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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緣來

第二天一大早,網絡上爆出來的不是宋辰的營銷副總韓映深夜奔波送禮,而是宋辰藥業年輕的新任掌舵人宋橋在企業涉事的當晚與神秘女郎在酒店約會。

橫飛的照片是美女出酒店,坐進宋橋的車里。可惜司機太搶鏡,總是會把女人擋住大半個身影,讓人看不清楚。

潘昀昀起得晚,趿拉著涼拖穿過舊城的小街巷,去了中藥廠。迎面撞見二世祖,潘昀昀呦呵一聲:“好久不見,來干嗎?”

二世祖慌慌張張地掉頭就走。

潘昀昀喊:“喂,又偷東西了?”

“你少管!”二世祖一回頭,忽然想起件事,“潘昀昀,你什么時候搭上了宋家的敗家子兒?”

“管得著嗎你?”

“打扮得那么風騷,別人不認得,我可是認得。宋橋那小子,換女人快得眼花,你到底勾到他了沒?”

“真無恥,”潘昀昀被氣笑了,奚落二世祖,“他換的女人比你多,你羨慕啊?”

二世祖消瘦、頎長、五官工整一張白臉,眉毛都是精修過的。潘昀昀今天看他,只覺得此人細溜溜的脖子、白掛掛的小臉,長得真是清湯寡水,沒有男人氣、沒福氣。

再評估下二世祖這小身板,宋橋一抬胳膊就能把他摁在墻上,順手扔地上。偏偏二世祖總念叨著自家祖宗和宋家打過商戰,真是不把自己當小人物看啊。

潘昀昀不跟小人一般見識,雙手抄在肥褲子的口袋里,溜達著進了中藥廠。

不可殺、也不可辱的二世祖被氣夠嗆,對著潘昀昀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下,溜溜地跑了。

潘老大見到潘昀昀,說:“四奶奶,你不用來上班了。”

潘昀昀是很清楚人事制度的,“開除我了?因為違反請假制度了?”

“潘掌門一早打來電話,說要調你回市場部,讓我通知你。”

潘昀昀怔了怔,覺得有意思了,“我可是被他親手從那里扔出來的,我又不傻,我不回去。”

“這是潘掌門的意思。”

“老大,你把我留下吧,想想辦法嘛。”

潘老大想想潘掌門那一言九鼎的王者風范,良久幾不可聞地一嘆,“昀昀啊,潘家的人都是蛇。”

陰天,光線模糊,潘老大的角落尤其陰暗。他習慣縮著肩,垂著頭,藏起受傷的臉,像只無害的老牛。這些殘疾都是為了救潘掌門那條大富大貴的命落下的。

潘老大是跟徒出身的老藥工,和中草藥玩了一輩子。任何中藥材,就先不說根莖葉都齊全的,哪怕是被切成片、碎成粉,潘老大只消手指碾一碾、聞一聞、舔一舔、上下牙間咬一咬,就知道是什么藥、摻了什么假、摻了幾成。

許是潘老大一聲“昀昀”叫到她心里的軟處,又說了句掏心窩的話,潘昀昀沒忍住,也說了句不該說的話,“老大,你離開潘家能掙年薪。”

潘老大悶聲:“不說這些了。”

他從小就在潘家干活,人和事都糾葛太多,走不了。

潘昀昀不是潘老大,她只是姓“潘”而已。在她的理解中,自己只是在潘家藥業上班,是一個自由的打工仔。當初怎么離開的市場部,她還沒來得及忘呢。

潘昀昀去了潘家藥業總部,進了市場部。市場部的當家花旦是潘玥——潘掌門的親閨女、二世祖的親妹妹。潘玥戴著耳機,身子打著節奏,看樣子聽的是首勁歌。

潘昀昀叫了她幾聲,當家花旦沒聽見。潘昀昀敲潘玥的桌子,潘玥才抬頭,拿掉耳機,問:“什么事兒?”

潘昀昀指指她的耳機,“就是跟你說,你這個‘助聽器’不太好用。”

潘玥給她甩個臉子,“我聽我爸說,調你回來了。”

潘玥遞了幾張表格給潘昀昀填,就算是報到了。

潘昀昀填完表,又拿了一張紙,寫了幾行字又遞給潘玥。潘玥疑惑地接過來,待看到紙上最大的三個字險些背過氣去:辭職信。

潘玥把那張紙用力地抖著,幾乎貼到潘昀昀的臉上,“報到一分鐘就辭職,你有病啊?”

潘昀昀也不答,跟她算舊賬,“上次告我黑狀,說我和部長有‘不正當關系’的人,就是你吧?”

“是我,怎么著?”

“誰告訴你的?”

“我哥,他親眼看見的。”

又是二世祖,潘昀昀倒也不奇怪:這位兄臺的眼里哪里還能找出正當的“男女關系”?

她驚奇的是潘玥的智商,“一問就招供,你有本事造謠害人,最好死都不承認,豬隊友。”

潘玥有心吵架,忍了忍,酸溜溜的,“幾天不見漲脾氣了,敢跟我頂嘴了,你不就是認識了宋橋?”

“宋橋?”潘昀昀忽然明白了些,“認識個宋家人就在潘家有了撐腰的,潘家大小姐說出這話來倒也真是謙虛。”

潘玥還要問,潘昀昀已經走了,丟回來一句:“跟你爸說一聲,我主動辭職了啊。”

潘玥干瞪眼,拿起電話給潘掌門打過去。

潘昀昀回了家,在正午的屋檐下乘涼。潘十七背著手進了院子,見女兒躺在搖椅上閉著眼睛、打著晃,不僅搶了他的搖椅,還搶了他的逍遙姿態。潘十七挺生氣,過去,賠著笑臉,“下班啦?累啦?”

“被開除了,再也不用上班了。”潘昀昀手臂大展,挺自在。睜眼瞧見自家老爸一團和氣的臉,潘昀昀說,“店里不是缺伙計嗎?雇我唄,薪水給你打七折。”

潘十七的老心臟一連串地早搏:他開著一家賞石店,賣些石頭玉器珠寶,里面的東西都是高價,被潘昀昀一邊私吞一邊送人,很快就會倒閉——這不是高薪聘請老鼠看米倉嘛。

這姑奶奶還是去潘家藥廠混日子比較好,對他、對她、對潘家,總之對誰都好。

潘十七講道理,憶往昔:從前咱們窮得揭不開鍋,這么多的親戚里肯借錢給咱家的只有潘掌門,現在潘掌門讓你回去工作,你怎么能撂挑子?沒良心!

潘昀昀自有道理:小時候潘掌門一家對她確實有幾碗米飯的恩情,每當需要她賣命時就會想起來,拿在嘴邊說。這幾年她也沒少給潘家賣命,就算是報恩,她這輩子還有沒有報完的時候?潘掌門真有難處時,她當然會幫忙,眼下潘家的祖業里是真不需要她。

“眼下就有難處了。”潘十七說。

潘昀昀往搖椅里一躺,翻身給潘十七個后背,閉眼曬太陽。

潘十七又繞到她面前,說:“這一輪制藥行業政策調整,潘家大部分的藥品品種可能連生產的批準文號都拿不到了,那就不能生產了,藥品品種就徹底死掉了。而每個藥品品種重新評價的成本都是在三百萬以上,潘家現在連這筆錢都拿不出。”

“氣數將盡樓要倒,我力氣小也不敢去扶,怕反被砸死,多陪葬了一條無辜的性命,誰養你老?”潘昀昀說。

不是她沒良心,她提出過很多建議,但是潘家沒人聽,還都嫌她多事,造謠污蔑她。

潘十七說:“潘掌門想出個法子,有個破產的廠子正要拍賣,這廠子有個呼吸系統的注射劑藥品TB。他想讓你回去幫忙,參加競標把這個廠子拿到手,改做化學藥品TB,潘家就有機會翻身了。”

這倒是個騰籠換鳥的妙招。

潘昀昀心算著:TB注射劑每支賣二十多元錢,成年人常規的用量是每次兩支,每天三次點滴,一天就要用六支,就是一百二十多元,每個病人至少不得用三天?加上呼吸道系統的藥市場很大,感冒、肺炎、呼吸道感染、手術前預防感染……都要用。

潘家現在的藥多是一盒十幾塊錢的口服藥,一盒至少吃三天;最貴的藥輕骨貼一盒二十八元,一盒十貼用五天。這些比起注射劑的用量、利潤,真是差得沒邊了。

潘家到現在都沒有一個這樣的好品種。

潘十七還在絮叨:戰略、盈虧、規劃、市場定位……

潘昀昀拍拍他的肩,“別背了,累腦子。”

她的親爹她知道,腦子里只有文玩、玉石、瑪瑙。潘十七說這些企業用詞都拗口,大概是潘掌門教給他,讓他背給她聽。

潘昀昀一個骨碌爬起來,說:“潘掌門既然有雄心要做振興的中興之主,我雖然不是個能人,但總比一般的打工仔要認真負責,自家人也靠得住。我明天再去報到,去看潘玥那張美人臉。”

再上班時,潘昀昀拿到了破產藥廠的所有資料。再查參加競拍的幾家競爭對手,她看出意思了:有國字號的大藥企,有跨國制藥企業KN,還有宋辰藥業集團……規模較小些的企業例如潘家這樣的小廠子,名單打了兩頁A4紙。

這個破產藥企是多香的肉,這么多家都來爭?

潘玥從桌邊經過,看她的電腦屏幕上的LOGO,站住,“宋辰集團?”

見潘昀昀沒反應,潘玥用手指戳一下她的肩,問:“宋辰集團的宋橋,你是怎么認識的?”

潘昀昀翻著桌上的文件,都不抬頭地反問:“怎么,想讓我給你引薦啊?”

“姐妹一場,幫幫忙唄。”潘玥說,腦子里已經開始講一個粉紅色故事了。

潘昀昀于是認真回想下宋橋這個人,就想到了那雙望不穿的眸子,虎視眈眈的。

“這事我倒是能辦,不過未必能達到你滿意的效果。”潘昀昀椅子轉向潘玥,挺正經認真的,“舉個例子,我介紹朋友給你,潘掌門也介紹朋友給你,你搭理哪一個,更看重哪一個?”

“當然是我爸啊,你畢竟是個小人物。”

“中間的引薦人就是這么重要的,所以你考慮清楚,我引薦給宋橋的人,宋橋可能會很不在意。”

潘玥覺得這話也有道理,有了新方向,“看來我只能靠我爸了。”她又問潘昀昀,“你是怎么認識宋橋的?”

潘昀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冒著生命危險嘍。”

“不說算了。”潘玥小蠻腰一擰走了。

潘昀昀點了下鼠標,PPT的下一頁忽然跳出了宋橋的雜志封面照,嚇了潘昀昀一跳:封面上的宋橋頭發不知道抹了多少油,把閃光燈都要逼死了。他故作成功人士地挽著臂膀,這姿勢把襯衫的肩、胸撐得飽滿,再加上資本家的僵硬表情——這人真是不上鏡!

那么有錢,為什么不請個造型師?

不過這個人肯配合造型師、攝影師的話,才是怪事。

破產藥廠競拍的第一次會議,各投標企業要當場遞交自己的資質文件。潘昀昀很早到場,幾個投標大企業的代表也都提前到場。會議快開始的時候,會場前方一陣小騷動,潘昀昀聽到身后有人議論:

“看!看!宋辰集團的老總親自來了!”

“不至于吧!派個業務員來就行了,宋橋親自來?”

潘昀昀向門口張望,人頭攢動里看不見宋橋,前排被幾層人圍著,大概是宋橋的位置。

潘昀昀是跟著潘義一起來的,潘義在潘家沒實權,是潘掌門的幕僚——什么都不管,其實什么也都管。潘義的輩分也很高,潘昀昀是潘老大的“四奶奶”,但潘昀昀要稱潘義一聲“義叔”。

潘義知道宋橋親自來了,也是吃驚,他問潘昀昀:“你看呢?”

潘昀昀納悶道:“這么高調?是來鎮場子的吧,表示宋家對這次招標很重視,志在必得?”

潘義謀算著,“這是表面的意思,還有深一層:注射劑副作用的事件還在調查,還沒出責任認定的結果。宋家在風口浪尖被重點調查,工廠被查,藥品被召回,信譽跌,業績跌。你再看看今天的會場,有政府的領導,大大小小的藥企同行,媒體也多,宋橋的出現是給眾人看——宋家在這次注射劑副作用的事件里沒問題、不怕查。”

有心機才能看穿心機,潘義畢竟是骨灰級別的謀士。潘昀昀服氣,“義叔看得透徹,難怪都說你是‘老奸巨猾’。”

這是貶義詞,但是夸對了人,效果就很好。

潘義嘴角勾笑,瞧瞧宋橋的位置,又看了看潘昀昀。

但這次的招標會開得太傲慢,開會時間已過,主辦方沒人出現,也沒任何解釋、通知,眾人只能等。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

參會的人都不滿,有人去問,一點兒消息都問不出來。外資大藥企KN來的是兩位高管,從沒受過這種憋屈,但他們看看坐得穩穩當當的宋橋,也只能耐著性子比拼沉穩。

兩個小時過去了,終于出現一個會議工作人員,麥克風前說了句:“今天的招標會臨時取消,下次開會時間待定。”

各企業的人都火了,發著牢騷很快散場。

潘昀昀、潘義走在最后,出了會場,正看見臺階下的宋橋坐進車里,他的保鏢們看看周遭,謹慎地離開宋橋的車窗坐進車里。兩車隨行揚長而去。

潘義對宋橋也是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能等到最后。”

“下次開會他肯定不來了。”潘昀昀猜測會場的椅子不適合宋橋的魁梧身材和翹臀,估計憋屈得夠嗆。

潘義也點頭,“他這次把面上的事情做到極致了,下次隨便派個人來就行。”

潘玥知道宋橋也去了會場,后悔得要命,叫嚷著下次她要同去。不過潘玥再一想:集團公司的老總不可能為了一個小招標會再去現場,這本是一個小角色就能做好的事情,比如潘昀昀這樣的。

想通了,十天后的第二次會議,潘玥就沒跟著潘昀昀一起去。

但是不好意思,這次宋橋又來了。

潘昀昀瞅著宋橋的背影直納悶。而潘義鎖著兩掛長眉,他這個老江湖都看不明白了:宋橋如此反常,是被手下的人誆了來,還是他有什么別的目的?

潘義于是給潘掌門打電話,讓掌門人火速趕來,潘義又加了一句:“帶上潘玥!”

宋家的標書是一個業務員遞交的,現場簽字的時候緊張得手抖。會場的工作人員有些小羨慕:還是宋辰藥業這樣的大集團能培養鍛煉員工,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小業務員都有機會出入大場面。

讓宋家業務員手抖的不是在前面而是在后面,身后有兩道注視的目光:一是宋辰藥業最大的BOSS宋橋,二是最炙手可熱的實權派副總韓映。

潘家的標書是潘昀昀遞交的,回身瞧見宋橋和韓映像并排的兩尊佛爺,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其中的一尊佛爺韓映,忽然對她飛快地擠了下左眼,非常正經的一瞬間顯得非常不正經。

潘昀昀唇邊隱約地笑了,低頭間學著韓映的模樣回了他個眨眼的小動作——這是個不知內情的人完全看不出的小動作。

韓映鼻子里笑了一下,掩飾地清了清嗓子。

宋橋則皺了眉——韓映的輕佻越發不分場合了。

遠處門口,潘掌門正走進來,領著他的掌上明珠潘玥。潘義迎過去,潘昀昀沒有回座位,也過去迎接潘掌門。

潘掌門站得紋絲不亂,穿著中式的立領上裝。因為人清瘦筆挺,這衣服顯出一身正氣。潘掌門與人點頭示意的動作更像是擠了擠下巴,老派的本地貴族格調。

潘義也瘦,微有駝背、習慣性地勾聳著肩,又總在心不在焉地琢磨著不知什么事,就帶著一身蕭瑟氣。

這一對人物并排一站,身后仿佛就帶著舊時祠堂的背景板——財主家的老爺和賬房先生。

潘玥漂亮,她的臉妝、指甲、發飾、香水,都是用盡心機精心策劃的,所以整體效果完美自然,是很高明的漂亮,讓人遠遠看著仿佛都能聞到潘玥的香氣。她在潘掌門身邊,像祠堂邊上穿越時空的時興大小姐。

老世家、舊望族的氣韻深厚,這對父女舉手投足都氣度十足。

參加會議的幾位官員,主動過去找宋橋攀談。宋橋很吝嗇表情,韓映倒是給了張笑臉。

潘昀昀遠遠地看見了這官僚的一幕,她倒不覺得宋橋倨傲無禮。官場和商場大家都有默契:私交再不錯,在公開的場合對話的雙方要講地位對等。今天的場合里能與宋橋平起平坐的人,之前一直沒有,現在勉強有一個——剛趕來的潘掌門。

可惜宋家的新生代們不認得潘家的土皇帝,沒有過來打招呼。

潘昀昀當著跟班,潘掌門、潘義和其他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潘玥也有得忙:一直瞄著宋橋的方向,然后就不停地扯潘昀昀,對她使眼色,要讓潘昀昀把自己引薦給宋橋。

潘昀昀不想冒失,場合不對:宋橋來這里肯定有他的目的,她不能去攪局;也不知道宋橋現在心情好不好,去了碰一鼻子灰就沒趣了;再加上還有潘掌門、潘義在,潘家還輪不到她潘昀昀強出頭。

潘昀昀就裝不明白潘玥的意思,也不往宋橋和韓映身邊湊。

會議將近結束,媒體的人早就按捺不住了,呼啦啦地圍住了宋橋和韓映。可笑的是宋橋比所有人都高,攢動的人頭之上是閃光燈、話筒、攝像機,還有宋橋的臉——目標很好捕捉,只要你夠得著。

記者們搶著提問,吵成一鍋粥,沒有一個問題能被聽清楚。韓映都費力地參與了維持秩序,宋橋的身邊被幾位保鏢攔出很小的安全范圍。

宋橋像是要說話,清了清嗓子,現場立刻沒了人聲,只有密集的拍照聲。

宋橋友好地笑笑,如果他抽抽嘴角就算“笑”的話:“近期醫院里出現的注射劑藥物在使用過程中發生輸液反應的事件,涉及宋辰藥業兩個品規的藥品。宋辰藥業也因此受到多方的關注、質疑,我在此借各位媒體朋友做個回應……”

這是宋辰的高層對這次事件的首次發聲,更是宋辰藥業集團在核心權力交替后新任董事長兼CEO第一次見媒體,就這么隨機地毫無預備地“借”了一場關注度極低的競拍會現場,連張邀請函都沒發,就開始了。

潘昀昀是人群外圍的零星看客,聽宋橋這一串詞就知道他的路數。她自言自語地小聲念叨:“高度重視用藥安全,按照國家標準生產,建立了質量管理體系和監測體系……”

那邊,幾乎是同步的,宋橋一字一頓地朗聲說:“宋辰集團一貫高度重視消費者的用藥安全,嚴格按照國家標準進行生產,建立了完善的質量管理體系和監測體系……”

潘昀昀惡趣味地繼續,“封存、召回、配合調查。”

宋橋繼續,“對涉事藥品所有的剩余庫存進行了封存,召回藥品,配合監管部門和調查組的調查。”

潘昀昀:“歡迎社會各界監督。”

宋橋:“歡迎社會各界監督。”

話音同時落下。

潘昀昀搖頭嘆氣:毫無新意!

高層表態的話都是常規內容,沒有錯誤的廢話。寥寥幾句把各個方面說到,四平八穩,嚴謹干澀,當然誰也揪不住他的錯——其實這才是最重要的。

但情人眼里出西施,這些辭令閃爍著大集團藥業官方的光環。潘玥聽著心生向往,瞧著宋橋的眼里漾起了水汽。

有隨從負責開道,被媒體包圍的宋橋像移動的沸點離開了會場,多么惡意刁鉆的問題他都不解釋、不應對。

媒體掉轉矛頭,回來采訪外資藥企KN和其他公司,潘掌門的面前也舉起了麥克風。

角落里,潘玥在對潘昀昀發脾氣——錯失了一次絕佳的認識宋橋的機會。潘昀昀不伺候潘家任何人的脾氣,尤其是潘玥的公主脾氣。她給潘玥一個背影,對旁邊的潘義說:“義叔,接下來也沒什么事了,我先走一步。”

潘昀昀向門外走,碰見宋辰藥業的業務員,正擦著額頭的汗回來。他也參加了剛才的對抗戰,付出了極大的體力——排開人群把宋家的兩位老總送走。

潘昀昀對宋家的業務員抱怨道:“你們老總也真是的,一個破產的小廠也來搶,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拿到了嘛。”

宋家的業務員長著一雙漂亮的大桃花眼,今日他家大BOSS出場鎮臺,所以他也比較驕狂,“潘家確實也不可能拿到。”

潘昀昀還真見不得誰“瞧不起”潘家,就要挫一挫這“桃花眼”的驕傲,“你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外資的KN的錢比你家的厚多了,你們兩家比拼著砸錢吧,看看最后能把價格飆到什么樣的高度,你再算算看還有沒有錢賺。今天宋橋怎么給你撐腰,到時候就怎么收拾你。保重!”

這也是實情,桃花眼頓時泄了些氣。

潘昀昀一走開,她身后便露出一個人來:枯瘦、微微駝背、兩掛稀疏長眉、細長的眼耷拉成三角眼,一只干枯白手如爪,端在身前玩著一串金剛菩提,盤著,算著。這人上了些年紀,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看著宋家的桃花眼。

桃花眼竟生生被看得打了個寒噤。

這人的笑容擴大了些,臉頰上推開幾輪皺紋,“我是潘義。”

“義叔。”桃花眼恭敬地彎腰點頭——潘家的“義叔”是不能得罪的人,雖然此人沒有任何的頭銜和實權。

潘義和桃花眼聊了兩句,越聊聲音越低。

桃花眼的臉色微微變,才真正發現自己真是閱歷淺,需要潘義這樣道行深的人指點才會知道:“江湖”真不是看得見的刀劍,而是看不見的光影;誰知道哪些小角色也許就是幕后大手,妙手拈花,翻手起浪。

桃花眼被驚著了,感覺自己這小角色吃不下這么大的蛋糕,“義叔,要是照您這法子辦,這可就是個超級大單子了!”

“還好還好,問問你的韓映老總嘛。”

會場外,潘昀昀吃到了提前退場的負效應——地表溫度四十多,柏油路面都被曬軟。她踩著高跟鞋,鞋跟像是能扎進路面里。她來時是搭潘義的車,此時只能打車了。

地下停車場的出口開出一串車,其中一輛車頭略偏開到路邊,停在潘昀昀眼前。車窗落下是韓映那張討人喜歡的帥臉,“潘昀昀?”

潘昀昀正要說話,韓映手機正好響起,他接起來態度很老實,“馬上馬上,跟昀昀敘敘舊。”

潘昀昀賠著干笑,心說:這個“昀昀”也是你叫的?真不見外!

車隊里的其他車輛停在了前方稍遠處,等韓映。

“你回潘家市場部了?”韓映問潘昀昀。他的手機還搭在耳邊,電話那邊的宋橋不說話也不掛,韓映也不敢掛。

潘昀昀“嗯”了一聲。她興致不高,雙手抄在長褲兜里,挺不提氣的閑散模樣。回市場部是為了競拍到破產的藥廠,但宋橋強勢進入,潘家的宏偉計劃注定落空。

潘昀昀這小模樣偏偏最對韓映的胃口,其實潘昀昀這人就很對韓映的胃口。他說:“我回工業園區,順路送你?”

潘昀昀說:“我去古玩街,和韓總不是一路。”

“讓司機繞一下送你。”韓映殷勤、熱情。

潘昀昀也就不客氣了,上了車。

韓映的手機里還是沉默,宋橋大概是忘了掛電話。韓映就先掛斷,再給宋橋撥過去,說要繞路送潘昀昀。前面那幾輛車就啟動了,揚長而去。

“宋橋真是看重韓總,居然會停了車等。”潘昀昀說,韓映和宋橋之間的關系果真是非同一般。

“他心細。”韓映說。韓映更關心眼前的美女,“沒想到潘家也參加了這次的拍賣。”

潘昀昀笑了,果然韓映的車不是友情坐,是要問這件事的。她說:“論實力和資本,潘家完全不在宋家的眼里,你大可不必擔心潘家這類的小廠子。”

這話說的是事實,但韓映縝密,任何的小意外都要查清楚才肯放過,“潘家雖是小廠,卻是老廠,我也不敢看輕。如果外資藥企KN沒參加,我們確實很有把握,而且醫院里輸液反應事件的調查結果還沒出來,對宋辰藥業的負面影響很大,不然宋橋也不至于兩次來開這么個小會。”

潘昀昀不搭言,心想:你跟我說宋家的難處有什么用呢?我又管不著,事實是這次潘家真沒得玩兒了。

韓映的手機響,他接通了嗯嗯呀呀地應著,看了潘昀昀兩眼。掛斷電話,韓映問她:“宋橋送你的兩盆芍藥,你沒扔吧?”

潘昀昀:“開玩笑,養得好好的,枝繁葉茂。”

韓映覺得潘昀昀在說謊,“別逞強,宋家的那十幾盆都死了,你的怎么可能好好的?”

“我是學中藥的,怎么可能養死中藥材?”

韓映說:“那就好。剛才宋橋電話里說,想去看看你那里的兩盆花。”

“哈?”

“你確定那花還好好的?”

潘昀昀喉嚨里滾了一下,“嗯。”

“什么時候能去看,宋橋說他現在有時間。”

“現在?!現在不行。”潘昀昀的聲音挑起,又落下。

“為什么?”

潘昀昀的眼珠子轉過來、轉過去,“因為……因為……因為!因為花養在中藥飲片廠,以宋橋的身份,他去潘家的藥廠會很微妙。他的安全也是個問題,我得做些準備,還得請示總部。”

“潘昀昀?”

“嗯?”

“花真的還在?”

“在!開玩笑,宋橋送的花,怎么能死?”

“什么時候能看到,宋橋的日程也很難安排。”

“給我兩天時間,”潘昀昀望向車窗外,越說越慢,“讓我想想,準備準備,安排好……”

潘昀昀沒說謊的是,兩株芍藥確實養在中藥飲片廠:宋橋送給她的這花第二天就要蔫,潘昀昀不是養花的料,就連花帶盆都搬到飲片廠,讓潘老大這位老藥斗子伺候,之后她就把這事徹底扔腦后了。

潘昀昀風風火火地跑進了中藥飲片廠。

潘老大見是她,高興地張開嘴還沒說出話來,潘昀昀很哥們義氣地拍下他的肩,徑直鉆進了耗子洞似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棚頂上一盞昏沉黃燈,角落里兩個花盆,一個是空的,另一盆里半死不活地歪著一株芍藥。

潘昀昀傻眼,“死了!搬來的時候還都活著呢!”

潘老大跟進來,“咱們這里雨水多、陽光少,怎么能養活芍藥?芍藥要光、要干燥。”

它們是不能死的啊!潘昀昀欲哭無淚,好在她在來的路上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她轉身,目光堅定,“老大!托朋友從亳州搬兩盆芍藥回來!要快!要活的!”

潘老大倏地瞪大一只獨眼。

潘昀昀雙手扶住他的雙肩,鄭重地說道:“事關生死!拜托!”

潘老大預想下這事怎么辦:托當地朋友專程跑到地頭買兩盆花,再找一輛車長途送來。問題是本地不適合種植芍藥,弄來了沒兩天又是澇死。千里奔襲買花只為養死?禍害好東西!

潘老大拒絕,“不好辦。”

潘昀昀雙手合十把潘老大當佛拜,“老大,你一定有辦法的,拜托,救命。是宋橋——宋家的那個少爺要來看花。”

宋橋?!

不提還好,一說到是宋家少爺,潘老大佝僂的腰緩緩挺直,有了氣節。先不說兩家祖上有些不痛快,就算是宋橋的老爹此時站在眼前,潘老大也是不搭理——廠子再小,他潘老大也是個廠長,求不著宋家什么;再說,五月份的時候從亳州城回來的那一路,他和潘昀昀還幫過宋橋;再再說,宋橋要看花這要求無異于武則天冬天要看百花開,千金之子拿起傘,天就要下雨?憑什么?!

潘老大不伺候,倔勁兒上來了,“焦骨牡丹。”

牡丹花不懼武則天,不到花期偏不開花,被貶,被焚,卻在枝干被燒得焦黑時在火里盛姿綻放,因此得名“焦骨牡丹”。

潘昀昀哭笑不得,“老大,這事兒不至于扯到人格和尊嚴上。都是在醫藥圈里討生存,不過是互相示好,交個朋友。”

她倒不敢說自己嘴敞,已經夸口把自己“夸”出去了……

潘昀昀持續哀求、耍賴,主要是利誘,她在市場部里的那些小權限幾乎被用盡了。潘老大悶不吭聲,最后還是被收買,挺不情愿的,“行吧。”

潘昀昀高興,展望道:“這事辦好了,就和宋家的大BOSS有些交情了。”

潘家眼前經營困難,頹敗的勢頭就是個破車下坡,一瀉千里。奈何潘家人一個個自以為家大業大,就算破產也是下一代人的事情,自己這輩子到死都應該是LV的命。最為潘家未來憂心的反倒是潘昀昀了:看看潘家藥廠的財務報表,離被拍賣的那一天也不到幾年了。

潘家,應該謀求一切合作,尋找新發展方向。若能搭上宋家的船就更好了——宋家蛋糕上掉下來的奶油渣也夠潘家多維持幾年。

就不要提潘家祖上的“英雄氣”了。什么才是真英雄?邪不勝正、快意恩仇。潘家的子孫現在都是小家子氣,把市場越做越小,最后斷了氣。

這方面潘昀昀欣賞宋橋。宋家現在正隆盛,宋橋不是也來結交她,繼而示好潘家?宋橋這樣,就很有些潘昀昀看重的氣派了——敞亮!寬闊!大氣!

潘昀昀的腦子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想著這些事,潘老大在那邊已經拜托好亳州的朋友,約好五天后送花過來。潘昀昀立刻聯系韓映:六天后請宋橋來看花。

聽著潘昀昀打電話的客氣勁兒,再想想自己幫潘昀昀也是要利用她在市場部的能量,間接地也是在巴結宋橋,潘老大覺得自己真丟祖宗的臉。

他也不知道在說潘昀昀還是自己,總之是很鄙視地沖著那株只剩一片葉子的歪芍藥,粗聲粗氣地說:“趨炎附勢!”

潘昀昀正開心,抓起潘老大的手,和他擊掌,“五天!”

潘昀昀的嘴得有多厲害?!

第五天,暴雨、高速封路。

屋檐下的雨簾子里,潘昀昀坐立難安,上躥下跳。雨不停,她給潘老大的電話就沒完。潘老大要瘋了,醞釀了半天說了句流利話:“四奶奶,別給我打電話了,那邊車堵在高速路入口,司機比你……急!”

潘昀昀恨不得拿頭撞墻:和宋橋約好明天一早看花,這雨下得像龍王得了流感涕淚俱下,明天給宋橋看啥?

要不,領宋橋去看芍藥根入藥的飲片?都在中藥店的藥斗子里,曬干了,切成片,稱斤賣。

潘昀昀惆悵地在廊檐下轉悠,望著陰云里掉下來的水點子,每一滴都像宋橋的咒語——芍藥、芍藥……

雨到深夜都沒停,水汽打濕了衣裙,潘昀昀險些把自己的指頭啃斷,罵自己:“趨炎附勢!”

罵得不夠全面,她果斷又補一句:“嘴真賤!”

第二天一睜眼,晴天!潘老大更是發來賀電:再過兩個多小時,花就送來了。

潘昀昀跳下床,“我拖住宋橋,你準備好了就給我打電話。”

潘老大看看表,“最晚十點。”

潘昀昀擼袖子,準備施展“拖”功:宋橋,兄弟我就不見外了。

潘昀昀給韓映打電話,“純屬意外,昨晚的大雨壓塌了中藥飲片廠辦公室的房頂。工人正在維修,你看是改天還是推遲下時間?”

韓映又請示宋橋,宋橋也不說行不行,反問韓映:“修房頂?和我看花有什么關系?”

韓映的電話撥回給潘昀昀:“修房頂不耽誤看花吧?”

潘昀昀:“工人多,場地雜亂,主要是考慮宋橋的安全嘛。”

韓映傳話,宋橋冷清清的,“不說,誰知道我是誰?”

韓映再傳,潘昀昀堅持安全第一,“我絕不能讓宋橋冒這個險。”

韓映的舌頭很累,“傳話筒”傳的話沒有一句是他自己用得著的!無奈,又去請示宋橋。宋橋聽完,什么都沒說,直接掛了電話。韓映知道,宋橋這是在罵他:這么點兒事都辦不了?不停地問什么問!

韓映這次再打電話給潘昀昀時,也不想說話了,“你有宋橋的電話,你直接跟他說。”

潘昀昀看看腕表:八點。

她撥通宋橋的電話,“純屬意外,昨晚上這場大雨真是……”

“我在橋邊。”低沉的聲音意外地打斷她,這音質瞬間讓潘昀昀聯想到宋橋的一身腱子肉和寬厚的胸背。

潘昀昀:“啊?橋?”

“八點,橋邊。”宋橋重復,這是之前約好的時間、地點。

潘昀昀的眼睛鼓了出來。“可是,房子塌了呀!”

那邊沉默,批評性的、譴責性的、壓迫性的沉默。

潘昀昀心里罵宋橋:這是什么急性子?作為大老板這么守時,還讓小人物活不活了?

但潘昀昀嘴上殷勤,“好的,稍等,我馬上到,請您再稍等片刻……”

“橋邊”,說的是本地的一座五孔的拱橋,建于明代末年的石橋。在百年前這絕對是“大”橋,名揚海內。但如今在立交橋這類新貴面前,它必須被稱為“小”橋。因為這橋沒名沒姓,本地人索性就叫它“橋”;說起“橋”,也就專指這座跨河的古橋。

橋,對面是本市的新城區,現代化的“高”,樓高、消費高、女人的鞋跟高。

橋下是流水,古船。

橋這邊,是古鎮,舊時的民居黑瓦木梁。沿河畔改造成古玩街,商鋪是仿建的古時民居,飛檐斗角,古韻盎然,賣玉石、瓷器、字畫、古錢幣、舊煙斗……

一早一晚,橋上、路邊,會有擺攤的小販忙碌。

潘昀昀住在爹媽的老宅里,往橋邊走。

橋邊停著兩輛越野車,宋橋的司機老鄭落下車窗,看著從石拱橋上搖晃下來的潘昀昀,挺生氣地大聲喊:“遲到了,還這么磨磨蹭蹭的。”

八點四十分。

潘昀昀笑嘻嘻的,走過來湊在車窗上,“鄭哥,房頂塌了。”

“房頂塌了不是功勞,不要這么高興。”老鄭手指頭磕著腕表盤,“宋總十點還安排了事情,趕緊上車,走吧。”

潘昀昀不上車,“廠區工人太多,宋總去了不安全,你的保衛壓力得有多大!”

老鄭沒說話,他其實反對宋橋去看什么花,有什么好看的?

潘昀昀靠在車門上,跟老鄭商量道:“鄭哥,你看那邊!不對,是那邊,那邊!那家早點鋪的餛飩是百年老字號,全城有名;橋上那位阿婆賣的玉米是她自己種的,特別甜;橋下的小伙子賣的檀香手串都是假貨;河畔賣手繡花布包的女孩是他女朋友……”

“你到底想說啥?”老鄭忍不住了。

潘昀昀油滑,“介紹一下本地風光嘛,不感興趣?那咱們走吧,去飲片廠。開車去?走著去?走著去風光好,雨后的清晨濕漉漉的很舒服,還有早點鋪油炸的香味,聞到了嗎?”

車后門忽然打開,下車的人身影擋住了潘昀昀頭頂的陽光,“走著去。”

潘昀昀腳下險些軟倒,結結實實地被宋橋嚇到——她還以為宋橋在另一輛車上。

潘昀昀像是個提繩木偶,貫通全身的那根線被狠抽了一下,尤其是連心的那根總線。她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太自然,撐出個笑,“宋總,早,嗨!”

宋橋臉上的墨鏡能擋住半張臉。別人戴墨鏡顯得酷,宋橋恰恰相反,墨鏡擋住精明黑沉的眼,再壓住鼻梁高挺的氣勢,反而會讓他顯得溫和些。

遮掉眉目,臉的下半部就突出了。潘昀昀留意到宋橋的唇線其實是柔和的,唇峰處的弧度婉轉漂亮,只看唇的話這應該是個多情的男人。

但宋橋多情的唇角一繃,喉結滾動,聲音天生帶著混音效果,說:“走吧。”

潘昀昀夢回,轉身追了上去。“宋總……”

“叫我宋橋。”

“宋橋啊,你走慢點,我追不上你。”

兩人身邊陸續跟上宋橋的跟班們,或前或后、有意無意地圍繞著宋橋和潘昀昀。

潘昀昀看表:快九點了。這樣慢吞吞地走到飲片廠,再“走錯”幾條小路,最多也就九點半,她還缺半個小時的時間。

電話響,是潘老大的,潘昀昀站住,接電話:“房頂修好了?”

潘老大吭哧著說:“……壞……了,車爆胎了……在、在……”

潘昀昀臉上的笑被凍住,“在哪兒?”

“……在……修……”

潘昀昀氣短,覺得天要絕人……

宋橋在石橋頂上,站住了等她。潘昀昀耷拉著頭看著手機,不抬頭也知道宋橋在俯視她的頭頂。

他像個烏云,黑云壓城,城欲摧……

潘昀昀深呼吸一下,仰臉看向宋橋,心下問自己:命苦+嘴賤=?

潘昀昀腿沉沉地走上石拱橋頂,宋橋就繼續向前步下石橋。潘昀昀望著他的背影,慢慢跟上。

宋橋走,潘昀昀停;宋橋等,潘昀昀跟上;宋橋再走,潘昀昀再站住……

老鄭看著那兩人間的距離像松緊帶似的抻長、拽短、再抻長……他快煩死了,真不知道那兩個人玩什么呢。

清晨河畔的早市喧鬧,地攤挨挨擠擠,小販叫嚷招徠,人和人之間擦肩碰臂的很擠,河畔的市井氣供養著很多人,匆忙謀生。

討價還價的吵嚷聲中,宋橋也不是很顯眼,但苦了老鄭和宋橋的保鏢們。老鄭生潘昀昀悶氣:這里難道比塌了房頂的中藥廠更安全?

沿河溜達,宋橋漸漸對攤販擺的小玩意兒感興趣,偶爾會停留看看。潘昀昀就湊趣地給他講:這是橄欖核的雕件;這帽子的珠子是塑料的,是批發市場批發來的……

她瞄一眼腕表:九點多,潘老大還沒打來電話。

在一個掛滿各式菩提子的攤位前,宋橋看著堆成山的假天珠手串,對那些花紋挺好奇:怎么做出來的呢?花紋都一模一樣的?

攤主以為來了主顧,努力地招呼宋橋。而宋橋只是站在一邊看,他高壯,沒表情、沒動作、沒反應,看上去傻乎乎的。

攤主氣他不買、又木樁似的擋住了來往的生意,就拿起撣子對著宋橋方向打掃灰塵,“買不起,只知道看!看!看什么看,看也沒錢來買!掃窮鬼!”

宋橋被撣子揮得后退了一步,這才認真看向攤主,才明白這老板剛才是在罵自己“買不起”。

宋橋“買不起”?

潘昀昀看著愣怔的宋橋,很不厚道地笑出了聲,越想越笑到爆,彎了腰捂著笑抽的肚子。

那邊的攤主要趕走宋橋,撣子揮舞的幅度越來越大。

老鄭往攤子前一湊,擋在了宋橋前面,宋橋向后又退一步避開。

老鄭右后側是宋橋、宋橋右后側是潘昀昀,三人周圍是幾個隨行和保鏢,這些人向宋橋的中心聚攏,不敢有任何松懈。

潘昀昀被后方圍過來的人擠得向前邁了一步。

宋橋感覺身后有個柔軟的東西撞了上來。他后腿為重心旋身向后看:潘昀昀整個人被撞貼在了他的后背上。她的臉從他后背的襯衫里抬起來,臉蛋兒紅艷艷的,眸子里漾著水光,看著他。

雨后的清晨,古橋畔,綠水邊,細弱柔軟的女人,含情的眸子。

女人瀲滟水秀的臉龐仰望著他,下一刻就要說出依附他的話似的。宋橋覺得自己是根弦,毫無防備地被誰撥弄了一下……

潘昀昀的臉越發紅了,聲音顫巍巍的,“宋橋……”

宋橋喉嚨里滾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搭話,聲音沒發出來。

潘昀昀整張臉都紅了,問:“你……硌腳不?”

宋橋愣,看腳下,黑皮鞋的后跟下踩著女人赤裸的白皙腳趾——潘昀昀的腳。

宋橋是超級體重,這條腿是此時的承重點,而且是腳后跟踩的……壓力越大,受壓面積越小,壓強越大,這是物理定律。

宋橋慌忙抬腳,看見潘昀昀白軟的腳面上泛起了一片赤紅的壓印。

潘昀昀的臉皺成一團,眼淚掉了下來。她嗚咽地哀叫,蹲下身子捂住腳,疼得一只手攥緊在頭頂。宋橋尷尬地垂著兩只手,看著潘昀昀的頭頂。

潘昀昀略夸張的呻吟聲中,宋橋腦海里她輕軟依偎在他身后的那張嬌俏小臉也就漸漸地淡了,變成了宋橋的一聲嘆氣,似有若無。

老鄭蹲下來看潘昀昀的腳,問情況。潘昀昀蹲著不動,擺了擺頭頂的手,手痙攣得暴出青筋。

宋橋領教過這女人的性子:他在亳州把潘昀昀撂倒時,誰替他道歉都不管用,她只盯著元兇不放過。潘昀昀是冤有頭、債有主的類型,她的氣要是沒順過來就沒完。

宋橋在潘昀昀面前蹲下來,挺內疚,“要不要去醫院?”

潘昀昀抬臉看他,臉依舊是通紅。她比出兩根指頭,是剪刀手的姿勢。

宋橋心下一松,“沒事就好!”

“第二次!”潘昀昀咬著后槽牙,“你這是第二次撞我了!”

宋橋真誠地道歉,但挺不厚道地笑了,“對不起。”

老鄭憋著笑,起身走開,讓那兩人自己處理糾紛。

潘昀昀像是要訛人似的,揉著腳不站起來。等了好半天,宋橋又磨出一句話:“這回賠多少錢?”

潘昀昀瞄一眼腕表:十點鐘了,潘老大還沒打來電話——她必須“自救”。

她費力地要站,宋橋伸手扶她。潘昀昀也不客氣,抬手就搭上了,像扶著侍女的太后。她單腳跳,邊跳邊說:“我現在升值了,工資漲了,不能再按社會平均工資算誤工費了——這些先不說,找個地方讓我緩一緩。”

沿著河邊走,潘昀昀搭著宋橋的手臂,是大象身旁一只瘸腿的鶴,大象比鶴還小心翼翼。

最近的歇腳地方就是路中段的一間商鋪了——雙扇黑木門木柱,遮雨檐下的黑匾上漆著綠色大字“玩石間”,一早還沒開業。

潘昀昀蹦到石階上,給她老爸潘十七打電話,“今天上午你別來了,我在店里。”

那邊的躺椅上懶散的潘十七驚坐起,“你去店里了?干什么?”

“你別管。”

“不行!”潘十七反對。不過他還是比較安心的:他的店的防盜門是最高級的,裝著指紋密碼鎖。要開門,必須要用之前設定的專人指紋,再用密碼解鎖。識別指紋設的是潘十七的,密碼也只有他知道。

“你就別來了啊。”潘昀昀叮囑潘十七。

潘十七聽到“嘀”的一聲,這是防盜門指紋被識別的聲音,他噌地站起來。

“嘀嘀嘀嘀嘀嘀……”又是一連串的聲音,這是密碼輸入的聲音,潘十七急得往外走。

“咔嚓”一聲是防盜門解鎖,接著一陣稀里嘩啦的開門聲,潘十七被雷劈了似的站住了——他那寶庫被他那寶貝女兒打開了。

潘十七咆哮,“潘昀昀!你什么時候設的指紋!密碼你是怎么知道的!”

潘昀昀跳進“玩石間”,說著:“看說明書唄、學習唄、搗鼓唄。放心,我不拿你東西。我在你這里接待一位大人物,你別過來了啊,別來啊!”

宋橋跟進門,沒向深處走,他站在門口堵住了外面所有的光。

店里四墻是木架展柜,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各式觀賞石;有一組玻璃柜臺,賣些玉石水晶掛件、手串;地中央擺了一臺很大的根雕功夫茶桌,旁邊是三把仿明代的木椅。

潘昀昀燒水,問宋橋喝什么茶。

老鄭說不必客套,“我們馬上就要走。”

老鄭給宋橋看時間,馬上十點半——宋橋今天約了集團的李董十點見面談事情。現在的情況是:八點鐘要看的芍藥花還沒見到影兒,這潘昀昀又要喝功夫茶?

宋橋摘掉墨鏡,見潘昀昀瘸著腳在水池邊認真地刷水杯。他低聲告訴老鄭:“讓他等。”

“他”,是宋辰藥業集團的老股東,更是老宋董事長留給宋橋的托孤重臣——李董。

老鄭就出去了,通知人做好李董那邊的溝通。

潘昀昀背對著宋橋,給潘老大發了個信息:還沒送來?我要撐不住了!

潘老大回信:還要半個小時。

潘昀昀徹底泄氣。

宋橋在店里轉,看到了幾塊粗糙滄桑的頑石,表面褐色,油亮得像刷了清亮的漆。潘昀昀看見了,大聲對宋橋說:“這是內蒙古阿拉善的戈壁石,漂亮吧?”

宋橋回頭看她。潘昀昀瘸著走過來,雙手抱下一塊戈壁石放在柜臺上,給宋橋看,“先看造型,像駱駝吧?這塊石頭是內蒙古阿拉善的戈壁灘的石頭,叫‘老皮石’——在戈壁灘上被億萬年地風吹日曬、翻滾打磨,石頭表面就形成了一層天然的包漿,就叫‘老皮’。你眼光真是不錯!這塊石頭是兩次石展的冠軍哦,店里最貴的一塊。有人出幾十萬,我老爸都不賣,過兩年這塊石頭能值上百萬。”

宋橋只聽,不說話。潘昀昀不知道他有沒有接收到她的意思,但她此刻非常理解那位攤販老板,為什么說宋橋“買不起”了。

宋橋移開目光,看柜臺里陳列的一個白玉吊墜,是一只蟬。潘昀昀介紹道:“這塊玉叫‘一鳴驚人’。”

宋橋看向一段竹枝造型的墨玉,潘昀昀說:“這是‘節節高’。”

宋橋覺得有意思,“還挺會起名字的。”

“那是,寓意好,才可能賣出去嘛。”潘昀昀一臉小商人的奸詐,對宋橋笑了笑,好像他和她是一伙兒的。

宋橋一時有些愣,仿佛又看見這張小臉水汽霞光的樣子,霧蒙蒙得像個陷阱。

而潘昀昀在給他普及起名的學問,舉例說明著:

一塊有螺旋形紋理的石頭——一團和氣;

沒有任何雕琢的玉牌——平安無事;

有黃色斑點的石頭——點石成金;

碧玉雕的花朵——花開富貴;

……

老鄭在外面轉了幾圈,走進店里,聽著潘昀昀說得有趣就湊過來。他指著一塊黑色的瑪瑙墜子,問:“這個呢?”

瑪瑙被設計成黑色蝙蝠嘴里銜著一枚銅錢,系著一條線繩,是個剔透的手把件。潘昀昀遞給老鄭,說:“這叫‘福在眼前’。”

老鄭拎起線繩,發現了問題,“這只蝙蝠雕得不正,歪著呢。”

老鄭也是很有慧根的,他立刻悟到了其中的妙處:“所以‘蝙蝠’的意思就是‘偏福’啊?”

還真不是因為“歪”才叫“蝙蝠”的……但潘昀昀狂點頭,有模有樣地為老鄭圓一個注解,“對,‘財要歪財,福要偏福’嘛。”

她品了品這話,又補充了一句:“但是路要走正路。”

宋橋聽見,看向潘昀昀,目光就再沒挪開。而潘昀昀趴在柜臺上,慢條斯理地點著貨,琢磨著找個有意思的東西給宋橋看。

老鄭一直低著頭,但這屋里看得見、看不見的,無論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老鄭無聲無息地轉身,出去了。

門外一輪大太陽,保鏢坐在門邊的大石頭上,遠處溜達著另外幾個隨行。老鄭過去和保鏢一起擠坐在大石頭上。半晌,保鏢問:“你怎么不在里面待著?”

老鄭干咳了一聲,保鏢也就不問了。

老鄭左思右想,把潘昀昀和自己見過的女人們排在一起比一比,也想不太明白,“真是稀奇了,嘖!怎么想的呢?”

店里,一塊水頭極好的白色瑪瑙的把件吸引了宋橋的注意:被雕成一張不對稱的人臉,一半是細膩慈悲的菩薩,另一半是詭異惡毒的魔。

潘昀昀奉承宋橋的眼光好,“這叫‘一念之間’,這石頭有靈氣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從善,一念從惡;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宋橋把玩著這塊瑪瑙,潘昀昀也大方,“喜歡?送你了。”

“挺貴吧,舍得?”

“石頭和人講究緣分。”

宋橋算算這店里的石頭,上千萬沒問題。他說:“你很富有。”

潘昀昀搖頭,“我有值這么多錢的石頭,但是拿不出這么多的現金,石頭變現很難的。盛世收藏,亂世黃金。玩石頭是有錢人的愛好,這些石頭也最沒感情,誰有錢就跟著誰。”

宋橋墨黑的眸子晶亮,看著潘昀昀。

潘昀昀手機震了下,是一條信息。她看完信息,終于呼出口氣,很解恨地大步走出門去,“走走走,看芍藥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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