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態移民與精準扶貧:寧夏的實踐與經驗
- 王曉毅
- 4214字
- 2019-01-04 23:51:40
二 易地搬遷與貧困
易地搬遷并不會自然解決貧困問題,在易地搬遷以后,貧困仍然是許多移民村的重要問題,特別是在“十二五”生態移民村中,貧困的發生率還比較高。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與北方民族大學聯合調查的10個移民村中,有8個村被列為貧困村,共有農戶10436戶,其中貧困戶1860戶,以戶為單位,貧困發生率達到18%,其中有四個村莊的建檔立卡貧困戶占農戶總數的35%以上(見表0-2)。而“十二五”生態移民村的貧困發生率更高。在被調查的10個村莊中,有3個村莊是“十二五”生態移民村,其中有兩個村莊的貧困戶所占比例接近50%。銀川市的月牙湖鎮是一個典型的移民社區,在實施精準扶貧中,7個老移民村都不是貧困村,而5個新的移民村都是貧困村,且多數村莊的貧困戶比例超過50%。從概念上說,易地搬遷扶貧是使人們從生態環境極端脆弱地區搬遷到環境相對較好的地區,這意味著他們有更好的資源可以利用,但在實踐中問題往往并不是如此簡單,在許多移民村,移民可以利用的農業資源不僅沒有因為搬遷而增加,甚至可能減少,比如可利用耕地面積減少、沒有了可以利用的草地和荒地,甚至一些灌溉農田也不能被有效利用。因此在寧夏大規模易地搬遷扶貧以后,完全由移民構成的紅寺堡區因為貧困問題比較普遍,也被自治區列入扶貧的重點區域,從而使寧夏的8個貧困縣市增為9個貧困縣市。
表0-2 調查村的貧困狀況

注:表中的數據來自村級調查,在同一項調查的戶調查中,建檔立卡比例低于村級問卷,建檔立卡農戶占被調查戶的14%,其原因可能是抽樣帶來的偏差。
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與北方民族大學聯合調查(2016)。
“十二五”生態移民村之所以有如此高的貧困發生率,首先是因為他們搬遷的時間還比較短,大多數是2012年以后搬遷的,盡管許多移民村在2012年已經建成,但移民是陸續完成的,有些甚至到2016年還沒有完成搬遷。進入一個新的地區需要適應的過程,比如需要逐漸熟悉當地的勞務市場、培養人際關系,以及學習新的技術,而新移民不具備這些條件,因此在勞動力市場上缺少競爭力。其次,新的安置方式增加了通過易地搬遷實現脫貧目標的困難。隨著水資源日趨緊張,以及可開發的土地資源減少,“十二五”生態移民每人只有一畝水澆地,但是這一畝水澆地并沒有實際分配到農戶,而是集中由村級的合作組織流轉給企業經營。盡管公司向農民支付土地流轉費用,但是對于移民來說,300~500元的土地流轉費無異于杯水車薪,基本上解決不了什么問題。早期的移民往往獲得的土地面積較大,當時政府統一開墾和分配給移民的土地一般在人均2畝以上,多數家庭在種植過程中還私下擴大了土地面積。比如海陶北村是最早的移民村之一,村民來了以后依靠自己的力量開墾荒地,每戶的土地面積差不多在30畝左右,且每戶的庭院面積較大。我們訪問的一個養殖戶的庭院面積達到4畝左右,種植了葡萄、果樹等,發展了庭院經濟。大河村的村民也通過不斷蠶食地邊,逐漸擴大了耕地面積。因此老移民多是兼營農業、畜牧業和外出務工,收入的多元化使移民的收入增加。但是對于新移民來說,沒有農業經營以后,收入完全依靠外出務工和政府補貼,不僅收入水平較低,而且抗風險能力較弱。
較高的貧困發生率不僅發生在新移民區,一些老移民區也因為土地荒漠化、鹽漬化的影響而陷入貧困,比如表0-2中的紅崖村和朝陽村都是老移民區,貧困發生率都超過了1/3。易地搬遷要改變生態脆弱地區貧困人口的生存環境,但是可供選擇的空間往往條件并不好且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和物力進行改造。寧夏易地搬遷的移入區也是生態環境非常脆弱的地區,因此移民在緩解了南部地區環境壓力的同時,卻給移入地區帶來了環境壓力,表現為水資源的不足和土地的荒漠化。由于移民區的降雨量小且蒸發量大,許多地方都存在缺水問題,特別是中部干旱帶。
移民集中的紅寺堡區灌溉用水缺乏、土地荒漠化和鹽漬化同時出現。比如紅崖村的缺水問題已經嚴重影響了農業生產,過去每個玉米種植季節可以灌溉4~5次,現在減少到1~2次,因為缺水,玉米的產量減少2/5,有些地塊甚至絕收。按照農民的判斷,缺水的原因主要是土地開墾的增加,既包括農民自發地擴大耕地面積,也包括一些農業企業進入以后,與移民爭奪水資源。在寧夏38個移民安置區中,有25個涉及水資源短缺問題。
在灌溉用水總量不增加的條件下,要擴大種植只有采取節水措施,但是節水灌溉盡管可以節約灌溉用水,可減少灌溉用水以后,移民區的生態環境會受到什么影響,目前尚不清楚。
一些地區灌溉不足,而另外一些地區因為土質條件不佳導致排水不暢,這造成荒漠化和鹽漬化并存,特別是在中部干旱地區,盡管采取了一些措施控制土地的荒漠化和鹽漬化,但是這些措施往往效果不明顯,且改造成本很高,很難得到移民的支持。比如大河村30%以上的土地已經鹽漬化,無法種植糧食作物,通過開溝和埋管等方式排除鹽堿可以減輕土地鹽漬化,但是村民反映效果不明顯。目前在鹽漬化不太嚴重的土地上可以種植枸杞,但是如果鹽漬化不能得到有效控制,嚴重鹽漬化的土地只能拋荒。
寧夏有大量可以開墾的荒地,有黃河水可以灌溉,以此為基礎開發了大量農田,但是我們看到,與全國多數地區的移民一樣,此處的大多數移民并未獲得足夠的農業資源,不僅每戶可耕種土地面積小、質量差,不足以維持移民的生計,而且改變種植結構也困難重重。紅崖村的村民說,本村已經調整了8次產業結構,但是每次效果都不理想。盡管枸杞、葡萄等經濟作物發展很快,但是在紅寺堡的調查發現,移民多數仍然種植傳統作物玉米,盡管政府減少了對玉米的補貼,但是因為種植成本、技術以及市場等多方面原因,農民仍然固守著那些低效益的大宗糧食作物。理論上農民合作社可以解決經濟作物種植中的成本、技術和市場問題,但是從我們的調查來看,大多數合作社都沒有真正運行。在新移民區,合作社的職能只是作為農民的代表,簽約將農民的耕地流轉給公司。
對大部分移民來說,依靠經營農業實現脫貧難度很大。在804份問卷調查中,農業收入所占比例不足家庭總收入的25%,大部分收入來自務工收入。問卷調查中,家庭總收入平均超過3.2萬元,但是農業收入僅有8000元,而且分布很不均衡。在804份問卷中,有409戶回答有農業收入,其中將近60%的農戶的農業毛收入在10000元以下,這也就意味著,農業收入超過10000元的移民占移民戶總數的20%。
按照國家“十三五”易地搬遷的規劃,易地搬遷主要涉及四種地區,即深山石山等不具備基本發展條件的地區、國家規劃的禁止和限制開發地區、基礎設施薄弱且建設和運行成本高的地區,以及地方病和地質災害高發地區。在搬遷以后,移民的生產條件可以得到很大改善,但是現實的問題在于,移入地區也往往生態脆弱、缺少基本農業生產條件,在搬遷以后,大多數移民獲得的農業生產資源并不足以維持其生計。因此,外出務工就成為移民首選的增加收入的手段。在426戶回答有務工收入的問卷中,有50%以上的務工收入已經占到家庭收入的75%以上。然而在調查中發現,對于移民來說,盡管搬遷縮短了其與非農就業的空間距離,但是打工收入仍然不穩定。由于缺少技術和專業訓練,移民大部分從事低端的工作,如建筑工地的小工、修路和城市建設中的建筑工人,或者是到內蒙古從事采礦業。一些移民則主要依靠在周邊地區或遠赴青海采摘枸杞、葡萄等為生。
對多數移民來說,非農就業不穩定,比如采集枸杞帶有很強的季節性,每年到青海采摘枸杞的時間也就3個月左右,在周邊地區,采摘時間會長一些,但即便如此,采摘枸杞的工作都是一項季節性的工作。建筑工地的低端務工也不穩定,因為這些工作不需要技術,人員替代比較容易,有活了,一些中介便將大家召集在一起,沒活了,人們就需要另尋門路。在廟廟湖村,一般外出打工的時間只能維持5個月左右。此外,低端工作受到外部經濟發展的影響也很大。近年來,隨著房地產和基礎設施建設投資減少,移民越來越感受到工作難找且工資降低。一些建筑行業的小工反映,他們的日工資大約降低了1/3,工作時間也減少了1/3,甚至1/2。
低端非農就業對中老年移民和婦女形成排斥,使中老年移民和婦女成為生計脆弱的群體。在對移民的訪問中,超過45歲的男性移民就很難找到工作。如果說在傳統的農村,50歲以上的壯年和老年人口無法在城市就業以后可以選擇回到農村繼續從事農業,但是對多數移民來說,這種可能性很小。早期移民盡管土地面積較大,但是因為水資源匱乏和土地瘠薄,農業收入很低,后期的移民則土地面積很小。對所有移民來說,他們缺少農田之外的農業資源,比如放牧的草原和山地、種植林果的山坡。同時失去農業經營和打工的可能,致使許多50歲以上的移民生活陷入窘境。婦女的情況有些類似,盡管勞動密集型企業的進入給婦女提供了一些就業機會,但多數婦女就業還是依靠一些季節性的勞動。就業的不穩定造成了移民收入波動,缺少青壯年勞動力的家庭特別容易陷入貧困。
易地搬遷給許多移民提供了機會,但是并未改變農村貧困發生的邏輯,那些缺少勞動力的家庭仍很容易陷入貧困。不同的是,由于移民的農業收入機會減少,因此在受到非農就業排斥的時候,他們也很難依靠農業維持生計,從這個意義上說,易地搬遷加劇了其脆弱性。
易地搬遷同時帶有自愿移民和非自愿移民的雙重特點,易地搬遷與生態移民強調的是一個移民過程的兩個方面:前者強調在生態極度脆弱的地區,只有移民才能幫扶他們實現脫貧致富;后者強調只有將生態脆弱地區的人口遷移出去,才可以恢復生態環境。盡管兩個概念在目標的優先序上有區別,但在實際的搬遷過程中,二者是同時進行的,正像寧夏“十二五”生態移民所做的:一方面為了保護生態脆弱地區的生態環境,生態脆弱地區的人口必須搬遷出去;另一方面在搬遷的過程中,要讓移民的生產生活條件改善。但是雙重目標的疊加也造成了搬遷中的困境,易地搬遷帶有非自愿搬遷的因素,因為在生態脆弱地區的人口,不管是否自愿或貧富,都需要搬遷以恢復生態,盡管搬遷方式上有一些選擇的空間,但是在恢復生態中,移民并非按照生態服務價值得到補償,而是通過開發式扶貧解決其發展問題。在這種格局下,對于扶貧移民,安置多采取非自愿的方式,移民只能在有限的空間中進行選擇。對于生態移民,他們的資產并沒有得到有效的補償,因此,那些具有較高經濟、社會和人力資本的移民迅速適應新的環境,成為搬遷的受益者,而那些缺少相應資本的貧困戶則仍然陷入貧困之中,并成為精準扶貧的對象。
從農業、非農業和補償三個方面來看,貧困戶在搬遷的過程中,受益有限,這是易地搬遷區域,特別是移民時間較短的區域存在較高貧困發生率的原因。貧困戶多為缺少勞動力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