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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風雨同程——談談我與《文學評論》的因緣

譚桂林

用這樣一個題目來寫我與《文學評論》的因緣,也許有點兒夸大其詞,但對我而言,它卻是一句再實在不過的真心話。

“文革”后,《文學評論》復刊于1978年2月底,我作為“文革”后參加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入學是1978年的3月初。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巧合,對于當年我們這些中文系的大學生來說,真是太重要了。1977年我是以下鄉知青的身份參加高考的,在全區兩千多名考生中,成績排名第一,但因為家庭歷史問題,被父母單位的同事以“革命群眾”的名義向省招生辦檢舉揭發,差點失去入學資格。幸虧自己在下鄉時表現優秀,幾番政審,最后才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弟補錄到了郴州師專。說來也是一個奇跡,那時郴州師專中文系的師資可謂超一流的豪華:教古代漢語的是陸宗達先生的嫡傳弟子單則周;教唐宋詩詞的是程千帆先生的研究生吳代芳;教現代文學的是田仲濟先生的研究生唐廣瑞;教文藝理論的是來自復旦大學的鐘永傳(在課堂上開口就是蔣孔陽);教明清小說的是來自北大的羅憲敏(他曾與著名批評家謝冕、孫紹振等先后同學,一口藍山“普通話”,《紅樓夢》課講得如醉如癡)。這些老師都是見過大世面的,有很高的眼界,知道什么是經典,什么是好的讀物。復刊后的《文學評論》就是他們強烈向學生推薦的課外讀物。那時候為了充分利用資源,班上同學搭伙在郵局訂閱刊物,每人一種,互相換閱,我負責訂的就是《文學評論》。可以肯定地說,剛入學時,我是滿腦子的作家夢,只想畢業后到哪家出版社去當編輯,搞創作,畢業后卻留校做了教師,做起學術研究來,究其原因,《文學評論》潛移默化的影響功莫大焉。

近代以來,印刷術的改革和發展促進了學術生產方式的變化和知識傳播方式的轉型,學術生產與期刊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緊密。在這種情景下,一個學者的成長往往會與某個刊物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如果要我列舉出若干與自己的學術生命攸關至要的刊物,我會不假思索地舉出《文學評論》。記得1985年初,我參加山東師范大學的研究生考試,專業試卷有一道試題是談談你對新方法在現代文學研究中的運用。說來也巧,正好在考試之前不久,我讀到了林興宅先生在《文學評論》上發表的一篇談科技革命與文學研究關系的理論筆談,我就現學現用,順手拈來,洋洋灑灑寫滿了幾大張紙,這件事入學后一時成為美談。當然,這種機緣也許一生都讓你饒有興趣地記起,但它畢竟只是一個學者與一篇論文的邂逅。真正有意味的是這樣的事實:在一個學者的學術生命成長中,總會有一些優秀的論文在某一個時刻猛烈地震撼著他的心靈,尖銳地刺激著他的思想,就像一顆楔子深深打入他的內心,時而用顫栗和陣痛影響著他的學術進程。我自己也擁有過這種感受和經驗,而這些論文則大多與《文學評論》相關。譬如1980年代初期,還在做學生的時候讀過劉夢溪先生《關于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幾點意見》,他的那幾點意見現在完全記不得了,但是他直言馬克思、恩格斯的文藝觀點只是“斷簡殘篇”,沒有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這一觀點在那時對我們這些唱“語錄歌”、背“老三篇”成長起來的大學生而言,猶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幾十年了,讀這篇論文時的那種思想的震驚感至今綿延不已。后來讀王富仁先生的《〈吶喊〉〈彷徨〉綜論》,讀陳平原、黃子平、錢理群諸先生的《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等論文,也都產生過這種思想的震驚感。我在1990年代初期協助馮光廉先生主編《中國新文學發展史》,當時的基本框架有意擺脫近代、現代和當代的政治概念而走向觀照主題和母題的宏觀敘事,這就是深受“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觀念與思路的影響。盡管后來我曾在某些觀點上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理論提出過質疑,但我一直堅持下來的對現代文學的母題研究、對文學與宗教的關系研究,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對自身學術成長過程中“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理論曾經給予過的“震驚感”的一種致敬。至于王富仁先生《〈吶喊〉〈彷徨〉綜論》的影響之巨,則恐怕是伴隨終生。盡管后來也有更年輕的學者批評他的魯迅小說研究,體現著時代的局限,沒有擺脫反映論、決定論的模式,我也十分認同這種批評,但無論從思想上還是從情感上,我都依然是且以后也會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啟蒙派。我堅信,《〈吶喊〉〈彷徨〉綜論》之后的三十年間,無論什么新的模式、新的理論、新的觀點與方法,在魯迅研究的某一個方面也許有所推進,但在魯迅研究的思想與境界的整體格局上,都難以與王先生的《〈吶喊〉〈彷徨〉綜論》相提并論。這樣說也許有點偏執,但偏執又何嘗不是一種學術堅守。

作為一個引領國內學界潮流的刊物,《文學評論》不僅在每個時代里都有這種給讀者以“思想震驚感”的論文問世,而且在刊物選文的整體規劃與論文寫作的文體風格上也盡力展現著自己的美學追求。記得2013年底在成都召開的《文學評論》編委座談會上,我曾經給編輯部提出一個建議,希望《文學評論》多發表一些有才氣、有靈性、有激情、有文采的批評文章。說這話也許會產生一些誤解,以為我是在批評現在的《文學評論》的文風,其實并非如此。當時主要是有感于近年來學院派的瑣碎風格在文學批評中越來越占主導地位,為了遵循學術規范,學者們注重文獻考據,注重邏輯分析。這本來無可厚非,但是批評文字在規范的引領下越來越落入學術范型,形成寫作套路,使得文學批評四平八穩,可讀性差。所以,說這話的意思是鑒于《文學評論》在評論界的領頭大哥地位,希望它能帶頭倡導一種文學批評的風格,多發表一些將思想、才情與靈性熔為一爐的評論文章,將評論重新帶回可以與創作比肩而坐的時代。從上大學到現在,四十年讀過的文章難以計數,許多已經忘記,但當年讀劉再復“論性格二重組合”和“論文學主體”、許子東的“論郁達夫浪漫主義風格”、宋永毅論“當代小說創作中的性心理”、黃子平給其導師謝冕先生做的序言等,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這些論文思想豐沛,情感激昂,才華橫溢,靈性飛揚,文字也相當明快優美,讀它們簡直就是一種審美體驗,那種心靈的震撼、情緒的升華,包括文字美的享受,絲毫不亞于閱讀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評論》上刊發過不少這類思想文采相互激揚的文章,哪怕是在后來閱讀活動逐漸多元化的時代里,《文學評論》依然擁有大量的讀者,擁有一個比較穩定的閱讀群體,主要的原因我以為就在于《文學評論》的論文相對于學報而言,它的可讀性強,編輯部對于評論的文學性有所偏愛,有所堅持,有所倡揚。我自己就是《文學評論》的忠實讀者,出于精力的原因,雖然已經不能再像年輕時候那樣整本整本地閱讀,但也習慣性地每期都要翻翻目錄,找出若干自己想看的文章,這種習慣,潛意識里就包含著對不斷重溫曾經擁有過的強烈感覺的期待。

至于自己的學術研究與《文學評論》之間的關系,說來就更加親切。與同年齡段的學者相比,自己在《文學評論》上發表論文也許不是最多的,但自己受到的惠澤毫無疑問是最為豐沛的。自己在學術上的第一次重要的突破就與《文學評論》相關。1991年第5期的《文學評論》發表了我的《現代都市文學的發展與〈子夜〉的貢獻》一文,這是我在《文學評論》上發表的第一篇論文。這篇論文所得到的稿酬是520元,我把匯款單復印下來,至今還貼在我的日記本上。那時的復印機不像現在這樣普及方便,我記得是到省社會科學院的院長辦公室找朋友幫忙才復印下來。特意做這樣的一件事,倒不是因為那時的520元幾乎稱得上是一筆巨款,而是因為這篇論文的發表對我的紀念意義太過重要了。這是我第一次向《文學評論》投稿。那時的《文學評論》,可以說是我這樣的文學青年心目中的圣殿,可望而不可即的。第一次冒冒失失地投稿就被采用,而且被放在這一期的第一篇的位置上。這所謂的“第一篇”的位置是否真的重要,我迄今還表示懷疑,當時拿到刊物時也只顧高興,沒有細想那么多,后來是一個亦師亦友的評論界前輩打電話來祝賀,特別地強調這個位置的意義,我這時才不免有點惶恐起來。但不管怎樣,可以想見的是,這對一個青年學子的自信心將是一個怎樣大的激勵。為寫這篇文章,我翻看了一下當時的日記,稿子是1990年11月19日寄出的,直接寄給編輯部收。12月6日收到編輯部印刷體的收稿通知,1991年2月4日收到當時還是青年編輯的邢少濤先生的親筆信件。那時覺得這種稿件處理的方式和快捷,理所當然,現在經常聽到青年學者或者自己的博士生抱怨自己投出去的稿子往往是石沉大海,回頭想想,那時刊物對作者的這種負責態度是多么的可貴,簡直可以用古風猶然來形容之。與少濤兄二十多年的友誼,就是從這次投稿開始的。未識其人,先得其信,印象最深的是他那獨特的瘦長瘦長的字體。字如其人,從他還是青年編輯相識始,直到他從刊物退休,我就見他總是這樣精精瘦瘦、矍鑠有神的樣子。我知道他也做研究,但他是把全部的精力都撲在了自己的編輯事業上。這些年來,常常在各種學術會議上與少濤兄見面,一起聊天,當然也免不了私下里笑談士人文字,指點學界江山,常常在深受啟發之時也真心感嘆:站在《文學評論》這個平臺上,各類文章看得多,各類作者接觸也多,少濤兄評點文章的問題和境界之精準,絕非一般編輯所能及。記得那次在信中他給我提出了詳細的修改意見,還用商量的語氣問我是否愿意對論文做出充實。論文的修改工作,包括充實,也包括刪削。當時的我私心里把自己的論文看成字字珠璣,刪削哪一句都有點舍不得,而在充實方面則興奮不已,盡其所能。結果初稿時一萬五千字的文章,修改后交過去差不多兩萬字了。編輯部原封不動地給我發表了,這件事至今讓我感念,因為此后在學術研究中經常得到這樣的編輯回信:稿件擬采用,因本刊篇幅有限,請壓縮在萬字以內。這似乎已經是學術界的一個規則,我能夠理解編輯,也盡其可能地予以照辦,但有時實在難以在有限的篇幅里表達清楚自己的思想,也不由得會想起當年《文學評論》對自己的任性的包容與善待。

此后,自己學術上的每一個進步與轉型都得到了《文學評論》的指導與扶持。我的博士學術論文的總綱《佛學與中國現代作家》兩年后發表在《文學評論》上,而且是以首篇的位置發表的。后來,我的博士學術論文《佛學與人學的歷史匯流》提交答辯,前去擔任答辯委員會主席的就是《文學評論》的王信先生。王信先生長期在《文學評論》編輯現當代文學研究的欄目,在1980年代后期曾擔任刊物的副主編,是80年代以來幾代學人都極為崇敬的老編輯,我曾多次聽到導師王富仁先生稱他是自己“學術道路上的引路人之一”,是自己的“無冕導師”。那年答辯前送博士學術論文去他家,簡直是懷著朝圣的激動心情,在先生府上坐了一個多鐘頭還不愿告辭。隱約記得王先生親切地問了一些情況,還以樊駿先生為例,勉勵我做學問要做到專,專才能深。當時聊天的內容大多忘記了,但王信先生的這個囑咐和王先生那特有的明敏目光、言談舉止間的睿智的神態,至今還銘刻于心。博士畢業以后去了湖南師范大學工作,有一段時間突然興起做起了中西詩學的比較研究,其中幾篇重要的論文也蒙《文學評論》予以刊發。2011年調入南京師范大學工作,一邊做魯迅研究,一邊做現代中國佛教文學史研究,這兩方面的工作是國家社科基金資助的項目,部分階段性成果的發表,都得到《文學評論》的大力支持。這些論文發表后幾乎都得到《新華文摘》《中國人民大學復印資料》等報刊的轉摘,在學術界產生了一定影響,自己也曾有幸三次蟬聯《文學評論》的優秀論文獎。在現在各種評估體系中,這個獎既不是部級,也不是省級,甚至說是廳級也會被人質疑,無法在評估中作為有用的數據。這些年我也陸續獲過各種各樣的省部級獎,但比較而言,我更為看重的是《文學評論》的優秀論文獎。因為這個獎對我本人而言,它不僅意味著一種論文的優選,而且意味著作者與刊物的一種特殊的情感聯系。就作者方面而言,不管別人有什么看法,我是從來就把《文學評論》當作自己心中的學術圣地,始終如一地把自己寫得最好的學術論文投給它,決不敷衍,也絕不抱投機僥幸心。就刊物方面而言,在與《文學評論》交往的二十多年中,主編換了幾屆,編輯隊伍也在不斷變化,但我始終能夠感受到刊物對自己的一份信任與支持。確實,作者和刊物的關系可能有多種模式,我很在意和敬重這樣的互信模式,它是作者與刊物互動的一種良性回應。這種回應對作者尤其重要,一個學者在他的學術成長道路上,如果能夠毫無保留地信任一份刊物,同時能得到這份刊物的信任與支持,這無疑是一個非常值得慶幸的事情。

從《文學評論》的忠實讀者,到《文學評論》的作者,四十年光陰已經過去。四十年,已經足夠用漫長來形容了。在這漫長的四十年中,因《文學評論》而關聯的許多人、許多事,都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心靈里,使自己的心靈深處始終保留著一種學術友情的溫暖與積極向上的動力。我知道,與我懷著同樣心情的作者,蕓蕓學界,何止千百!自創刊迄今,《文學評論》就一直以發現、培養和扶持年輕學者為己任,尤其是新時期以來,一代又一代富有成就的學者,幾乎都是在《文學評論》嶄露頭角的。他們真心誠意地希望刊物能夠為有創新力的青年學者多留些園地;我曾經聽說《文學評論》的編輯怎樣敬業,在凌晨四五點鐘還在給作者發修改意見;我也曾經許多次看到年輕的學者第一次在《文學評論》上發表文章時表現出來的欣喜與激動。看到這樣的情景,感同身受的我,往往會心一笑,為他們高興,為中國學術的代有人才出高興,當然也為自己喜愛的刊物如此深受學者們的信任和器重而高興。學術刊物乃天下之公器,它的生命在于學術,它的發展在于讀者的喜愛和作者的器重與信賴,六十年的歷程,《文學評論》也曾經歷過種種風雨,但它像一棵青翠挺拔的松樹,屹立在中國學術的地平線上,始終被當作當代中國文學批評與研究的學術標桿,這是《文學評論》之幸,也是中國學術之幸。所以,在《文學評論》六十年的輝煌面前,雖然自己的贊美并不能為它增添一絲光彩,但我還是愿意說說自己的心里話,既作為對自我學術生命的一份紀念,更以此向《文學評論》六十周年誕辰獻上自己熱切真摯的祝福。

(作者為南京師范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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