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馬古道各民族商號及其互動關系
- 李旭
- 4119字
- 2019-01-04 19:56:02
三 互動的社會條件
歷史上,西藏地區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山高水急,道路險峻無比,交通和通訊十分閉塞,商業貿易及與內地的聯系只有靠屈指可數的幾條人馬驛道。從西藏地區的政治經濟中心拉薩到內地,畜力和徒步單程往往就需要三四個月時間,一年內往往只能完成一次往返。因而,這樣的長程遠途貿易,需要大量且長期的資本投入,需要相互間信用關系的建立和鞏固,極有能力的商業實體或集團方能從事和運作。
到近現代,在西藏地區和與之鄰近的陜、甘、青、川、滇地區,由于人口的激增、社會經濟的發展、社會條件的成熟,頗具實力的商幫、商號紛紛出現,于是,西藏地區的商業貿易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形成了三大商貿群體:一是西藏的以官家、貴族、寺院上層三大領主主持并掌控的商業集團(由其專門設置的商業管家“聰本”負責具體操作);二是西藏以外省區進入西藏從事長途販運的商幫、商號;三是外國商人,如尼泊爾、印度商人。他們之間,尤其是西藏三大領主的商業集團與外省區的商幫、商號之間,形成了活躍的、密切的商業往來以及其他聯系,不僅省區外的商幫、商號大量進入西藏地區進行茶葉、絲綢、瓷器、皮毛、山貨等的販運貿易,建立起相互信任的信托關系和金融匯兌通道,西藏地區有實力的商號,如邦達昌、桑多昌、熱振昌等,也紛紛在內地的西寧、成都、重慶乃至上海等地設立分號,相互間的往來交易達至新的層面和規模。
其中最突出的是云南商幫、商號。與此同時甚或更早一些,在與西藏相鄰的云南,隨著經濟的發展,商品生產和商業貿易也迅速崛起,加之英、法等國的殖民擠迫競爭,另外,由于“康乾盛世”后人口數量的急劇增加,生存環境和資源需求的壓力不斷加大,人們也開始尋求更多發展路徑和空間,于是,地廣人稀并有著獨特資源和特別需求的西藏地區,成為云南各民族商號和商人的首選。藏區無數的酥油茶筒,有著向上的引力,吸引著各民族的商人走向那廣袤的高原。
一切似乎已是命中注定。在滇西北,人與土地的緊張關系在乾隆年間就已有端倪。麗江及其附近壩子里的人口在不停地增加,每個家庭都在膨脹,土地卻不會像孩子一樣生下來,再不停地長大;而且光靠那點有限的土地,即使餓不死,也不可能使生活產生更好的改變。生存和發展問題,其實在“康乾盛世”之時及之后,就已然擺在眼前。
早在1999年,筆者在研究麗江地區赴藏做生意的馬幫商人的專著《藏客——茶馬古道馬幫生涯》一書里,就對滇西北人民進藏經商的緣由進行了調查,發現并指出:由于地域相鄰,世世代代生息于滇西北的各民族,要取得較好的生存條件,要發展經濟,就只有進入西北方的西藏地區,用交換來進行資源互補,用貿易利潤來補貼家用,并以此來擴展生存的空間,來拓展致富的途徑和提高生活的質量。他們很難到山下,進入內地尋求融入他們的市場。因為,生性耿直、質樸而又為人老實的少數民族,很難跟內地那些精明的漢族商人打交道,甚至連語言都很難溝通。他們在內地賺不到錢,賠本貼錢的風險反而要大許多。所以,在歷史上,滇西北各民族的生意大多往西北的藏區發展,那里才是他們馳騁的天地,那里才是他們如魚得水的市場。用過去走西藏做生意的“藏客”的老話來說,這叫“熟門熟路,找錢更易”,或者說“一樣的水養一樣的魚”。
筆者還指出:“自古以來,滇西北以麗江為中心的納西族生息地區,東北部居住有彝族,西北部毗鄰藏族,南部與白族和漢族的勢力范圍相接,麗江就正好處于漢、藏、白、彝四大民族經濟勢力圈的交錯地帶,其間還雜有傈僳、普米、回等民族,這是對夾縫中的納西族生存能力的考驗,也為納西族提供了極其有利的經商貿易條件。
“分居各地的各民族從各自的需求出發,自然而然要做各地間農作物和土特產以及其他各種生產生活用品的交換交易,尤其是生活在高原特殊地域里的半游牧半農耕的藏族,特別需要與內地的交易活動,僅他們每日必需的茶葉一項,就完全靠內地輸入。于是,在這一地區的大山大川之間,各民族的商號商人趕著馬幫翻山越嶺、過河渡江,來往西藏和內地兩地的商業交易活動應運而生,并日益發達起來。
“與此同時,也有西藏的商號和馬幫來往于云南麗江、大理地區,但一般情況下,西藏的商號馬幫來到麗江,就再不可能繼續前行,自己到山下的內地去。那些地方對他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他們語言不通,生活不習慣,更適應不了山下那燠熱的氣候。他們只能走到麗江為止。而內地的商人也難以進入西藏,他們面臨的正好也是藏族面臨的問題:語言不通,生活習俗迥然兩樣,高原的寒冷缺氧、山高水急讓他們望而卻步。所以他們也只能走到麗江就打住。于是,處于內地與藏族地區交界地帶的麗江成了西藏與內地之間交易的中間地帶,成了這一帶各民族中轉交易的集鎮。生活于這一帶的納西族、白族等民族,一方面了解熟悉內地的情況和文化,也熟悉西藏草地的語言、氣候、風土人情和生活習慣,于是,在漢藏、白藏、納藏等民族貿易交往中,各民族的商號馬幫就起到了獨特的作用?!?img alt="參見李旭《藏客——茶馬古道馬幫生涯》,云南大學出版社,2000,第47~5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B10D3/11064907503476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8.png?sign=1751212526-QrjiaAiJRboV2WTjkPOGrnQLc37BMPMV-0-f0a3e768189f64b570288446c4f2eca4">
另外,滇西北一帶頻繁的戰亂和社會動蕩,也成為影響各民族互動的重要因素。明末清初改朝換代的社會巨變,清咸豐、同治年間的回族杜文秀反清活動,也使得相對僻遠而安全穩定的藏區,成為商人們避亂趨利的地方。
清末,清政府任命強悍有為的趙爾豐為川滇邊務大臣。在任上的幾年時間里,趙爾豐推行了在川滇邊設流官、練邊軍、屯墾、開礦、貿易通商、建立學校等措施,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地經營川滇邊事務,號稱“新政時代”。其中最為突出的一項,就是大力扶植川滇邊的地方商業,積極拓展滇康、川康和康藏間的商業貿易交流通道,甚至派出護商隊保護往來于康藏地區的各地各民族商隊,因此吸引了大批滇籍各民族商人前往西藏地區經營,使近代滇藏間的商貿交流達至一個新的局面。
其實,在滇藏之間的高山深谷地帶,也存在人文地理學者唐曉峰在談到長城地帶時所說的“過渡性”: “在長城地帶,人文地理與自然地理一樣具有過渡性,它是一個滲透著農業和草原勢力的世界,一個兩種勢力接觸并匯合于此,而不能被任何一方永遠統治的世界?!凇^渡’社會中,因‘正?!鐣慕y治者無心認真經營‘過渡’政治,這里的政治永遠是消極的。但‘過渡’卻是進行貿易的絕好地方,在這里,貿易永遠是積極的?!^渡地區的人們有機會較多地受到自己利益的支配。……徭役租稅的疏漏,人口的疏散,造成更靈活自由的集市經濟,官府更易于同商人勾結,向來嚴謹的軍事活動,在這里,也充滿商機?!?img alt="唐曉峰:《人文地理隨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284~28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B10D3/11064907503476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8.png?sign=1751212526-QrjiaAiJRboV2WTjkPOGrnQLc37BMPMV-0-f0a3e768189f64b570288446c4f2eca4">這些精辟的論述,同樣適用于滇藏間的過渡地帶經濟。
1933年,十三世達賴喇嘛在拉薩突然圓寂,國民政府在南京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追贈十三世達賴為“護國弘化普慈圓覺大師”,并決定派遣以參謀本部次長黃慕松為團長的致祭代表團由內地入藏。派員入藏之前,國民政府行政院召集蒙藏委員會、內政部、外交部、參謀部人員合擬《大員入藏訓條》,分為外交、政治、軍事和其他四個部分,其中就有一條:“漢藏各族人民通商、旅行,應準絕對自由。”“絕對自由”的政治、經濟條件的設立,在中國歷史上實為罕見。這種政治條件和經濟環境的自由寬松,無疑也為滇藏貿易鋪平了道路。
更何況,一次巨大的商業際遇突然降臨到滇西北和西藏地區——由于抗日戰爭的爆發及其延續,中國各出??诩昂I贤ǖ廊环怄i,更由于日軍侵占了東南亞尤其是緬甸,中國唯一一條通往盟國的道路滇緬公路于抗日戰爭中后期被截斷,一時間,從滇西重鎮大理、麗江和西康雅安、康定,經由西藏拉薩轉道至印度噶倫堡、加爾各答的茶馬古道,成為抗日戰爭期間大西南后方主要的也是唯一的國際商業通道。盡管這條道路遙遠險峻,耗時數月的行程千辛萬苦,但由于能賺到很大的商業利潤,許多商家和各民族民眾便無所畏懼,紛紛涌上這條道路尋求機遇,在滇西北商業史上掀起了“拉薩熱”,有能力的人們大多踏上了這條吉兇難卜的道路,進入西藏地區經商貿易。
這樣看來,天時、地利、人和,這幾種中國人眼中的成功的條件,都降臨到了云南各民族商號的商人頭上。
《納西族簡史》精要記載了這一歷史:“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抗日戰爭爆發后,滇、藏貿易十分活躍,維西、寧蒗等納西族地區,成了重要的商道和過往馬幫們的歇足地。各種貨物由內地經過這里遠銷西藏和印度,這就使納西族中原來從事季節性趕馬活動的人,逐漸轉入以趕馬經商為主要職業。由于趕馬經商獲利甚厚,引起了人們的羨慕和向往。不僅大多數家庭抽出男子從事趕馬運輸,就是那些缺乏騾馬的人戶,也有人通過押出土地來購買騾馬,以便從趕馬經商中謀利?!疂h人發財靠買田地,摩梭發財靠買騾馬?!@一當地民諺,生動地反映了納西族對趕馬運輸業的重視。連永寧土司和總管也派有家奴和傭工,組成馬幫商隊,常年從事商業活動。據1956年的統計,在寧蒗的永寧和維西的永興等地,約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家庭主要成員兼營趕馬運輸業。趕馬運輸業的興起和繁榮,給納西族社會和家庭帶來了深刻的影響?!?img alt="《納西族簡史》編寫組:《納西族簡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7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B10D3/11064907503476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8.png?sign=1751212526-QrjiaAiJRboV2WTjkPOGrnQLc37BMPMV-0-f0a3e768189f64b570288446c4f2eca4">由于同樣的原因,即使沒有走過這條經商貿易路線的其他商號和商家,也不得不轉而走上這條艱難無比的商路。他們要想生存和發展,就別無選擇。
周智生曾撰文指出:“藏區地形復雜、氣候多變,滇藏印間路途遙遠,而且沿途‘高坡峻嶺,鳥道羊腸,幾非人跡所能到’,不僅交通條件極差,生存條件也很惡劣,加上藏區特殊的民族文化環境,所以內地商人一般很難適應,也因此使得這條線路的運輸成本和困難程度都奇高。依憑自古以來滇藏之間商貿交流積累下的地緣優勢和各種商貿交流渠道,以麗江商人為主體的滇西北等地商人群體就成為滇藏印國際貿易運輸販運中的重要角色??谷諔馉帟r期,也因此而成為歷史上云南商人從事滇藏印陸上國際轉輸貿易的高峰。其中與藏區藏族有著密切文化淵源關系的以納西族為主體的‘麗江商人便成為天之驕子’,與其他藏、漢、回、普米等民族商人一起,為緩和大西南后方物資緊缺做出了積極的貢獻?!?img alt="周智生:《抗日戰爭時期的云南商人與對外民間商貿》,《抗日戰爭研究》2009年第2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B10D3/11064907503476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8.png?sign=1751212526-QrjiaAiJRboV2WTjkPOGrnQLc37BMPMV-0-f0a3e768189f64b570288446c4f2eca4">
其實,在這場“拉薩熱”之前很久,滇西北各民族的祖先早就在這條古道上走動了。
那時,滇西北的大部分人家都是這樣安排一大家人的生活的:種地的種地,進入藏區經商的經商,里外配合,構成了當時滇西北各民族的基本生活格局和經濟發展形態。在那一時期,他們不可能還有別的生活方式。
正是基于上述這些社會條件,西藏地區,尤其是滇藏間的各民族商號貿易和互動,具有頑強的自然生命力和持續不斷的動力,有著商業選擇的理性,而且具有某些機制性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