圍,以其為中介,建立社會秩序,實現社會整合的目的。在中國近代社團史的研究上,已有研究可分為三種研究路徑。一是政治史路徑。該路徑主要關注政黨與政治運動對社團組織的滲透以及社團的參政活動、社團領導者個人的政治行為等問題。相關研究主要有朱英《20世紀20年代商會法的修訂及其影響》,《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朱英:《近代中國商會的“聯動”機制及其影響》,《史學集刊》2016年第3期;邱捷:《廣州商團與商團事變——從商人團體角度的再探討》,《歷史研究》2002年第2期。二是經濟史路徑。該路徑主要考察社團的組織制度、業務活動、行業利益維護及其對區域經濟發展起到的作用等問題。相關研究主要有魏文享《淪陷時期的天津商會與稅收征稽——以所得稅、營業稅為例》,《安徽史學》2016年第4期;魏文享:《回歸行業與市場:近代工商同業公會研究的新進展》,《中國經濟史研究》2013年第4期;彭南生:《上海商總聯會的形成、重組及其性質》,《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陶水木、林素萍:《民國時期杭州絲綢業同業公會的近代化》,《民國檔案》2007年第4期;陶水木:《浙江金融財團的形成及地位》,《中國經濟史研究》2001年第1期。三是社會史路徑。該路徑主要考察社團組織與國家之間的互動,社團承擔的慈善、救濟等社會功能及社團成員籍貫與地域社會之間的關系等問題。相關研究主要有〔法〕顧德曼《家鄉、城市和國家——上海的地緣網絡與認同(1853~1937)》,宋鉆友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宋鉆友:《一個傳統組織在城市近代化中作用——上海廣肇公所初探》,《史林》1996年第4期;馮筱才:《鄉親、利潤與網絡:寧波商人與其同鄉組織(1911~1949)》,《中國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2期;彭南生:《行小善:近代商人與城市街區慈善公益事業——以上海馬路商界聯合會為討論中心》,《史學月刊》2012年第7期;徐小群:《民國時期的國家與社會》,新星出版社,2007。盡管研究對象各異,但上述研究背后的理論預設實際源于1980年代以來從革命史范式向現代化范式轉變的過程中引入的“市民社會”理論。受該理論影響,已有社團史的研究多以商會、同業公會、行業協會等工商業社團為對象,重點在于考察近代中國社會轉型中伴隨社會分工而來的職業群體的形成及社團的組織與發展狀況,進而分析社團具有的政治、經濟等多種功能。

然而,以“市民社會”理論為背景的近代社團史研究盡管碩果累累,但已有研究在問題意識與研究對象兩個層面均有待拓展。在問題意識層面,基于為近代中國“市民社會”的萌芽及夭折提供歷史佐證的研究預設,已有研究始終難以充分解釋民國時期盡管社團組織曾經得到充分發展,但無法通過協商與制度化手段消弭組織內部以及不同組織之間利益紛爭導致的惡性傾軋,而是通過與政權結盟來維系并擴張自身利益這一現象背后的原因。研究者只能將其歸咎于民國時期政局動蕩、地方割據以及抗日戰爭的爆發,中斷了通往建立在職業分工與階層分化基礎上的現代社會的既定軌道。然而,這一論斷并不能解釋1945~1949年,原本在戰后獲得國際認可與國內統治權威的國民黨政權為何在不斷強化社會管控的過程中以徹底潰敗告終。

在研究對象層面,已有研究因集中于工商業經濟社團的考察,缺乏對工會這一政治社團的考察,從而影響到上述問題在意識層面的拓展。起源于城市的勞工運動與工人團體對民國時期的政治變化起到重要作用。近代中國,作為潛在政治力量、數量龐大的勞工群體一直被政黨、幫會等各種社會力量關注,希冀將其納入自身管控的范圍,為己所用。1920~1940年代主要政黨都爭相顯示它們的組織優勢,即證明它們能夠創建一個控制和協調不同成分的組織,〔美〕吉爾伯特·羅茲曼等:《中國的現代化》,“比較現代化”課題組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第341頁。由此導致了現代中國城市勞工組織的種種差異。裴宜理指出,勞工組織內部不但在組織屬性上出現了分化,既有官方控制和工廠控制的工會組織,也有幫會控制、黨派控制以及勞工自發的組織,而且在勞工群體內部的行動取向上也產生了較大差異,地域、技能水平、性別成為影響勞工群體行動的重要變量。〔美〕裴宜理:《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劉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第93頁。代表熟練工人的工會通常保持相當程度的獨立性;代表不熟練工人和不識字工人的工會則獨立性相對弱一些。郵局、交通部門以及公共事業工人組成的工會勢力最大,也最有影響力,這些工會在政治、經濟等問題上都表現出自己的獨立性,它們通常是勞動糾紛的發起者和主導者。〔美〕胡素珊:《中國的內戰:1945~1949年間的政治斗爭》,啟蒙編譯所譯,當代中國出版社,2014,第92頁。對城市社會組織演變的研究有助于理解城市社會性質和功能的變化。基于此,透過工會考察戰后國民黨政權對城市社會的整合,是本文的主旨。

江浙區域是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國家政權統治的強勢地帶,浙江是國民黨能夠全面控制的為數不多的省份之一。中央政府對浙江的重視程度超過了以往,在很多情況下對于浙江地方政務甚至經濟建設的干預方式都較為直接。袁成毅:《民國浙江政局研究(1927~194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第19頁。1945~1949年,杭州更是南京國民政府控制的工商業重鎮。1945年8月至1946年7月間,杭州市政府對工會進行了大規模重建與整改工作。至1946年12月,杭州全市登記在冊的工會就有57個,其中總工會1個,職業工會49個,產業工會7個。《半年來之杭州市政(1946年7月至1946年12月)》,杭州市檔案館編《民國時期杭州市政府檔案史料匯編(1927~1949年)》,杭州市檔案館出版社,1990,第386頁。在戰后重建的杭州市各產職業工會中,許多工會都經歷了理事長變更的問題。社團組織領袖的變更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在現有規范制度內,以換屆、改選等方式進行正常變更;另一種是以勞、資、政三方博弈的方式進行非正常變更。吉登斯指出,在社會科學中,不能把對權力的研究當成次要問題。權力是社會科學中的基本概念之一,所有這些基本概念都是以行動和結構的關系為核心的。〔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綱要》,李康、李猛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第267頁。因此,社團領袖的正常變更可以看作社團組織維系并再生產社會規范,建構社會秩序的整合過程。而社團領袖的非正常變更則可視為社團組織對抗既有社會規范與秩序的沖突過程。二者既緣于既有的社會結構,又以其行動重塑了社會結構。工會是勞工組織,行業協會和商會是企業主的利益集團,這些功能性團體都具有很強的組織集體行動的能力。康曉光、韓恒:《分類控制:當前中國大陸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開放時代》2008年第2期。作為社團領袖的工會理事長,具有掌控組織,凝聚組織利益,并采取集體行動的能力?;诖?,本文以發生在戰后杭州產職業工會理事長身上的四起非正?!叭ヂ殹憋L波案為例,透過分析這四起事件背后勞、資、政三者之間的博弈,探尋國民黨政權整合城市社會失敗的原因。

二 施梅生的“解雇”

施梅生,籍貫紹興,私塾四年學歷。《杭州市洗染業職業工會第三屆職員略歷表》(時間不詳),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4。在戰后杭州市洗染業職業工會籌備時期,任籌備委員會主任。1946年4月,杭州市洗染業職業工會在龍翔里1弄4號正式成立。《杭州市總工會工作報告》(1946年4月至1948年4月),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而在洗染業職業工會剛剛成立之時,施梅生就遭遇了被資方解雇的風波。1946年5月17日,施梅生以洗染業職業工會理事長的身份上報市政府,控告霞光洗染商店“惡習遺留,籍詞收入不敷,開支敷度,令該店工友另謀生計”,更為甚者,“本市九源洗染商店老板令職辭去工會職務,否則即予解雇”,“職如此受資方無理壓迫,各會員何堪設想”,要求政府盡快制裁資方,并予以答復。《為資方無理解雇報請迅予派員制止由》(1946年5月17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施本人“早年即服務本市九源洗染商店,迄茲數載未曾間斷”。據此可推斷,其一,施本人與該商號之間的私人關系并不融洽。其二,施梅生與該商號對對方的底細均了如指掌。《為本會各會員商店調整工友問題呈請核示由》(1946年5月20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5月20日,洗染業同業公會上報政府,以此次調整工友系行業舊例為由,對施所提的要求予以反駁。“本業向來習慣,系按端(午)節、中秋、年節三節調整工友,為適應各店營業環境計,仍應按照向例辦理?!辈粌H如此,同業公會指責施所供職的洗染業工會的行為已超越法令權限,干涉了資方的經營權與用人權?!敖袢粢蚬と顺闪⒐纯杉橐獟豆ぞ撸褂麆儕Z資方行使雇用自主之權利,不時社會又將引起軒然大波,抑恐亦為法所不許。然閱該會來函,跡近威脅,頗為惴惴”,要求政府允許各會員商店“按照三節調整工友”。《為本會各會員商店調整工友問題呈請核示由》(1946年5月20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言下之意,不僅施本人及職業工會的行為必須制止,且工友照裁不誤。

接到呈文,杭州政府本擬召集工會與同業公會雙方加以調解。然而尚未正式照會雙方,就發生了九源洗染商店工人怠工事件。同業公會認為該事件乃工會在背后指使,呼吁政府給予嚴厲制裁。

 

本店洗染工友3人,織補工友1人,于今(20)日晨即全體怠工外出,至今未返。風聞系由勞方工會主使,并將于明(21)日起全體一律罷工,以為威脅。經查屬實。竊以本案既經鈞府調解決定,本會概遵照指示各點履行。今調整時期未屆,工人方面竟敢違反仲裁辦法,擅自怠工,殊屬目無法紀。若不迅予制裁并究辦主使人犯,恐各業必起而效尤,行見社會秩序,將被工人擾亂,不僅關系本業損失,而影響治安,后患誠不堪設想!《為本會會員九源洗染號工友已全體怠工,呈請迅賜制裁究辦主犯由》(1946年5月21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罷工對于勞資雙方而言都是一種損失。資方的利潤下降,勞工則面臨失去收入甚至失去工作崗位的危險。于政府而言,更是涉及社會秩序是否穩定的重要問題。面對愈演愈烈的矛盾沖突,杭州市總工會理事長汪廷鏡也出面,替洗染業職業工會說話,要求徹查該商店解雇工友的真正原因。在汪看來,同業公會所稱不敷開支的理由與事實不符,其本意是直指工會本身,企圖將參加工會的店員工友一律清除出去。

 

竊思該店營業收入甚為充裕,依照目前環境,盡可開支,否則該店工友多人,為何必須解雇本會理事長一人,且理事長服務已有五六年之久,該店營業收入反超倍于前,處境迄未轉變,設不敷開支,當可早予解雇,何得于本會組織后始行此策,而該店店主在將要解雇之先曾云,本會理事長辭去工會職務,本店照常雇用,否則請另謀他圖等語,其蓄意催 [摧] 毀本會,顯然可知,此明因組織工會,斷非不敷開支而解雇。《為九源商店無故解雇洗染業工會理事長一案據情呈請鑒核由》(1946年5月23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不僅如此,汪廷鏡甚至不惜以辭職倒逼,力挺洗染業工會理事長施梅生。

 

理事長乃各會員信仰而公推,會員福利賴一人,且本會之組織亦奉市府命令,則理事長本身生計政府亦應予依法保障,今竟被店主無理解雇,理事長尚且如此,職等何堪設想?將來各店相繼效尤,設后次第而被解雇,不如辭退于先,以圖生計之保留,為此聯名呈請鈞長鑒核準予轉呈辭去工會職務,籍保生計,誠為公感。《為九源商店無故解雇洗染業工會理事長一案據情呈請鑒核由》(1946年5月23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或許因為總工會的介入增加了工會一方的談判籌碼,該次風波最終以施梅生未被解雇而平息。在杭州市洗染業職業工會第二屆第一次理監事聯席會議上,施梅生被公推為洗染業職業工會理事長,獲得連任。《杭州市洗染業職業工會第二屆第一次理監事聯席會議紀錄》(1947年2月23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這顯然不是資方想看到的結果。因為施在任時期,洗染業職業工會與同業公會及市政府就工人休假、工人待遇等問題進行了多次交涉。杭州地區洗染業工人原有額外收入,如“漿錢(染價以外酒錢)收入”。建設委員會調查浙江經濟所編印《杭州市經濟調查》,1932,第132頁;又參見杭州師范大學民國浙江史研究中心編《民國浙江史料輯刊》第1輯第6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第444頁。1947年3月,洗染業職業工會上報市政府,建議在目前入會的失業工人過多的情況下,援照舊例,恢復工人休假制度,補貼生計。

 

惟市城淪陷時期,在資方不斷之壓迫下,被其無故撤除。茲各會員為調劑生活起見,均紛紛要求每月恢復外工三五天,否則每星期日及紀念節應援工廠工人實行休假等情。爰經本會提交第二屆會員通過,并移付第二屆第一次理監事聯席會議討論結果議決:一,函請洗染業同業公會查照自四月一日起恢復外工五天,否則在四月一日以后每逢星期日及紀念日,自動援例休假。查星期日休假為國民應有之權利,而工界亦實行已久。同在一法律保護下之洗染工人似應不能例外。《為請恢復舊有外工五天,否則即援工廠工人每逢星期日實行休假,電請設法調解由》(1947年3月14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施的報告得到了政府的部分認可。3月25日下午,市政府社會科召集工會與同業公會商議調解方案,對失業工人,同業公會予以部分救濟。“失業工人12名,自3月25日起至4月5日止,所需生活費20萬元由兩會各半負擔,計職工會10萬元,同業公會10萬元?!?img alt="《為失業會員哀求繼續救濟暨各會員要求外工無法抑制,悉祈迅即派員調解由》(1947年4月10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46737701-Gf8sJBnyMGZBnozz8UCohxb9lJmM4O1P-0-4a4f56a6d37ad91ba4cec01ebbb4db46">1947年5月,在市總工會的介入下,洗染業職業工會與同業公會就工資問題達成協議?!埃?)5月16日至5月底止半月,分下列五等作為基數:甲等25萬;乙等23萬5千;丙等22萬4千;丁等21萬1千;戊等19萬8千。本項基數依照本市五月份差價成數增減之。(2)6月份工資照下半月工資加一倍作為基數,照本市六月份差價成數增減之,以后各月類推。(3)五一勞動節不休假,工資加倍發給?!?img alt="《杭州市總工會工作報告》(1946年4月至1948年4月),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46737701-Gf8sJBnyMGZBnozz8UCohxb9lJmM4O1P-0-4a4f56a6d37ad91ba4cec01ebbb4db46">時隔一月,勞資雙方又就工人底薪重新達成協議,工人工資的五個等級均有不同幅度的增加。《杭州市總工會工作報告》(1946年4月至1948年4月),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如此頻繁的議價不僅早已超越資方容忍的底線,且市政府不再給予支持。10月,施梅生再度上書杭州市政府,以“米貴如珠,百物升漲之際,難維持最低生活”為由,要求工資增加50%。《為請求重行調整工資,增加百分之五十,請同業公會電復外報請鑒核備案由》(1947年10月21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對施的這次要求,市政府則以“該業工資經于本年六月五日由本市勞資糾紛評斷委大會召集該業勞資雙方協議決定”為由,認為“所請增加工資百分之五十,礙難照準”,否決了施的提議。《杭州市政府指令》(1947年11月4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1948年3月,洗染業同業公會再一次“彈劾”工會理事長施梅生。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同業公會的理由是擔任工會理事長職務的施梅生本人即福泰洗染商店店主,不符合《工會法》關于工會會員資格的規定,因此應當放棄洗染業職業工會理事長之職,“轉入商業同業公會為會員”。接到報告后,政府飭令洗染業職業工會做出答復說明。職業工會隨即辯解。呈文中稱,福泰洗染商店的申請人系施梅生之子施文俊,施梅生在此處的工作系“因資方各同業商號均不雇用職業工會理監事,無法維持生計,在□處工作以維生活”,而資方此舉系“同業公會有意將申請人改為施梅生”,實際是變相奪去施本人的工會理事長職務。本段引文參見《為理事長施梅生,常務理事趙泉生之經過情形并因令杭州市區內各商業同業公會不得解雇理監事理合備文呈復鑒核》(1948年3月31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

可以看出,此次工會與同業公會之間爭議的關鍵在于名義上的店主與事實上的店主。工會聲稱福泰洗染店商號的登記申請人是施梅生之子施文俊,故應遵照條文上的白紙黑字,確認施文俊是店主。而同業公會則一口咬定施梅生本人才是該店實際店主,對商號具有實際控制權?!逗贾菔邢慈緲I職業工會第三屆職員略歷表》中,施梅生時年61歲,是該會各理事中年齡最大者,相較于年齡其次者46歲的趙泉生,兩者相差15歲。《杭州市洗染業職業工會第三屆職員略歷表》(1946年4月至1948年4月),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盡管該則材料具體成文時間不詳,但據該工會幾次開會選舉的時間推測,應在1947年下半年至1948年上半年間。其子施文俊應在40歲左右。施梅生六旬之齡很可能難以負責洗染商店的日常事務,而將商號的經營交給其子打理,施梅生本人保留對商號重大問題的處置權。這種以家族紐帶為基礎的中國鄉土社會中再熟悉不過的“父子店”經營模式,若要嚴格找出事實意義上的店主,則只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針對此問題,市政府發布指令,“查福泰洗染店店主,如果確系施文俊,應飭先行辦理變更商業登記,再行報請本府核辦”。《杭州市政府指令》(1948年4月6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可以看出,在此次事件中,政府在沒有確鑿證據表明商號實際店主的情況下,為了規避糾紛,要求相關流程及手續必須符合制度規范,不出紕漏。

對照施梅生遭遇的前后兩次“解雇”風波可以看出,在戰后勞資關系趨于緊張的環境中,部分職業工會的理監事面臨從業風險。工人是否加入工會,取決于對工會提供的工資及就業計劃與非工會雇主提供的工資及就業計劃兩者綜合收益的權衡與比較。工人希冀借助組織化的方式獲得職業保障與薪酬底線的談判能力等現實利益。而對資方而言,顯然他們不愿意看到一個充分組織化的勞工群體在談判桌上表現出強勢的議價能力?!百Y本家常以赤化之罪名,而阻撓工會之成立?!?img alt="于恩德:《北平工會調查》(1930年6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社會組織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第4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46737701-Gf8sJBnyMGZBnozz8UCohxb9lJmM4O1P-0-4a4f56a6d37ad91ba4cec01ebbb4db46">為了分裂勞工群體,削弱其組織化程度,用解雇的方式將加入工會的理監事乃至理事長從行業中清除出去,以對其他從業工人起警示作用,成為資方干預工會事務的另一種方式。事實上,不僅是理事長施梅生一人有此遭遇。該會理事趙泉生也遭遇了被資方解雇而失業的經歷。值得一提的是,通過解雇在工會任職的店員、工友,待達到一定期限后據規定勒令其退會,這是同業公會屢試不爽的撒手锏。“炒貨水果業職業工會理事長常務理事及理事等當選后即被資方解雇,現均受失業之痛苦,同業各店均一概不雇用,如過六個月后同業公會又可呈報鈞府失業已久,因令辦理退會手續。如此以往,職業產業工會恐不能存在矣。”《為理事長施梅生,常務理事趙泉生之經過情形并因令杭州市區內各商業同業公會不得解雇理監事理合備文呈復鑒核》(1948年3月31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84。透過洗染業職業工會的例子可以看出,政府不愿意看到勞工待遇過低而引發工潮等問題,以致危及社會穩定,使得戰后城市產職業工會在勞資談判方面具有一定的議價能力,借助工會的組織行動力,工人在工資待遇方面的勞資博弈中,并不處于下風,甚至能夠不斷發起談判、怠工等,轉為主動進攻。然而,資方能夠借助對工會會員資格做出有利于自身的界定,達到解雇工人,削弱工會的組織化程度與談判能力的目的,起到威懾的作用。

三 孫紹軒的“下臺”

杭州市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成立于1946年4月,會員人數40人,會址設在青年路35號,發起人為孫紹軒。《杭州市總工會工作報告》(1946年4月至1948年4月),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1946年4月22日,杭州市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召開第一次籌備會議,“推孫紹軒、葉永慶、蔣永成、馬鏞、徐夢達為本會籌備員并推孫紹軒為籌備處主任,蔣永成為副主任。本會籌備處擬設總務,經濟,調查登記三股,請就籌備員中推定兼任各股股長案”。《電影放映技師職業工會第一次籌備會議記錄》(1946年4月22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47。3天后,該會召開理監事會議。會上推選孫紹軒理事為常務理事及出席總工會代表,并開始商討涉及電影業行業利益的具體問題,決議加大向資方收繳廣告費的力度,“從四月份起開始向各院及各廣告承包商交涉征收,如四月份之廣告費已由各方收繳后再行收繳時,由理事會斟酌改自五月份起開始征收”。《杭州市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第一次理監事會議記錄》(1946年4月25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47。孫本人也積極致力于維護同行利益。1946~1948年,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為提高工資而與同業公會之間進行了多次針鋒相對的談判,最后不得不由政府裁決。《為物價高漲,生活不能維持,請求增加工資五成,仰祈迅賜調由》(1947年4月28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47。1947年7月,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與資方達成協議,“自7月1日起工人工資一律依照原有工資增加5成;嗣后工人工資依院方票價(呈報市政府備案之基數價)增加之比例工資”。1948年2月,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重新要求按照工人生活指數發放工資,“每一放映間(三人)規定底薪每月共125元,按照杭州市工人生活指數實足發給;膳食由技師自理,所有院方其他津貼一律取消(燈片手續費在外),自37年1月16日起實行;本約簽訂后勞資雙方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變更”。本處敘述及引文參見《杭州市35年8月至37年3月勞資糾紛案件統計》,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

孫紹軒本人在加入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和供職期間,實際并非該業從業人員。按照國民政府頒布的《工會法》及《人民團體組織條例》等制度規定,各產、職業工會一旦正式備案成立,必須將組織情形、章程、相關負責人履歷等會務信息呈報市政府及同業公會各方。資方對于孫的履歷未必不清楚,而當時卻未提出任何異議。然而時隔兩年后,杭州太平洋電影院、大光明大戲院、西湖電影院、金門電影院,金城電影院等單位的經理于1948年初聯名上書杭州市政府,披露杭州市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理事長孫紹軒并非從業人員,質疑其理事長資格,顯系有意為難。

接到報告后,市政府指令社會科調查此事。從社會科的報告中可以看出,該理事長孫紹軒先后做過電影放映及照相攝影等工作?!懊駠?2年在本市大世界學習電影放映工作,越二年轉浙江省教育廳從事教育巡回電影放映約一年余,乃由教育廳保送上海柯達公司學習照相攝影工作?!?img alt="《奉調查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理事長孫紹軒是否從業人員一案的報告》(1948年3月8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4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46737701-Gf8sJBnyMGZBnozz8UCohxb9lJmM4O1P-0-4a4f56a6d37ad91ba4cec01ebbb4db46">孫紹軒以非從業者身份當選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理事長,主要緣于其個人威望與社會關系網絡?!皻v充經緯通訊社社長暨擔任市黨部工運任務,因與電影放映人員接觸頻繁,并時常參與彼等勞資糾紛之解決,公誼私交均極融洽,因此被推為該會理事長之職?!北M管如此,社會科沒有對“公誼私交均極融洽”的孫網開一面,而是認為“該員雖系出身電影放映,但現在確非在業人員,依照修正工會法第十七條第二項末段之規定,不得當選為理事”。《奉調查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理事長孫紹軒是否從業人員一案的報告》(1948年3月8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47。據照相業職業工會呈報,孫紹軒本人“現充本市念慈照相館攝影技師”。《為電復本市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理事長孫紹軒會員資格一案請核備由》(1948年4月17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47。市政府采納了社會科的意見,并指令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依法另選理事長報核”。《杭州市政府訓令》(1948年3月12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47。時孫紹軒已被推舉為全國總工會參會代表,但也因此而被取消資格。

經“公推”脫穎而出的社團領導者,大體為該行業內威望較高,掌控社會資源較多者。然而,成為工會會員的必要條件之一即身為該行業或產業從業者,從會員中選舉產生的理監事自應同樣為行業從業者。該條件意味著,那些因各種情況而變換工作的從業者,倘或加入了與當前從事職業不符的工會,即便經公推而出任工會領導職務,但在與工會會員資格條件發生抵牾的情況下,也會面臨被取消會員資格及所擔任職務“下崗”之危險。在該事件中,資方依據《工會組織法》的相應條款質疑孫的理事長資格,并成功影響政府決策,達到了把孫紹軒“拉下馬”的目的。反觀勞方,在此事實面前明顯被動。整個過程中,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不僅沒有一份為孫紹軒的理事長資格辯解的公文,且連杭州市總工會也沒有從中“打圓場”、調和的跡象。在此可以推測,孫紹軒與總工會之間的私人關系即便沒有破裂,也不十分融洽。在孫紹軒加入照相業職業工會后不久,在一次由總工會召集的各業工資調整會議上,與絲織業工會、革履業工會等工會的代表一起“蜂擁至總工會”,“糾眾行兇”。《為本會常務理事毛順祥被絲織工人兇毆成傷電請核辦并予懲兇由》(1948年11月13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3。孫紹軒本人性格中暴力與強勢一面可見一斑。至于憑借威望被公推上臺的孫紹軒何以無法擺平各電影院戲院的經理,據現有材料推測,孫在國民黨基層黨團組織內從事工運的經歷使其具有嫻熟的公關與斡旋談判技巧,也為其贏得了工會的擁戴與信任,從而被資方與同業公會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四 酈斌的“讓位”

當工會推選出不符合政府旨意的領導人時,政府往往會以不具備該工會會員資格為由,公開或暗中介入,阻撓其任職。杭州市小貨車業職業工會于1946年6月25日發起第一次籌備會議。在市政府派員指導下,“公推酈斌、金越人、酈心白、阮浩、陳更生、阮樂波、酈錫桂等七人為籌備員,并推酈斌為籌備主任”。《為檢送本會第一次籌備會議記錄及圖記印模各一分仰祈核備案由》(1946年6月30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該會計劃7月下旬召開會員成立大會,“選舉理監事及討論有關會務事宜”。《為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籌備有緒定本月22日召開成立大會仰祈核備案由》(1946年7月19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然而不僅計劃中的成立大會因故延期,8月6日,市政府還向籌備中的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發出訓令,認為“該會籌備員酈斌、金越人、酈心白、酈錫桂等四人非本業從業人員,依法不得加入該會為會員,應即退會,茲另加吳錦有、何長忠、潘阿羊、丁長發、金阿章、沈福林等六人為籌備員,并指派何長忠為籌備主任”,“令仰即日召開籌備會,著手籌備工作”。《為據查該會酈斌等四人非從業人員應即退會并加吳等六人為籌備員仰知照由》(1946年8月6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

市政府從何種渠道斷定小貨車業職業工會成員是不是從業人員不得而知,但民國時期地方政府處理此類社團成員資格等問題的一貫方式是將消息來源者上報的問題以指令式公文發給存在問題的一方,令其查明后據實呈報。此種做法雖然有“自己人查自己人”之弊,卻也減少了打擊、誣告的可能性,給矛盾雙方一個公平申訴的機會。即便訓令中提及的幾人非從業人員,應當退會,按慣例,也應在市政府派員督導下,由工會自身召開會員大會,完成理監事會領導的重新改選。然而此次,市政府不僅直接做出退會的處理決定,并“空降式”指派了該工會的籌備主任,如此罕見的處理方式只能推測為市政府原本就對該工會的籌備主任酈斌強烈不滿。

戰后杭州市政府制定的《指導人民團體辦法》中規定,“社會科科員以上各社政人員,暫兼社政指導員,經常赴各團體巡回視導。對于各團體之會務、財務、會員增減、職員或辦事員更動,以及各項活動情形,隨時考察,報告本府核備”。《半年來之杭州市政(1946年7月至1946年12月)》,《民國時期杭州市政府檔案史料匯編(1927~1949年)》,第387頁。此舉意在向社團進行人事滲透,防范社團負責人單方壟斷,以致信息被過濾。然而按規定,社政指導員的職務只是“兼”,且政府任命的社政指導員往往是社會科內的低級職員,其工作職責主要是收發文件、草擬一般性公文與報告,并不掌握關鍵行政資源,也無行政決斷權。由此,政府指派的社政指導員僅僅是名義上代表政府,在社團開會、選舉等儀式性工作中列席,代表政府講話,但對于社團的日常運作并無實際影響力。所謂“巡回視導”,難免流于形式。盡管戰后各工會的籌備、成立、會員大會等各種重要活動中,均有指導員“蒞臨指導”,但并不能代表政府有效控制社團。在工潮、行業利益沖突等事件中,勞資雙方均傾向于繞開作為政府職能部門的社會科,以直接向市長周象賢上書的方式表達自身的利益訴求。問題的解決也往往以市政府的最終訓令或指令為圭臬。不但如此,政府指派的視導員成為下級工會抗辯政府訓令時的理由之一。接政府訓令后,小貨車業職業工會于8月6日當天下午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由于訓令中提及四人中的二人是“因病辭職”,并獲得照準,經討論,決議對政府訓令予以抗辯。“金越人、酈心白業已辭職,酈斌、酈錫桂確為從業人員,令加籌備員六人及指派籌備主任應即呈請市府收回成命?!?img alt="《杭州市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發起人及各區代表緊急會議記錄》(1946年8月6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46737701-Gf8sJBnyMGZBnozz8UCohxb9lJmM4O1P-0-4a4f56a6d37ad91ba4cec01ebbb4db46">隨后,小貨車業職業工會向市政府發出措辭強硬的呈文,申明自身組織從發起到成立不僅全系依法辦事,且均有政府所派視導員的出席與批準,故發起人非本業從業人員的指控不能成立。“查屬會之發起籌備組織,系經依法呈送發起人名冊,并經鈞府35年6月13日社1字第2666號批節開‘呈暨發起人名冊均悉經核尚無不合,準予許可組織,仰即召開發起人會議,推選籌備員三人至七人組織籌備會’,則各發起人之是否為本業從業人員早經查核無訛”,并且“歷次開會蔣指導員均經列席,從無片言涉及各籌備員”。不僅如此,在工會看來,政府強行指派人員的舉措無疑是公然干涉人民團體的組織發展。“今鈞府忽另加六人為籌備員,指派何長忠為籌備主任,依據前批則超過人數既未向本會登記更非發起人,與民主之至意亦不符合”,要求政府“維持法令,收回成命”。《為奉到另加籌備員六人及指派籌備主任之訓令請求收回成命由》(1946年8月10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與此同時,小貨車職業工會還向杭州市參議會上書,指控市政府相關人員“操縱人民團體組織,剝奪人民入會自由”。《為決議關于據報前本市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籌備會有持槍強迫登記一案函請查照辦理并見復》(1946年10月8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

然而,這次緊急會議及隨后向政府發送的呈文存在不少疑點。首先,在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籌備會發起人名單中不僅未能看到被政府指控為非從業人員的酈斌、金越人等四人的履歷材料,且比照社會科報送市政府的材料與相關發起人報送市政府的材料,發現兩份發起人名單出入頗大。《為發起組織杭州市小貨車業人力工會請求準予許可由》(1946年5月30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為發起組織本市小貨車職業工會祈準予頒發許可證由》(時間不詳),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而在1947年的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理監事名冊中,只有酈錫桂名列理事,且確為從業人員,有5年拉車經歷,其他3人履歷仍缺,尤其是曾被推為籌備主任的酈斌。上述材料顯然無法證實四人是不是從業者。其次,籌備會發起人酈心白、金越人何以在工會尚未正式成立時就“因病辭職”?在缺乏足夠證據的情況下只能揣測其中應另有隱情。此次事件作壁上觀的市總工會也對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的一系列行為產生懷疑,在致市政府的呈文中認為該工會在8月6日的緊急會議中,“決定各案與鈞府令飭遵辦各點多有出入,該會情形似亦相當復雜”,建議政府“派員詳查實情”。《為按小貨車業職業工會呈送緊急會議記錄轉請核示由》(1946年8月20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

市政府的強勢決斷加上總工會的態度傾向,導致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的申訴與抗辯沒能收到預期效果。1946年8月26日,在市政府派員列席指導下,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籌備會召開變更負責人后的第一次會議。市政府之前的指令得到了貫徹執行?!吧鐣浦I派何長忠、吳錦有、丁長發、沈福林、金阿章、潘阿羊等六人為籌備員,并指派何長忠為主任,遵諭定本日上午召開籌備會議?!庇捎诖舜螘h是在市政府的明確授意下召開,按說應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政府的意見,在決定“派員接收酈斌同志任內籌備文卷印章等,以資統一”的同時,給予這位前籌備主任足夠的面子,“聘請酈先生斌為本會書記并優待,薪給每月12萬元,車馬費3萬元”。新上任的何長忠甚至免不了寒暄客套一番。“兄弟是一個蠻人,一切的事情還希望大家群策群力,共同合作,為同業工人謀福利?!?img alt="《杭州市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籌備會第一次籌備會議記錄》(1946年8月26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46737701-Gf8sJBnyMGZBnozz8UCohxb9lJmM4O1P-0-4a4f56a6d37ad91ba4cec01ebbb4db46">可見在勞、資、政三方的博弈中,矛盾雙方盡管在利益面前針鋒相對,但也未必會把事情做絕。對被撤換的工會理事長的工作給予安排,讓雙方都有臺階下。事隔一個多月,杭州市參議會也否決了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的指控,認為對市政府干涉社團組織發展的指控“與事實不符,不予受理”。《為決議關于據報前本市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籌備會有持槍強迫登記一案函請查照辦理并見復》(1946年10月8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57。這很難不令人認為僅具象征性議政權利的參議會是鑒于該事件的結局而揣度市政府與總工會等方面的態度后做出的決議。

五 汪延鏡的“辭職”

作為戰后杭州市總工會理事長的汪延鏡,盡管在其他產、職業工會理事長“去職”風波中均保持著重要的活動能力和話語權,但也未能避免一場殃及自身的“辭職”風波。作為本區域各級產職業工會的上級指導單位,杭州市總工會在1946年初即已召開多次籌備會議,推舉汪延鏡為杭州市總工會籌備委員會主席,“擇定舊藩署9號為會址,并自3月1日起正式開始辦公”。《杭州市總工會致杭州市政府》(1946年3月22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3。作為全市產職業工會的總負責單位,杭州市總工會自成立以來,就在門面上下功夫,希望有一個獨立的辦公場所。為此,專門成立了會所籌建委員會,負責總工會辦公經費的籌措以及辦公場所的落實。其人員由杭州市各產職業工會負責人互推組織,“籌委會視工作需要得設籌募及建筑兩組,設總干事各一人,副總干事各二人,分別負責籌募及建筑工作,并得提請理事會聘請或指派工作人員若干人協助辦理工作”。《杭州市總工會會所籌建委員會組織條例》(時間不詳),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3。然而,戰后杭州市政府財政經費吃緊,并無余錢資助總工會籌建辦公場所。1948年3月,長期租賃浙江省區救濟院舊藩署9號為辦公場所的杭州市總工會決議以會員籌款的方式自行籌建永久會所,并得到市政府的批準。“本市工運發達,推動當以總工會為樞紐,且為事實需要及以裝外人觀瞻計,均有及時籌建之必要。其建筑經費來源決議由各屬工會會員捐獻1日之所得,并擬向本府洽請指撥基地所籌款項,分次征收,專戶存儲,動用由市工務局購備建筑材料及籌建委員會負責興建?!?img alt="《杭州市政府社會科蔡職員簽呈》(1948年3月31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3。"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D27F0/11064909003479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5.png?sign=1746737701-Gf8sJBnyMGZBnozz8UCohxb9lJmM4O1P-0-4a4f56a6d37ad91ba4cec01ebbb4db46">同年1月,總工會以為各產職業工會謀福利為名,向全市各工會征收福利事業經費,每個會員五千元。《為征收福利事業經費電仰遵照辦理由》(1948年1月14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3。

為修建辦公場所,卻由下屬工會會員買單,此舉無疑給反對者以把柄。至于以發展福利事業的名義征收的經費究竟用于何處,也是反對者質疑的理由。1948年5月,杭州市總工會因首屆理監事任期屆滿,擬召開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舉行改選。本次大會先是被延期至6月10日,后又兩次被延遲至7月1日。汪本人將延期的原因歸于一方面“所屬多未能將出席代表依法產生報會憑核”;另一方面“邇來工潮迭起,本會暨所屬應全力注意消弭工潮,原定6月10日改選會員代表大會應暫緩舉行”。《為市總工會延期召開會員代表大會請鑒核由》(1948年6月24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3。然而,對于這次會員代表大會的延期,部分工人不滿。有工人聯名上書至市政府,認為總工會給出的延期理由站不住腳,并認為總工會已蛻變為一個有政府撐腰的墮落、腐化和魚肉工人的機構,應當予以整改。

 

近日各工會并無工潮之醞釀,即有工潮,總工會既事前失于防范,而事后又復不能抑止,足證總工會負責人領導無方。查近時工潮平息已久,而政府突以糾紛迭起為詞,以此展延總工會代表大會日期,殊失工人信仰,日來并無工潮,而政府堅說工潮迭出,空穴來風未知何所據而云然,顛倒黑白,抹煞事實,其別有用心,已昭然若揭,際茲憲政實施之初,自應以民主為前提??偣肀O事會決議召開會員大會而使每一工會忙于改選或推派代表,因此而消耗的人力財力,殊屬驚人,今竟以某種關系而乞憐主管延期,足證政府有袒護包庇現任理監事之嫌。《總工會垮臺!市政府撐腰!》(時間不詳),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8。

 

在另一份以杭州市各工人團體的名義的聯合上書中,工人質疑總工會自戰后成立以來的作為,認為其不僅未能在物價通脹的環境下解決工人的生活待遇問題,反而自身籌措了巨額款項修建辦公場所,所謂的工人福利基金以及工人子弟學校等福利事業均無著落。《兩年來杭州市總工會的成績?》(時間不詳),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8。這兩份聯名上書,將總工會推至風口浪尖。

作為地方政府下屬的職能機構,杭州市總工會上受市政府社會科的領導,下負統領各產職業工會之責。因此,當總工會的組織權威受到下屬工會與工人的挑戰時,地方政府自然傾向于樹立總工會的權威。在這兩份文告的措辭中,不僅有對理事長汪延鏡個人的攻擊,還有對總工會這一組織的攻擊,甚至有對政府行為動機的懷疑。如此“打擊一大片”的攻擊話語,當然不會被杭州市政府采信。總工會組織的會員大會于1948年7月1日如期召開。汪延鏡繼續任總工會理事。在7月5日總工會第二屆理監事第一次聯席會議中,汪延鏡繼續擔任理事長一職,并通過了關于建造辦公會所需要會員捐款定額10萬元的核認一案。《杭州市總工會第二屆理監事會第一次聯席會議》(1948年7月5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3。此外,被杭州市政府委派調查此事的社會科職員也力挺總工會,認為“總工會所稱處理會務及經費收支均按法定手續程序辦理等情,查尚屬實”,將問題歸咎于部分欲參加競選的工人借機鬧事。《杭州市政府社會科朱職員致杭州市政府》(1948年7月13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8。得到政府信任和支持的汪延鏡在1948年的選舉中得以連任。

盡管躲過了這次“辭職”的風波,汪延鏡還是以身體不適、體弱多病為由,于1949年3月向市政府遞交了辭呈。在幾次客套往來公函之后,市政府還是同意了汪的請求,“所遺理事職務由候補理事俞杏生遞補常務理事職,由朱理事家寶遞補理事長一職”。《呈為理事長汪延鏡堅辭照準并將理監事會議遞補情形報請核備由》(1949年3月7日),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83。汪得以體面“下臺”。只是汪的辭職,不知是出于感到力不從心,難以勝任,還是因看到此時政局逆轉,國民黨政權危在旦夕,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1949年政權易幟之際,不僅總工會修建新的辦公場所的計劃無法如愿,人員變動更加頻繁,“最后一任理事長是趙李洪,址設舊藩署路9號”。杭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杭州市志》第8卷,中華書局,1999,第282頁。

結語

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國民黨政權一直試圖理順與勞工群體的關系,將其納入國家管控的范圍。1927~1937年,國民黨政府在打壓激進勞工運動的同時,通過勞工立法、改組工會等方式試圖掌控勞工群體。而抗日戰爭中斷了這一持續進行的努力。在1945年至1949年的“戡亂動員”時期,國民黨政府通過人民團體登記、重新組建各級工會的方式,迫切希望重新掌控勞工群體。

日本投降后,國民黨已經沒有能力重建曾經抑制1927~1937年間工人運動的組織上的控制網絡。〔美〕費正清、費維愷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第738頁。戰后敵偽產業接收的失控以及抑制通貨膨脹的失敗等問題的疊加極大阻礙了國統區經濟生產的恢復,也使大批返籍勞工的生計面臨嚴重困難,影響到國民黨政權整合城市社會。在這種環境下,出于穩定社會秩序的考慮,政府只能對工人與工會一次次提出的增加工資的要求不斷讓步,這為部分活動能力強、善于談判的工會理事長提供了施展空間。然而,一個工會理事長或許能夠贏得工會內部的擁戴,但并不一定能討取資方與政府的好感。工會理事長是否遭遇去職危機,一方面取決于工會自身的會員數與行業生存狀況等內部因素;另一方面也取決于是否得到總工會的支持以及政府與資方的態度等外部因素。從本文的四起工會理事長“去職”風波案中可以看出,在工會在勞工待遇方面的不斷抗爭以及政府尋求穩定的情況下,資方盡管難以正面回絕,但可以借助各種方式暗中使勁,將帶頭的工會理事長“拉下馬”,起到震懾工人與工會的作用。反觀工會,遇到此種“暗招”則顯得較為被動,不僅需要不斷為“出問題”的理事長澄清申訴,且很多時候難以避免理事長被撤換的結果,為工會組織的穩定發展帶來不利因素。而在勞、資、政三方的博弈中,往往會圍繞會員資格問題“作文章”。指斥工會理事長不具備會員資格,是在制度化層面促其“下臺”的最直接方式。

隨著戰后各級人民團體的重建,構建一支政治上忠實于國民黨統治的社團負責人隊伍的現實問題被提上日程。杭州市政府從人事與財務兩個方面加強對社團的掌控力度。在人事方面,政府建立了自下而上的雙重信息渠道。一方面要求社團負責人定期向政府述職匯報?!案鲌F體負責人及書記按月舉行會報(此為原文——引者注)1次,報告1月來工作概況,并交換意見,共謀解決困難問題,以資聯系。”《十個月來之杭州市政(1945年8月至1946年7月)》,《民國時期杭州市政府檔案史料匯編(1927~1949年)》,第305頁。另一方面,杭州市政府制定了《指導人民團體辦法》,規定“社會科科員以上各社政人員,暫兼社政指導員,經常赴各團體巡回視導。對于各團體之會務、財務、會員增減、職員或辦事員更動,以及各項活動情形,隨時考察,報告本府核備”。《半年來之杭州市政》(1946年7月至1946年12月),《民國時期杭州市政府檔案史料匯編(1927~1949年)》,第387頁。當總工會的組織權威受到挑戰時,政府堅決站在總工會一邊,維系總工會的組織權威。與此同時,政府也會采取強行干涉的方式,撤換工會自行推選出的某些“不可靠”領導人,并向工會強行指派新的人員。但正如在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理事長酈斌的“讓位”過程中所見,此舉不僅引起下級工會對政府的不滿,且政府所指派的視導員曾列席工會選舉等活動的事實往往被下級工會作為申訴理由。對政府而言,此舉可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戰后國民黨政府發起成立各地區總工會,其職能主要是執行政府頒布的各項政策措施,監督轄區內各級產、職業工會。在戰后杭州市總工會頒布的章程中規定,“凡在杭州市區域以內之產業工會暨職業工會均應加入本會為會員”,其主要任務在“工會或會員間糾紛事件之調處、勞資糾紛事件之調處”等方面。《杭州市總工會章程》(時間不詳),杭州市檔案館藏:J14-1-1。這意味著總工會自身的角色定位偏重于政府下屬的業務職能部門,起到溝通與協調政府和下屬產職業工會之間關系的作用。而本文研究發現,戰后杭州市總工會在相關事件的處理中,既非毫無保留地站在下級工會一方,又非態度堅決地成為政府的傳話筒。在洗染業職業工會理事長施梅生的被解雇過程中,總工會的堅決態度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政府的決策。而在電影放映技師業職業工會理事長孫紹軒的“下臺”過程中,總工會則作壁上觀。在小貨車業職業工會理事長酈斌的“讓位”過程中,總工會甚至反戈相向,站在政府一方。總工會與政府及下屬產職業工會立場各異,盡管增加了總工會自身在處理勞工事件中的斡旋余地,但未能樹立其在下屬產、職業工會組織與工人中的公信力。對不同事件“審時度勢”的處理方式,既無原則立場,也無可預測性,這使其與政府及產職業工會之間暗生罅隙,削弱了社會整合所必需的組織凝聚力與組織權威。

作者:胡悅晗,杭州師范大學歷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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