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爾泰山游牧者:生態環境與本土知識
- 陳祥軍
- 2807字
- 2019-01-04 19:26:56
二
在對新疆的研究方面,游牧社會是很重要的內容,但長期以來較為忽視。新疆游牧社會的研究具有歷史復雜、地理多樣與文化多元的特點。歷史上,新疆草原地處歐亞大陸腹地,是我國很多北方游牧民族你來我往、我來你去的地方,也是民族交融、多樣性的民族文化的交匯之地。從地理上,新疆的游牧區域呈典型的垂直地貌特征:雪山、森林、河谷、草原、荒漠、戈壁、沙漠。游牧民以阿爾泰山為基點,向東可以進入蒙古高原,向西進入哈薩克大草原可直達里海,向南穿越準噶爾盆地可到達天山山脈,向北經過南西伯利亞便是南俄草原。文化上更是多元,歷史上草原上的游牧民信仰過不同的宗教,至今還留有很多文化遺存。
國內有關游牧的人類學研究起步較晚。如解放初期的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所積累的材料,為后來研究者積累了豐富的民族志資料基礎。新中國成立之初,就有谷苞、楊廷瑞等一批隨軍進疆的學者開始關注和研究新疆牧區社會。谷苞先生建國后歷任中國科學院新疆分院副院長、新疆民族研究所所長、新疆社會科學院院長,足跡走遍天山南北、塔里木河兩岸,主持編寫了《新疆牧區社會》。楊廷瑞先生(陳祥軍博士編《楊廷瑞“游牧論”文集》)常年扎根于牧區,每年幾乎都在草原上待半年之久。在今天看來,那一代牧區研究者的調查開創了新疆人類學、民族學調查的先河。這些研究是建立在數十年基層深入調查的基礎之上,并為后來研究者留下了一批珍貴的資料和豐富的新疆牧區社會研究經驗。尤其是完成于1991年的楊廷瑞《游牧論》一書更是預見性地回答了:“游牧經濟為什么能夠一直延續、保存到現代社會呢?這主要決定于游牧地區的自然條件和經濟條件。當然傳統的游牧生活習俗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彼^早意識到牧民定居、草畜承包將會給牧區社會及草原生態帶來不利后果,呼吁善待游牧,善待游牧民。
20世紀80年代自中國人類學學科恢復后,有關游牧社會的研究才又逐漸開展起來。有關新疆游牧社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阿爾泰山和天山一帶,尤以阿爾泰山游牧社會的研究較多,研究對象主要是哈薩克族。其中有代表性的是新疆師范大學崔延虎教授持續多年在新疆阿勒泰汗德尕特鄉的研究個案。1992年至1994年,崔延虎還參與了由劍橋大學蒙古與內亞研究中心凱若琳·漢弗瑞(Caroline Humphery)和戴維·斯尼斯(David Sneath)組織的“內亞環境與文化保護”的國際合作研究課題。他長期關注哈薩克牧區社會的草原生態、本土知識、生計方式、牧區政策及文化變遷等,近年來,他又從政治生態學視角探討在干旱草原區的外來生計系統(近代工業生計系統和農耕生計系統)對傳統游牧生計系統的沖擊,試圖用生態擴張主義的概念來解釋游牧生計與草原生態變化的原因。
近年來,在“一帶一路”背景下,作為曾經草原絲綢之路必經之地的阿爾泰山日益受到國內外人類學學界的關注。歷史上草原絲綢之路在溝通中外文化交流的過程中也曾起到了很特殊的作用。由于阿爾泰山自然生態和游牧生產方式之間天然的相適性,阿爾泰山成為古代歐亞草原大通道的重要一環,也是溝通漠南漠北草原與西域綠洲、中亞草原之間的樞紐。然而,近代以來,牧區社會不斷受到工業化、現代化及城市化的沖擊,游牧文化與草原生態都在不斷發生巨變。費孝通先生很早就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并率先提出“邊區開發”思路,同時指出邊區開發一定要保持自然生態和人文生態的平衡。不能只盯著自然資源,還要兼顧開發智力資源、地方族群的參與及利潤的回饋。近年來,崔延虎在對阿爾泰草原地區長期調查和研究的基礎上提出,無序的自然資源開發對當地牧民、生態環境造成了巨大的影響。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牧區也經歷了“高鐵”般的發展速度,但在這高速發展的背后,牧區社會積累了很多亟待解決或不得不面對的深層次問題,尤其是草原生態環境的變化最為明顯。但關于這一區域的近年生態人類學方面的民族志作品,并不多見。
祥軍的博士論文《阿爾泰山游牧者:生態環境與本土知識》,正是在新疆阿爾泰山牧區近10年田野調查基礎上完成的一部游牧民族志。祥軍博士從小在新疆一個多民族社區長大,有著豐富的地方經驗知識。他在新疆師范大學跟隨崔延虎教授攻讀民族學專業碩士學位期間(2004至2007年),就在該區域做了長時間有關野馬的生態人類學研究,從跨學科視角探討了瀕危物種恢復和保護的問題。這項研究為中國其他瀕危物種的恢復和保護提供了個案基礎,揭示了其中不可避免地出現的社會文化與生態環境相互膠著的事實。他來中山大學人類學系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又認真接受了人類學的學科訓練,并就這一方面的國際國內的人類學文獻,做了很好的梳理。當時,我就希望他能從游牧的知識體系出發來討論問題。我對游牧文化的傳統生態觀的關注,理由有三。第一,一個民族的生態觀直接反映了這一民族對于其所處自然生態環境的認識和理解,并體現其建構和管理人與自然關系格局的方式和內容。第二,它是草原生態變遷的一個重要觀察點。游牧民族的生態觀受到了外在的生態環境變化的影響,一旦生態觀發生變化,也會對外在的生態環境產生影響。研究和觀察游牧民族生態觀的發展與變化,不但可以了解當代的草原生態變遷,也會對現實存在的生態環境變遷產生影響。第三,生態觀的變遷背后除了自然生態變遷的因素,還包括了社會生態環境的變化和民族間互動關系的影響。
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與生態環境有著直接的關系,因而其生態環境保護意識與其生存的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可以說是生存的環境需要造就了他們的環境保護意識。與此同時,因為草原公有的特性,使得“約法”成為必要的舉措,這不僅對于牧民生活有利,也對整個游牧集團的生存有著基礎性的作用。
游牧民族的環境保護意識,體現于在前文討論的游牧民族生態觀之中。游牧民族在長期的游牧生產和生活中,形成了符合游牧文明的生態環保思想意識,如人與自然協調平衡的發展觀、對動植物有惻隱之心的生態倫理觀、認為自然資源或自然要素是無比珍貴的價值觀。而這些觀念則在其宗教信仰、法律制度、生產生活方式等多方面體現出來的,具有獨特的地域色彩和民族特色,是游牧文明的重要內容。
這些在漫長的生產、生活實踐中所形成的生態環境保護思想和實踐,盡管還不夠系統規范,但足以說明他們并不是北方草原環境惡化的責任者,而是自己祖祖輩輩生存的生態環境的保護者。
如何充分借鑒和利用這些環境保護意識,服務于當前的草原生態保護實踐之中,乃是我們需要進一步關注的課題。
對于草原游牧文化和生態的可持續協調發展,每一個方面都不可或缺。因此相關政策措施的制定,都應依托于對游牧文化本質深刻理解的基礎之上,才不至于不斷產生本末倒置或是適得其反的改革效果。
祥軍的博士論文,也是在呼應游牧知識體系的特質和知識的生產過程?,F在給讀者呈現的著作,就是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又經過后續的調查和文獻的梳理得以完成的。本書立足于新疆阿爾泰山哈薩克牧區社會,以草原生態和牧區發展為背景,圍繞著“游牧民、草原、牲畜”系統性地研究了游牧知識,主要探討了這套游牧知識體系在生成、變化過程中與草原生態的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