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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互動的歷史背景

2013年,考古學家霍巍先生發表了他的論文《從考古發現看西藏史前的交通與貿易》,文中以大量考古實據證明:“大約在距今數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西藏高原已經有了最早的人類活動,這些遠古人類進入到西藏高原之后,其活動的范圍遠遠超乎今人的想象,他們所創造的舊石器文化很可能與華北平原、甘青高原、西南山地均有著密切的聯系。到了新石器時代和早期金屬器時代,西藏與周邊地區的交往與聯系得到進一步的拓展,有更為豐富的考古材料可以直接或者間接地提供可靠的證據。”霍巍先生進而得出結論:“一系列考古新發現揭示,西藏高原史前人類與外界曾發生過密切的文化交流,并且在長期的生產實踐和交通貿易中形成了一定的交易物資種類和較為固定的交通線路。事實證明,早在距今約5000年左右,西藏高原居民便已經和中原及黃河上游、喜馬拉雅山周邊地帶的原始文化之間有著相互交往和影響,寶貝的南下,玉石的西傳,麥類作物的東漸,早期金屬器的傳播,都在高原留下了重要的考古學文化遺存。這些史前文化的成就,奠定了后來吐蕃王朝統一高原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基礎,也為我國西部邊疆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最終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開辟了最初的交流渠道。”霍巍:《從考古發現看西藏史前的交通與貿易》,《中國藏學》2013年第2期。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早期的交通和貿易?霍巍先生也進行了精辟的分析:“總體而言,西藏史前交通的發生與發展,首先是基于高原內部史前各族群之間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口數量的增加、生存環境與資源壓力等各方面條件之下產生的自我需求。隨著早期金屬器、騎馬術、車輛等事物的產生,高原各族群對周邊先進的文化因素和生產技術的吸收能力也在不斷加強,借以發展自身的經濟文化水平,也進一步促進了這種交流的密度與幅度。其次,隨著高原大小部族之間的兼并融合過程的加速,尤其是以山南雅隆河谷地帶為中心的雅隆悉野部對高原其他部族的征服,高原內部各族群之間的交往更加密切,很可能在這種頻繁的交往中已經確定了較大規模人力、物力遠距離通達的較為固定成熟的線路,從而基本上奠定了高原各部族內部交通的格局。再次,考古材料還反映出,西藏高原史前各族群還通過不同的渠道和途徑積極參與了遠程的‘國際性’貿易與交流,這種內外結合的文化交流不僅僅局限于人口或文化傳統的遷移與變遷,還包括了人們的生活資料、生產工具、各類商品(其中尤其是金銀、絲綢、香料等奢侈品)甚至各種牲畜等通過一定的轉運方式往返于不同地區。這種遠距離的轉運和遷移,使人們在廣袤的高原地理環境之中尋找和確認了最省時、省力,也相對安全的理想交通路線,并隨之出現了道路、橋梁等交通設施,經過不同歷史時期不斷的改造和優化,最終形成西藏高原內外古代交通的基本格局。”霍巍:《從考古發現看西藏史前的交通與貿易》,《中國藏學》2013年第2期。

進入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時期后,藏區的交通和貿易無疑在史前的基礎上得到了很大提高,其中最為突出的當屬漢藏之間的交往,并以源遠流長的“茶馬互市”為主要內容。正如馬金先生所言:“漢藏民族間的友好關系,有著悠久的歷史,遠在唐代,兩族關系就很密切;唐朝‘與吐蕃代為舅甥,……有同一家’。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漢族與藏族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結成了血肉聯系,兩族間的茶馬互市,正是這種密切聯系和傳統友誼的一個重要方面。”“漢藏民族間的茶馬互市始于唐代,而宋、明兩代最為興盛。清代以后,兩族間的貿易已擴大至茶馬之外,無論貿易的規模或交換的種類,都已發展到更為廣泛的程度。”馬金:《略論歷史上漢藏民族間的茶馬互市》,西藏社會科學院民族歷史研究所編《西藏史研究論文選》,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在此,筆者想對近代以來更為廣泛的漢藏等各民族間的商業貿易交往,進行一定的梳理和研究。

毋庸置疑,漢藏等民族之間的交流真正可謂源遠流長。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曾在西藏生活工作多年的藏學前輩李有義先生就撰文指出:“和漢族接觸最早的藏族部落是羌族,……羌族的南移把原住在西康的一部分部落民族就壓迫到云南去了,如今日的彝族、拿喜族(即么些族)(今納西族——引者注)、傈僳族,大部分都是從西康移到云南的。這時住在雅魯藏布江流域的博族(即藏族——引者注)還沒有和漢族發生直接的關系,但通過羌族間接的來往一定已經發生了,特別是貿易,漢族的貨物經過羌族而轉運到西藏去。在當時的西南邊境,民間的來往也在頻繁地進行,像四川和西康之間的貿易是很早就在進行了,這條通過西藏高原的古道很早就把中國和印度以及中亞細亞的古代國家聯系起來。這條康藏古道甚至比漢代所開辟的玉門古道(即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于19世紀晚期所命名的絲綢之路——引者注)還要早,……我們在西藏也聽到了不少古代漢藏交通的傳說。印度是文化發達較早的一個國家,西藏毗連印度,當然很早就和印度發生了關系。西藏和內地也很早就有了來往,這樣四川的貨物通過西藏而銷到印度去是很自然的。古代的西藏民族在他們還沒有和漢族直接接觸以前就作了東西交通的媒介了,同時我們也可相信一部分漢族的文化隨著貿易也很早就傳到西藏來了。”“古代西藏民族一邊吸收印度的文化,一邊吸收漢族以及其他民族的文化,直接所處的地理環境又不易為他族所攻入,慢慢就強大起來。他首先把西藏高原上的一些獨立的部落征服了,又逐漸向外發展,到公元第五世紀時他已在西康邊境和漢族直接發生接觸了。藏族的統一對東西交通又有所增進,漢族的茶、絲織品、金屬制品源源的輸入西藏,一部分轉銷到印度和中亞細亞,西方的物產也同樣的輸到中國來。”李有義:《一千五百年來的藏漢民族關系》,西藏社會科學院民族歷史研究所編《西藏史研究論文選》,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

唐會昌二年(842),崇奉苯教的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被佛教徒刺殺,號稱“大吐蕃國”的吐蕃王朝從此分崩離析,本土及屬部四分五裂,形成貴族領主割據稱雄、沒有大君長的局面。“吐蕃本土歷經彼此火并內訌,日趨支離破碎,于是境內各處每每分割為二,諸如大政權與小政權,眾多部與微弱部,金枝與玉葉,肉食者與谷食者,各自為政,不相統屬。”《賢者喜筵》第七品,第140頁。漢史也有類似記載:“唐末,瓜、沙之地復為所隔,然而其國亦自衰弱,種族分散,大者數千家,小者百十家,無復統一矣。”《宋史·吐蕃傳》。這種小割據的形勢,勢必導致各地間貿易的發生,因為在較小的割據范圍內,是很難做到自給自足的,尤其對于半農半牧的高原地區來說更是如此。此后,隨著農牧產品的增多,各地的貿易交換也有所發展,有的教派領袖和寺院上層就是通過經商致富,從而取得了地方的權勢。參見管譯師宣奴貝《青史》、桑結堅贊《米拉熱巴傳》等,轉引自《藏族簡史》編寫組《藏族簡史》,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第119頁。西藏地區這種經商貿易的傳統,一直延續到近現代。

元朝時,藏族與周邊的漢族及其他民族產生了更為密切的聯系,交通驛道更為發達,商業貿易也更為頻繁。藏族與漢族互市的場所集中在甘肅,陜西的河州(今甘肅臨夏)、洮州(今甘肅臨潭)和四川的雅州(今四川雅安)、黎州(今四川漢源縣清溪鎮)、碉門(今四川天全)等地。元至元年間,廢除了宋代所設官營專賣茶葉(榷茶)的方法,茶商納課,自由交易。因為元朝統治者來自畜牧業發達的民族,占有廣大牧區,根本不缺戰馬馱畜,因而對互市的管理遠比宋代寬松,對互市的物資不再設限。“秦蜀之茶,自碉門、黎、雅抵朵甘、烏斯藏五千余里皆用之,其地之人,不可一日無此。”至元十四年(1277)“置榷場于碉門、黎州,與吐蕃貿易”。《元史·世祖紀》。“黎州、雅州地區藏、漢、彝等民族的互市貿易日益興旺。在朵甘思的者思剛地方已出現專務貿販的商人,以販賣碉門烏茶、四川細布,交易藏區土產為生。”吳慧主編《中國商業通史》第3卷,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5,第364~365頁。“元代也有內地人民深入藏區采藥、經商、墾殖。如大批陜西人到打箭爐(今四川康定)一帶經商,積年累代,從客旅到定居。在元明時期形成了‘陜西街’。”吳慧主編《中國商業通史》第3卷,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5,第365頁。

從唐、吐蕃到元這一時期,還未見云南商人與藏族進行貿易的更多記載,只有唐人樊綽的《云南志》中曾記載:“大羊多從西羌、鐵橋接吐蕃界三千二千口將來博易。”以數千口的羊只交易量來看,當時的滇藏貿易已有一定的規模,而且已經存在一些交易的渠道。《云南志》卷二記載,除西羌、鐵橋外,尚在大雪山一帶,“往往有吐蕃至賧貨易,云此山有路,去贊普牙帳不遠”(唐)樊綽:《云南志》,方國瑜主編《云南史料叢刊》第2卷,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從滇西北藏族與納西族、彝族、漢族等頻繁而密切的互動關系看,一定規模的經商貿易想必是存在的。

甚至西至阿里,在吐蕃王室后裔所建立的古格王國時期,其著名的壁畫里,就有漢族商人的身影。意大利學者托斯卡諾就在與圖齊討論古格壁畫時表示:“我們不可能希望有一部更好的文獻,再現那一時代活靈活現的生活。……最后一排畫的是手持捐獻物的商人,他們甚至有的抱著獻給寺廟的建筑材料;他們中有牽著驢馬的漢人,有克什米爾商人,還有肩上抬著筐的加瓦爾人,他們形象逼真。……繪畫都是現實主義的,……此外,這些繪畫還基本上如實記載了各種雜貨攤、商隊以及操著各種語言的人們會聚在一起交換商品、交流思想和文化的情況。”〔意〕G. M.托斯卡諾:《魂牽雪域》,伍昆明、區易柄譯,中國藏學出版社,1998,第131~133頁。

然而,漢藏等各民族間密切而不可阻擋的交往,并非一帆風順,而是充滿波折和風浪,有起有伏。吐蕃與唐200余年時戰時和的歷史,不僅在廣袤的西北大地不時上演,即使在相對僻遠的西南,戰爭與和平也交替呈現。這從盛傳于藏區的史詩《格薩爾王傳》中就可窺見一斑。獨立成篇、主要流傳于云南藏區及康區的《姜嶺大戰》,脫出了《格薩爾王傳》主要描寫征戰的內容格局,敘述的是格薩爾與其他民族和其他地區的另一種交往——格薩爾應加地(漢地)公主的邀請,赴加地焚毀加地皇帝妃子的妖尸,與加地君臣百姓結下深情厚誼。加地皇帝的妖妃在臨死前曾向皇帝要求,等她死后要“把太陽關進金庫,把月亮關進銀庫,把星宿關進螺庫;天上的鳥不準飛翔,空中的風不許吹動,水中的魚不能游蕩;要使加地的貨物不得運往藏地,藏地的貨物不得運往加地,要把溝通加、嶺之間的黃金橋砍斷,要在加地頒布嚴峻的法令,使加地到處密布黑森森的法網”。格薩爾從木雅地方及羅剎阿賽手里取得了各種法物,焚毀了妖尸,使加地重歸光明太平。之后格薩爾經過云南麗江姜地和德欽戎地,與姜地王子和戎王結下了深厚友誼,姜地王子將善于開山辟路的寶物——石馬送給格薩爾,格薩爾以其開辟了又一條加、嶺友好往來的通道,勝利返回嶺國。《格薩爾王傳·姜嶺大戰》,徐國瓊、王曉松譯,中國藏學出版社,1991。作為史詩傳說,雖不足為真實歷史依據,但這一傳奇無疑也是現實的反映,它藝術性地表現了漢藏兩地間各民族的交往,從人民的心理訴求上表達了兩地間民眾對友好往來的期盼和重視,以及兩地間交往道路的開辟和存在。

明代,封閉內斂的明朝和宋朝一樣缺少戰馬和馱馬,于是西部地區的茶馬互市有了空前的發展。佟柱臣先生就明確指出,明朝吐蕃與內地在經濟上有著密切聯系,“明王朝更從雅州到烏斯藏修筑了驛路,使內地到烏斯藏直接有了交通往來”。佟柱臣:《中國邊疆民族物質文化史》,巴蜀書社,1991,第207頁。明人王廷相進一步發揮了宋人對茶葉在邊疆民族地區的重要作用的認識:“蜀中有至細之物而寓莫大之用、君子不可以輕視之者,茶是也。五谷饔饗非不美也,食牛羊乳酪者則不以為急;布帛帷帳非不麗也,御穹廬氈裘者則不以為重。茶之為物,西戎、吐蕃自古皆仰給之。以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熱,非茶不解,故不能不賴于此。是則山林草木之葉而關系國家政理之大,經國君子固不可不以為重而議處之也。”王廷相:《王氏家藏文集》,《皇明經世文編》卷149。明代四川巡撫嚴清就清楚地認識到:“腹地有茶,漢人或可無茶;邊地無茶,番人或不可無茶。先此議茶法者曰:‘茶乃番人之命。'”馬政都御使楊一清說得更直接:“以馬為科差,以茶為酬價,使之遠夷皆臣民,不敢背叛。如不得茶,則病且死,以是羈縻,實賢于數萬甲兵。”《明史·食貨志》,中華書局,1974。

明太祖朱元璋就特別關注“西番”(指自陜西及四川、云南西徼外各民族)馴養的馬匹,因為他“起江右,所急唯馬,因設茶馬司,與吐蕃互市,所以馬到的也就多了”佟柱臣:《中國邊疆民族物質文化史》,巴蜀書社,1991,第207頁。。馬是國家軍事力量的重要資源:“以西番產馬,與之互市,馬至漸多。”但西番“其所用之貨與中國異,自更鈔法后,馬至者少”,明太祖“患之”,于是“八年五月命中官趙成赍羅綺、綾絹并巴茶往河州市之,馬稍集,率厚其值以償。成又宣諭德意,番人感悅,相率詣闕謝恩。山后歸德等州西番諸部落皆以馬來市”。“且多置茶課司,番人得以馬易茶。而部族之長,亦許其歲時朝貢,自通名號于天子。彼勢既分,又動于利,不敢為惡。即小有蠢動,邊將以偏師制之,靡不應時底定。”潘光旦編著《中國民族史料匯編—— 〈明史〉之部》下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第920~927頁。另據《明史·食貨志》記載,茶馬互市,“其通道有二:一出河州,一出碉門。運茶五千萬余斤,獲馬萬三千八百匹”。《明史·食貨志》,中華書局,1974。河州在今甘肅臨夏,碉門在今四川天全,一北一南。其實有明一朝,自明初的洪武年間至明后期的萬歷年間,官府設的茶馬司有增無減,從最初設于洮州(甘肅臨潭)、秦州(甘肅天水)、河州(甘肅臨夏),到西寧、甘州、岷州、莊浪,加上四川的雅州(雅安)、碉門(天全),已有近十處,跟宋代的市舶司可有一比,盡管其行政級別要低一些。

這種密切而頻繁的朝貢互市,已然奠定了兩地間的親密關系。時人方逢時便奏稱:“互市者,和親別名也,然賢于和親,賢于數十萬甲師矣。”《明名臣奏議·方逢時論貢市之便疏》。

由于安多、康區的地理環境適宜產馬,而且與內地漢族地區地域相連,自古便是漢藏茶馬互市的走廊地帶。這一區域的茶馬貿易在整個明代的漢藏貿易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和優勢。伊偉先:《明代藏族史研究》,民族出版社,2000,第170頁。

而在滇藏之間,明代的商業貿易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發展階段——麗江木氏土司大力學習并汲取內地漢族文化,包括先進的農耕和手工業技術,勢力強盛,不斷向藏東南、川西南藏區擴張。在這一地區,木氏土司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經濟措施,諸如使納西族渡過金沙江屯墾、在藏區開水渠種水稻,并致力于礦藏開采、冶煉等,特別是在其控制區內大力推廣藏傳佛教,為滇藏民間貿易創造了新的發展條件。麗江木氏土司實際上成為滇藏間貿易的中介人,促使這一帶的商業交易規模、交易數量較以前有了新的發展,密切了滇藏間歷史上業已形成的商貿聯系。在這一系列措施的基礎上,“木氏統治時期,還使這一地區的市場和商品流向形成一個傳統的經濟區域,滇商每年從麗江、中甸運來茶、糖、銅器、鐵器、糧食等到康南及江卡、鹽井地區銷售,并從當地運出羊毛、皮革、藥材等商品”。陳汎舟、陳一石:《滇藏貿易歷史初探》,《西藏研究》1988年第4期。同樣,也有西藏商人進入滇西北地區進行貿易。

明末,云南各民族進行了長達17年的抗清斗爭。因戰亂,對藏族的茶葉供應少了。后來一俟清兵入滇,西藏上層立刻要求恢復茶馬貿易。于是,在平西王吳三桂的主持下,大規模的茶馬互市就此展開。劉健《庭聞錄》記載:“(順治十七年)三月朔,北勝邊外達賴喇嘛、干都臺吉,以云南平定,遣使鄧幾墨、勒根赍方物及西番蒙古譯文四通入賀。求于北勝州互市茶馬。”(清)劉健:《庭聞錄》,方國瑜主編《云南史料叢刊》第8卷,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清史稿》也記載:“順治初元,定茶馬事例。……十八年,從達賴喇嘛及根都臺吉請,于云南北勝州以馬易茶。康熙四年,遂裁陜西苑馬各監,開茶馬市于北勝州。”《清史稿·食貨志·茶法》,方國瑜主編《云南史料叢刊》第7卷,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北勝州即今云南麗江永勝。可見藏族對茶葉的需求是多么迫切,更可見經濟的市場交換網絡不能長期斷裂,資源的轉輸是由供求關系決定的。

從各種史料記載來看,在整個明代,明中央政府與西藏各部落、各教派法王之間建立了長期的朝貢貿易關系。既然連官方的所謂朝貢貿易都有利可圖,民間的私下貿易當也相當興盛。如由成都西經過滎經、大相嶺和漢源清溪的飛越嶺古道(俗稱大路),由名山、天全翻越二郎山的古道(俗稱小路),歷經宋元王朝,一直到明初,依然是私販成風的茶馬貿易通道。正如咸豐八年《天全州志》所記載:“其后私茶混行,馬價逐高。即委官巡禁,而日久生玩,弊從禁出。以致商旅滿關,茶船遍河。”(咸豐)《天全州志·茶政》。

清朝時期,興起于東北邊地的統治者深知邊疆治理的重要,逐步加強了對西藏的控制,于雍正二年(1724)設置駐藏大臣,在川藏、滇藏沿線,均設糧臺等軍事機構。藏區與內地的商業貿易也已超出以往茶馬互市的范疇,無論是交易的貨物種類,還是貨物的流通量,都達至歷史上最為鼎盛的時期。

1717~1720年,一度統治藏區的蒙古準噶爾部在西藏叛亂。康熙五十九年(1720)庚子,云南都統五哥、副都統吳納哈奉命率領滿兵2000名,鶴麗鎮總兵趙坤、永北鎮總兵馬會伯率領綠旗兵1500名及麗江么些兵500名,向北渡過金沙江,會同川兵進藏平亂。這一次川滇大軍會同進藏,遇水搭橋,逢山開道,進一步打通了滇藏間的通道,并重新掃清了道路上、安全上的障礙,甚至在昌都的瀾滄江支流昂曲上構建了被稱為“云南橋”的鐵索吊橋(在昌都瀾滄江的另一支流扎曲上則建有“四川橋”)。從那以后,滇藏間建立在政治、軍事基礎上的塘汛制度的設置,更有益于保證商旅的安全和補給,大大促進了清代中期以后滇藏貿易的活躍,為近代各民族商號的互動進行了很好的鋪墊。

上述漢藏經濟、文化聯系,吳健禮先生在其精心編著的《古代漢藏文化聯系》一書中,進行了全面、權威的梳理,并針對一些重大的文化聯系專題,如宗教文化、天文歷算文化、醫藥文化、喪葬文化、茶文化、酒文化、陶瓷文化、冶鐵文化、造紙文化、語言文化等,進行了總結性的歸納論述。參見吳健禮編著《古代漢藏文化聯系》,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

進入近代以來,龐大而虛弱的中國命途多舛,世界列強紛紛將貧弱的中國作為覬覦和掠奪的對象。尤其是來自北方的俄國與來自喜馬拉雅山以南的英國殖民者,為了其殖民野心和商業利益,在西藏地區展開了迅猛的擴張和激烈的爭奪。這無疑引起了清王朝的極度擔憂和關注,西藏地區的精英人士,也認識到西藏面臨的挑戰和危機。面對外來的沖擊,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一定的應對措施,這里當然也包括對西藏地區與內地經貿關系的整合和加強。各民族的一些商幫、商號以及個體商人,在這一背景下應運而生、順勢而為,成為近代西藏地區的一道亮眼的景色。

在本書中,筆者將集中分析論述以茶馬互市為主要內容的商業經濟互動關系,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其他互動關系。

自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后至民國年間,茶馬互市已逐漸名存實亡——因為清中央政府已經完全底定北方各游牧民族,解除了自古以來來自北方草原的軍事威脅,并控制了西北的主要產馬區,在東北建了大規模的養馬場,而且隨著近代火器的使用和現代運輸工具的出現,馬匹在戰爭中的重要性日益降低。但沒有絲毫改變的是藏族對茶葉的需求,以及迅速增長的人口對各種藥材和日用土雜等產品的需求。茶葉入藏仍在大規模進行,而且隨著清政府對藏區控制的加強而增強。在“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的民族政策指導下,直接建設并控制大一統的西藏邊區,設兵站糧臺,駐扎軍隊,改土歸流……同時茶禁大開,鼓勵商人按規定販賣,從而使邊茶貿易大興。無論在四川還是云南方面,還有川西北經陜西、甘肅到青海藏區,連接藏區與內地的茶馬古道仍在繼續運行,甚至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時期。

清朝前期和中期(1662~1870年)是云南普洱茶產銷的極盛時期,僅西雙版納攸樂、革登、易武、倚邦、曼撒、曼磚六大茶山最高年產量就達8萬擔,以致“西雙版納幾乎家家種茶、戶戶賣茶,馬幫塞途,商旅充斥。這一時期每年約有馬幫五萬匹于春秋二季來回于滇西、滇南及緬、越、老等地運輸茶葉”。楊毓才:《云南各民族經濟發展史》,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第303頁。“清代乾隆、嘉慶年間,云南的普洱茶、猛庫茶、鳳慶茶年產量為十至十二萬擔,這些茶葉除少量供當地飲用外,百分之八十作為主要商品運輸省內外各縣和四川、西藏,其中部分遠銷緬、越、老諸國。”楊毓才:《云南各民族經濟發展史》,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第306頁。清政府于雍正七年(1729)在滇南設普洱府,并在普洱開設茶局,普洱茶也因此得名。同時,普洱府還負責督辦貢茶廠,以向朝廷提供數額巨大的貢茶。這些貢茶的一部分又由清政府賜予達賴、班禪以及藏區的活佛高僧。于是,普洱茶以另一種方式進入藏區,成為清政府聯絡藏區、保持邊疆穩定的重要戰略物資。乾隆元年(1736),清政府將云南攸樂同知遷至思茅(今普洱市),改稱為思茅同知,從此思茅成為西雙版納六大茶山的茶葉集散地,思茅城也因“普茶遠銷”而迅速由一荒僻之地繁榮起來。從道光年間至光緒初年(1821~1876),思茅城商旅輻輳、市場興盛,據《普洱府志》載:“年有千余藏族商人到此,印度商旅馱運茶、膠者絡繹于途,滇南馬道已成為一條茶葉商道。”《普洱府志》卷十七。另據記載,僅康熙五年(1666),云南銷西藏茶葉就達3萬擔。在滇西北的麗江貿易市場,每年農歷九月到次年春天,都有藏族商人趕著騾馬隊絡繹不絕地來到這里,領取茶引(經營販運茶葉的執照)后,趕赴普洱、思茅販茶。從麗江經下關、巍山、南澗、景東到思茅一帶,馬幫隊伍絡繹不絕,每年茶葉一項的貿易額即達到500萬斤之多,漢族、白族、納西族、回族、彝族和藏族商人等,還經常參加一年一度的大理“三月三”貿易活動和麗江盛大的“騾馬會”,各族人民互通有無,已經形成相當繁盛的產購運銷市場和機制。

進入民國時期后,云南茶銷藏也繼續保持上升的勢頭。據譚方之《滇茶藏銷》統計,民國年間,滇茶入藏一年至少有1萬擔:“滇茶為藏所好,以積沿成習,故每年于春冬兩季,藏族古宗商人,跋涉河山,露宿曠野,為滇茶不遠萬里而來。是以緊茶一物,不僅為一種商品……抑且涉有政治聯系意義。概藏人之于茶也,非如內地之為一種嗜品成為逸興物,而為日常生活上所必需,大有‘一日無茶則滯,……三日無茶則病’之慨。自拉薩而阿墩子(今云南德欽——引者注),以至滇西北轉思茅,越重山,過萬水,歷數月絡繹不斷于途中者,即此故也。”云南省立昆華民眾教育館編印《云南邊地問題研究》上冊,1933。王圖瑞先生在論及云南西北邊地狀況時也說:“云南于康藏一帶的貿易,出口貨以茶葉為最大。康藏人民的茶葉消耗能力,可算是世界第一。他們每日三餐,一刻不能沒有茶葉,所以云南的十萬馱粗茶葉,三分之二以上都往康藏一帶銷售。普思邊沿的產茶區域,常見康藏及中甸、阿墩子的商人往來如梭,每年貿易總額不下數百萬之巨。”云南省立昆華民眾教育館編印《云南邊地問題研究》上冊,1933。

在同一時期,隨著云南的開放和經濟的活躍,滇西的幾大商幫接踵崛起,其中與藏區貿易密切的為大理鶴慶幫、喜洲幫和保山騰沖幫。云南大理喜洲商幫的崛起,就與藏區的茶葉貿易有關。喜洲幫自誕生起,主要經營生絲、茶葉、大煙和礦產,但后兩者的經營狀況很不穩定,貫穿始終的是生絲和茶葉。曾富甲云南的喜洲幫“永昌祥”商號,先赴滇南采購茶葉,后來就在大理鳳慶、臨滄猛庫等地自行開辟茶場,生產“永昌祥”牌普洱茶,而且多以自創的“下關沱茶”形式面世,而銷往西藏的沱茶叫“藏莊茶”,用制四川沱茶剩下的茶稈和茶面做成,顏色格外濃,味道苦澀,更有助于消化,并且熱量高、營養豐富,正是藏族打酥油茶的上好茶。據永昌祥第二代股東楊克成先生在20世紀60年代記述:“最值得注意的是沱茶在西藏的銷場特別鞏固,藏族喜歡云南沱茶遠甚于四川的毛茶,甚至占世界茶葉市場優勢的印度和錫蘭茶在西藏都沒有銷路。”楊克成:《永昌祥簡史》,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云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9輯,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雖然云南茶運程遙遠、運費昂貴,藏族同胞也寧愿吃云南茶。沱茶經揉制結成如鍋底的中空的半圓塊形狀,既便于長途運輸,也易于透氣陳化,防止霉壞,每個重約10兩。20世紀“20年代以后,下關成為云南沱茶制造業的中心。除了永昌祥外,先后做沱茶的有復春和、復順和、炳春記、茂恒、成昌及川幫寶元通等,形成自由競爭的狀態,對沱茶品質的提高有很大的作用”。楊克成:《永昌祥簡史》,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云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9輯,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

而在近現代滇藏茶馬古道興盛的早期,大約從清代中葉始,至20世紀30年代以前,云南迪慶(漢人過去稱之為“古宗”)和麗江的地主兼商人就以村寨為單位組成逗湊馬幫,每年形成幾千匹騾馬的運力,自行前往滇南的茶山采購茶葉,運回麗江重新包裝以后,再以馬幫販運到西康和西藏。當時他們把這種生意稱為“走茶山”或“趕茶山”。后來,騰沖幫的“茂恒”“洪盛祥”“元春茂”,喜洲幫的“永昌祥”“鴻興源”等大商幫在大理下關等地開墾茶園,自行制茶并自辦運輸,壟斷了茶葉的貨源,麗江商人才不再走茶山,但古宗商人仍在一定時段前往滇南販運茶葉。前一段茶馬古道的生意斷了,但他們并沒有停下生意不做,而是像跑接力賽一樣,就近在麗江采購別的商號和馬幫運來的茶葉,大規模地走進西藏,將它們運銷到更遙遠的別人難以到達的藏區。李漢才主編《玉龍毓秀》,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夫巴主編《麗江與茶馬古道》,云南大學出版社,2004;楊卓然:《“喜洲幫”的形成和發展》,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云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16輯,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

歷史上如此這般源遠流長、無法割斷的關聯,資源互補交換的必需,正是藏區近現代各民族商號間互動關系的背景和必然的社會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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