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家干預經濟與中日近代化:輪船招商局與三菱·日本郵船會社的比較研究(修訂本)
- 朱蔭貴
- 2795字
- 2019-01-04 19:05:34
序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 聶寶璋
朱蔭貴先生的博士學位論文《國家干預經濟與中日近代化——輪船招商局與三菱·日本郵船會社的比較研究》行將出版,值得慶賀。這樣的比較研究,對我來說,純然是一個新課題。作為“導師”,在尊重作者觀點的前提下,從旁提出一些參考意見,對個別問題協同探討,僅此而已,主要在于作者發揮自己的研究功力。相反,在反復研讀過程中,“導師”也能從中受益,獲得啟迪。這或許就是“教學相長”吧。
近年來,對洋務運動的研究日益引起國內學術界的重視。到1991年,全國規模的洋務運動史學術討論會已舉行5屆。據不完全統計,從1979年到1988年的10年當中,共發表洋務運動論文1000篇,平均每年在百篇以上;共出版各類有關專著、資料集等三四十部。就此有專家指出:“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近10年來洋務運動史的研究,無論是從廣度和深度來說,還是從新的成果來說,都遠遠超過以往幾十年所取得的成績。”朱蔭貴博士的這本專著,運用比較經濟史的方法,對中日兩國的兩家典型資本主義性質企業的發展途徑和命運進行了個案分析,并進而探討兩國政府在洋務運動和明治維新中的作用,這項研究對深化洋務運動史的研究,打開視野和深化認識,做出了認真而有益的探索。
朱蔭貴先生是根據他的長期積累與不斷探索確定選題的。后來他有幸游學東瀛,既得到濱下教授的關懷、指導,又有機會與日本學者交流心得,還能廣泛收集日文資料。凡此使他有可能在原有積累的基礎上進一步打開視野,從各個角度對招商局和三菱·日本郵船會社兩家典型的近代航運企業進行系統深入的比較研究。
全書以豐富的資料縷述兩家輪船公司自19世紀60年代以迄20世紀20年代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全過程。這不僅是一項可觀的巨大工程,而且通過發展過程突出兩家公司的發展異同點,清晰地展示出兩家公司類似的歷史背景、國內條件以及截然不同的發展路線與結局。在這里,讀者不難發現在整個發展過程中貫穿一個主導的東西,即決定企業發展的關鍵——國家的干預,包括直接的干預與間接的干預。企業發展的每個階段,人才培養、資金籌集以及經營方式等各個領域幾乎都能體現國家干預政策、措施的作用與影響,從而使何以日本郵船會社獲得迅速發展而招商局長期停滯不前,進而日本何以走上資本主義道路,中國卻一直未能擺脫半殖民地地位這個在學術界長期得到關注且眾說紛紜的復雜問題獲得進一步澄清。從國家干預的高度審視企業發展中的問題,更能捕捉企業的特點,更易顯示中日兩國社會的性質。我琢磨這或許就是作者匠心獨運所在,同時也是全書的精髓。
我還欣賞本書的另一特點,即作者精心把國家干預問題置于中日兩國所特有的歷史文化背景之中,考察兩家企業的各自特殊性。拿日本來說,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政府及政治體制與德川幕府時代有根本的不同,一開始就帶有明顯的資產階級性質。因此施政之初就表露出“破舊有之陋習”、“求知識于世界”的開放姿態。跟著就派出龐大的政府代表團周游歐美諸國,醞釀全方位向西方學習的國策,制定發展本國資本主義經濟的總體戰略規劃。改變原有的落后的封閉性封建經濟體制為先進的資本主義經濟體制,任務顯然并不輕松。綜觀明治政府實施其總體戰略規劃幾十年,其過程具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全局性,二是長期性。所謂全局性,是指明治政府在優先發展海運業方針下,對日本的郵船會社實行鼓勵扶助政策,目標并不限于日郵本身,而是為了改變外商壟斷日本貿易的局面,實施“振興工業、提倡出口”,以“貿易立國”的國策。發展海運業不過是其“殖產興業”總體戰略的一環。航運業、貿易、金融、工業、農業以及文化教育等都各有位置。所謂長期性,是說任何一項政府政策舉措,雖有實施過程的階段性,但最終都須服從明治政府制定的把日本發展成為世界一流的資本主義經濟大國的長遠目標。盡管規劃在貫徹之中也遭逢某些頓挫與困難,但社會各階層特別是維新政府內部對符合時代潮流的國策基本達成共識,全國上下大致保持統一的認識。顯然,先于經濟體制改革而完成的政治體制改革,對國家干預政策具有決定性意義。明治維新政府制定的總體戰略不僅使企業發展有明確的方向,而且能為其提供有力的政治保證。
在中國就完全不是這回事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后,清政府面臨前所未有的存亡危機。洋槍、洋炮、輪船等西方利器震撼了九州大地,于是清政府統治階層出現了頑固派與洋務派的分野。在向西方學習的問題上,前者認為西方利器不過是“奇技淫巧”、“變怪神奇”,因而“不能學”、“不必學”。后者則認為“天下恥莫恥于不如人”,甚至舉日本為例,主張向西方學習。二者確有不同。迫于存亡危機形勢,洋務派得以創辦槍炮局、制造局,籌辦招商局等。盡管如此,但“祖制不能更易”,根深蒂固的封建文化意識與社會宗法、政治制度不容許對封建國體進行變革。洋務派內部雖不乏改變政體的激進言論,但洋務運動的實質可以如是概括:“西學除船械一切必須效法西洋外,其余人心、風俗、察吏、安民,仍當循我規模,加以實意。”(丁日昌語)這與后來的“中體西用說”實質上是一脈相承的。可見頑固派、洋務派并沒有本質區別,清政府及其封建政治體制并無絲毫變化。因此它不可能像日本明治政府那樣制定具有全局性的長遠發展經濟的總體戰略規劃,只能局部地做器物層次的改革,在封建國體上嫁接某些西方器物。封閉性的政治體制與新式生產力之間的矛盾,必然招致社會思想輿論的混亂與政治上的嚴重阻力。出于籌措餉需以“富國強兵”而籌辦的招商局,在洋務派的卵翼下躑躅爬行了幾十年,終難以取得多大發展。它與日郵適成鮮明對比。
一般來說,任何一個近代國家內的企業都要承受不同程度的國家干預,包括直接的干預與間接的干預。純粹的“自由企業”是不存在的。但國家干預政策的制定要受到各國經濟基礎及社會歷史背景的制約,特別是要體現國家政治體制的要求。政權的性質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不同的政治體制通過各國的干預政策導致不同的經濟發展,我以為這是本書論證的精髓所在。這項論證本身不只是學術上的問題,對我國現行經濟發展也不無歷史借鑒的意義。中央多次提出政治民主化、政府機能轉換、政企分開等問題,我體會其精神實質就在于社會主義政治體制一定要適應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而不能變為阻力。當然,歷史經驗也表明,政治體制改革并非輕而易舉之事,它需要氣魄與毅力,尤其需要卓識與遠見。
當然,中日比較研究是一個有待繼續深入討論的重要問題。一百多年來,國內各界對此問題的研究和議論,大都在于探討中日兩國對照發展中的歷史經驗,而今天這項課題的研究必將賦予其新的現實意義。這是因為值此國家經濟建設高潮之際,國家的干預、政策的厘定在實現現代化中所具有的作用,國家干預方式同政府機構本身特點之間的關系,政府機構的改革和職能轉換等,都可從中日比較研究中獲得歷史借鑒。
對朱蔭貴先生來說,這項研究是一個開端,一個很好的開端。作為科研成果,應被視為對本學科的一個貢獻。依他的積累及研究功力,盼能繼續做出貢獻。是為序。
1994年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