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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殺森林

  • 新千年幻想
  • 王陌書
  • 9760字
  • 2018-06-22 09:29:20

——一個叫肖馬的年輕人即將成年

“吶,烏鴉又在叫喚了呢?!迸罎M藤蔓跟青苔的圍墻下,肖馬的同桌如此說道,手中的一枝杜鵑花花瓣被他一瓣瓣拈落。

“是貓頭鷹,是貓頭鷹的聲音?!绷硪粋€同學坐在不遠處的榆樹枝杈上,從高處冷靜地俯視其他兩人,目光中存在著一絲被掩飾的不屑。

“哪里,你們聽過嗎,以手掩面通過指隙觀看的話,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的存在?!毙ゑR重新站直,將挽在肩頭的校服外套扔到旁邊的裸體雕塑的雙臂上,然后雙手捂住臉,透過指隙仍可以看到他那憂郁的瞳孔。當他將被掩住的面孔轉到某個角度時停止了,如同傀儡戲的秀才木偶戛然而止一般,只是沒有需要上油的軸承的吱嘎聲而已。他放下雙手,以右手食指指向坐在樹上的同學背后:“看到了,不是貓頭鷹也不是烏鴉,是人面的怪鳥竦斯,它在叫喚,它的叫聲就是它的名字——那是一張難看的女人面孔?!?

樹上的同學沒有進行思考,條件反射地跳落到遍布枯枝敗葉的地面上,再回首看剛才待的樹杈上,許多枝葉在顫動。鳥叫聲依然在繼續,可越來越遠。頭發上粘了樹葉的那位同學并沒有問肖馬關于鳥的問題,他討厭深究一件事,那會讓原本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變得有關。三個不良少年在紅褐色的黃昏中,站在不同的位置凝視不同的方向,天空中緩慢飄動著火燒云,他們沒有圍成一圈開始打牌,也沒有各顧各地掏出廉價打火機點燃廉價香煙。

距離晚自習的上課鈴聲響起過去了半個鐘頭,他們卻在校外偏僻的道路旁以最無聊的方式打發時間,并非在等待低年級的學生路過好敲詐零花錢。雖然他們都自視為惡人,可堵住小學生以煙頭在其面頰上燙出傷疤、再裝出一副可怕語氣威脅恐嚇之類的事情,他們覺得危險度太低、太猥瑣——哪怕是搶劫銀行也比敲詐弱者有意思。

他們準備在這里捕捉附近經常出沒的惡靈——人死之前過強的怨念凝聚的產物。爬滿藤蔓和青苔的低矮圍墻后面便是發生過兇案的兩層式白色別墅,現在已經廢棄,所有的門窗上都釘了木條,通過破碎的窗戶可以看到黑洞洞的內部,猶如空眼窩的骷髏頭一般。多年前一個雨夜,兇手闖入單身母親跟女兒居住的別墅,從浴室的窗戶進入,到處留下濕漉漉的骯臟腳印跟指紋,他并沒有直接去單身母親跟女兒睡覺的臥室。

“他先在浴室拉上簾布,放開淋浴器洗澡,用了護發素也用了沐浴露,連祛痘霜也涂了,他只有在干凈整潔的情況下才有心情殺人……懂嗎,這些就是我從當時的報紙、當時的電視新聞里整理出的資料?!毙ゑR說道,同時掏出折疊刀削一枝柳枝的分叉。

“那然后呢?”肖馬的同桌厭倦了等待。

“之后母親被浴室里的嘈雜聲吵醒,她穿著有兔子裝飾的絨毛拖鞋,先去廚房拿自衛的西瓜刀,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到開了燈的浴室門口,里面已經沒有動靜了。她握緊西瓜刀緩慢地推開門,里面空無一人,瓷磚上到處是骯臟的腳印,她警惕地盯著打開的窗戶,雨正落進來——兇手在她背后吹起《波基上校進行曲》的口哨,然后一刻不停連開三槍,每一顆子彈都嵌進了要害的器官。兇手接著繼續吹口哨靠近尸體,單手拽住受害者燙過的波浪形長發拖到走廊上,叫道——找媽媽嗎,媽媽在這兒。”

“但是他沒有在臥室找到那個女兒,床底下、衣柜里、門后面……一一地找了,可是沒有發現。他經過一個又一個房間,打開全部的電燈,找到天亮才吹著口哨離去。第二天來看望的親戚發現尸體并且報案,警察在后院已經干涸的井里發現了那個六歲女孩——她后來被托付給遠方親戚照顧,再也沒有回過這里。至于兇手,是個平日里中規中矩的上班族,兩個月后被抓,半年后被判死刑,又過了不久后被槍斃?!?

頭發上粘了樹葉的同學說:“一起常見的兇殺案,兇手也沒有什么驚人的作案手法,被破解的過程也輕輕松松,完全是按照流程——說實話,蠻無聊的。天已經快黑了,肖馬同學,接下來怎么辦?”

“大約是母親臨死前想要將女兒藏起來的愿望,那一刻的執念無比強烈,以至于留下執行這一愿望的殘影。那之后這附近發生了四起兒童失蹤的案件,失蹤者都是六歲左右的女童,時間都是在下雨的夜晚——通過這些可以推斷,這個惡靈活動范圍是以別墅為圓心半徑四十米的范圍內,行動時間得是下雨的夜晚,而且如果不對其藏起女童的行為構成直接妨礙的話,它不會對其他類型的人出手——就像是已經固定瞄準A的狙擊槍,只要B不出現在射向A的彈道上是不會被擊中的?!毙ゑR輕描淡寫地說道,然后將已經削好的柳條枝插在別墅四周的不同方位,并且從衣服上撕下白色布條綁上。

“喂——喂,今天可不是什么雨天,很標準的晴天,這樣的天氣,幽靈什么的不會顯現的吧?!毙ゑR的同桌提醒他。他的同桌很討厭這個昏暗的時間段,望著遠處小鎮上密集的燈光,再回頭看陰森的別墅,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普通人總是覺得惡靈的存在是斷斷續續的,只有作惡的時間才有真實感。并非如此,它們一直存在,一直等待著時機,平時像動物般潛伏著。很多情況下不是惡靈攻擊你你才恐懼,而是你恐懼惡靈才攻擊你?!?

“這樣的天氣是它潛伏或者說休眠的時候,是最容易捕捉的?!?

肖馬掀開準備好的油漆桶,用刷子圍繞別墅畫起一個接一個的紅色箭頭:“喂,你們兩個,好歹幫下忙啊。這里是惡靈熟悉的環境,得略微設置一下機關?!?

另外兩人并不清楚他行為的意義,可還是解開一個個扣子,扔掉校服外套一起幫忙。肖馬的同桌并不覺得他們彼此之間有多深的交情,他深刻明白,肖馬跟別人建立保持距離的友情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孤獨,他不希望顯得特別??荚嚬室獠荒玫谝坏某煽?,籃球比賽也是扮演輔助角色——即便是交女朋友,他也只是為了不被誤認為是同性戀。至于另一位頭發上粘樹葉的同學,他對其并沒有特別的想法,只不過是他跟肖馬一對一的對話隨時容易陷入沉默的尷尬境地,需要一個第三者融洽氣氛。這樣一來逃課去網吧也好,去打桌球也好……除了去跟女生約會外,各種活動跟密謀都更容易進行。

當圍繞圍墻畫好了箭頭,肖馬的同桌直起腰舒緩頸椎,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而肖馬則說:“好了,天差不多暗下來了,可以行動了——喂,你們兩個待在這里別動,等我潛入捉住惡靈后回來,千萬別動哦——不然死了我不負責的?!?

“喂——喂,我們怎么知道這里就安全?”他的同桌說。

肖馬沒有回答,自顧自地走了,沿著那些箭頭的反方向——也就是逆時針方向,圍著低矮圍墻繞行一圈,肩頭不時擦響墻上的植物。他停下了,一如預期他發現自己并未回到原點,而紅油漆刷出的箭頭有如血液刷出的一般醒目,原本一致的箭頭方向錯亂地指著不同方向。兩位同學不見蹤影,又可以聽到竦斯鳥那接連不斷的怪叫聲。肖馬的呼吸開始急促,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惡靈在心理上,而非在空間里構造的迷宮中——而惡靈,就在螺旋形的迷宮中央。出于恐懼,他重復眨右眼,次數比左眼多一倍,這是他恐懼的信號。畢竟他只是個十八歲少年,只有在同伴面前才會強裝鎮定。

只要沿著與箭頭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回到過去,回到事發當日——肖馬制造了一個簡易時鐘。當然,確切地說不是改變過去,因為死者不能復生,而是改變惡靈僅有的——那位母親被兇手殺死的記憶。肖馬繼續走下去,他明白一旦回頭自己就會陷入死者記憶的斷層,會變成一只平常肉眼不可見的竦斯鳥,終日在兇宅上空盤旋。

隨著深入,破敗的白色別墅開始變得嶄新起來,圍墻上遍布的植物開始褪去。這時,他身后傳來同桌的呼喊:“喂——肖馬,我還是忍不住跟上來了,你稍微等等啊?!?

“很詭異啊,肖馬同學,我看到一個影子陸續經過每一扇窗戶?!边@是另一個同學的聲音。

他根本不理睬身后那些竦斯鳥模仿出的同伴聲音,這樣簡單的騙術對他不起作用。他加速圍繞圍墻前行,天已經陰沉得看不見月亮,馬上就要回到那個下雨的夜晚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在雨中前行,看到浴室下方正在往上攀爬的黑影。這時他背后傳來了自己的聲音:“吶,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是吧——呱啦——你的確很聰明——呱啦——不知道你的兩個同伴有沒有這么聰明。呱啦——你們兩個,我已經搞定惡靈了,快點沿箭頭的反方向過來,大概跑兩圈后就到了——呱啦!”

糟了,竦斯鳥要對自己的兩個同學下手,肖馬又開始輕咬下唇,這是他焦慮的信號。他凝視著亮燈的浴室,猶豫不決,已經到了惡靈記憶的起點,繼續往前跑也只是原地轉圈。他覺得自己無法動彈,但是又馬上冷靜下來:“竦斯鳥,你是跟我跑到這里的吧,在惡靈的迷宮里你也得遵守惡靈的規則,你從終點回到起點需要十分鐘——而我捉到惡靈只需要九分鐘!”

十分鐘后,已經很不耐煩的兩位同學面對著銹蝕嚴重的鐵門,可以看到里面雜草叢生,連一條小徑也沒有。三葉草叢上臥躺著一只棒球,相信落入那里后就再也沒有誰敢去撿回了。這時,圍墻另一頭傳來肖馬的聲音:“喂,你們兩個,我已經搞定惡靈了,快點沿箭頭的反方向過來,大概跑兩圈就到了?!?

“咦,肖馬,你的行動出奇地緩慢呢。被其他艷麗的女鬼纏住了不成?”他的同桌調侃道,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嶄新的棒球,調整好自己的姿勢完美地擲出,棒球沿著完美的弧線飛過屋頂,越過院子,落到另一邊去了:“這樣,我就是主要去撿球,順便看看肖馬死了沒有呢?!?

他們按照那個聲音的指示沿著箭頭反方向,拐過一個又一個轉角。緩慢踱步中兩人并未察覺到什么變化,他們都認為穿著木屐更適合這樣的散步。終于在又拐過一個轉角后,看到了無力地倚靠圍墻坐在地上阻礙紅螞蟻去路的肖馬,他的背部蹭去了墻壁的一層青苔,耳垂下方正輕微地出血。他一言不發地欣賞著手中裝著淡藍色氣體的小玻璃瓶,偶爾搖晃,專注的神情仿佛是在進行不容差錯的實驗。頭發上的樹葉已經被拈走,他的同學將右手搭在他后腦勺上:“喲,相當冷漠的少年陰陽師呢……唔,陰陽師這樣的稱謂或許不對。除妖師怎么樣?”

“對你們的估計真是正確呢,行為完全不經過大腦思考。如果不是我在第九分鐘結束前將那股怨念裝進玻璃瓶里,你們就成了兩只長著難看面孔的怪鳥?!?

“不過我對事情的起因估計錯了,相當嚴重的錯誤。盤踞在此于雨夜作惡的異物,并非產生自兇案發生的夜晚遇害母親想藏起女兒的執念,怎么說呢,女童一再失蹤的原因,是由于那個有輕微潔癖的兇手。那個相貌清秀的男子在建筑物里找了一夜也沒有找到那個女孩,他不甘心,至死也不甘心的殺戮欲望殘留在案發地,形成惡靈,在雨夜找到并且殺害六歲左右的女孩。兇手對完全陌生的、僅僅是沒有殺掉的人的執念,竟比母親對血緣相連的女兒的執念更加強烈!”

“這個錯誤,幾乎要了我的命?!?

在身后的建筑物歸于平靜后,他們三人也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一種可怕的惡意蔓延開來,比任何一種藤本植物都迅速,疲憊的肖馬閉上雙眼的前一刻,他以雙手捂住面孔,透過指隙看到在黑暗中飛舞的三腳白鴉。閉上雙眼是他絕望的信號,他不希望別人看到。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嘗試捕捉本不該存在的事物,經常接觸異類不是由于家族遺傳了什么獨特基因,只不過是由于他在生與死之間猶豫不決罷了——他是一個憧憬死亡的十八歲少年。

第二天是個雨天,斷斷續續的冷雨。

各式各樣的人進入教室時雨也混了進去,除了我跟你外沒有誰察覺。地面上到處是摞疊在一起的濕漉漉鞋印,每個人都懷有倦意地盡量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雨讓人松懈。窗戶玻璃上,重復而且密集地開謝著雨之花,一瞬間的開放與飄零,比曇花更甚。那些撐開的雨傘放置于教室后面,雨從傘著地的一角淌下,而掛在墻壁上的那些雨衣衣角,落下的水珠發出滴答聲。老師在黑板上寫些什么,學生們則在壘高的課本后面做些什么,一方裝作沒有看見,而另一方則裝作以為對方沒有看見。我跟你也混入了教室,這樣混亂的情景,仿佛重現了記憶深處的某一次沉悶課堂。

而肖馬他們三個人則因為昨天的逃課而在走廊上罰站。其他兩人背靠著護欄看著教室里面,他同桌的視線停留在最后一排在織毛衣的女生身上——他喜歡她,而她在為另一個男生織毛衣。另一個同學則透過窗戶盯著黑板,他不想落下這一堂化學課程。而肖馬則背對著教室,凝視著外面的雨景,另外他也在思考要不要就這樣以跳水的姿勢從三樓跳下,在積水的混凝土上支離破碎。

路過的教導處主任拍了一下肖馬的肩膀:“喂,肖馬,又在罰站吶?”

“有問題嗎,老師?”肖馬的聲音如雨一般冰冷。

“有是有……然而……算了吧?!苯虒幹魅卫^續前行,只是將左邊腋下的藍色文件夾換到了右邊腋下。

肖馬回過頭來,或許是由于側面的緣故,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他望著教導處主任的背影:“是不是想問這個世界何以墮落至此?”

“另外,您的背上好像攀附著食夢的妖精呢,不需要以手捂住面孔,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下課鈴響起的緣故,《天鵝湖》的樂曲聲中,對方沒有任何回答。

他抬起頭,看到屋檐上的晴娃娃不知何時換成了雨娃娃,它正在風中飄動,系著的鈴鐺不斷發出悅耳的聲音,應該是它自己由哭臉轉變為笑臉的吧。肖馬是一個以自殺為人生目的的少年,他不愛任何一位打扮時尚的少女,他愛的是死亡這一現象。從三歲第一次試圖將手伸進發出破裂聲響的爐火開始,到去年以父親的剃須刀割開雙腕浸入放滿熱水的洗手池為止,他對死亡展開了一次又一次不堅定的追求。有意外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對生命仍舊懷有眷戀,是的,一個既愛生命也愛死亡的少年,這是比一個英俊男主角配兩個漂亮女主角復雜得多的三角關系。

然而困惑不安的青春期里,搖擺的天平越來越傾向死亡一方,悲觀的他在自己往那邊加重籌碼。從目睹一只黑貓的死到發現惡靈的成因,他從許多事中發掘絕望,不斷加重自己的內心,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出選擇,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雨仍在下,下課時間里走廊上學生們來來去去,濕漉漉的地面上可以倒映出影子。我在擁擠的人群中經過他面前,他并未抬頭,只是對同桌說:“我最近很煩躁呢,出現在周圍的異物越來越多,這是不好的事情要發生的前兆——剛才過去的那個家伙,沒有影子?!?

于是原本會跟我一樣經過的你,木然地停在原地。

幾天后的周末清晨,陽光照進肖馬的房間里,仿佛要出門旅行般,肖馬已經整理好整個空間。書架上的書籍分類擺放,垃圾桶里沾有精液的面巾紙被清理掉了,原本散亂的一盤國際象棋也回到原位——是的,他即將出門。在桌面上平攤著一張舊報紙,是十年前的了,上面的副版里有一則新聞是關于日本的“青木原樹?!钡?。在那片可以看到富士山風光的美麗森林里,在某條廢棄道路的不遠處,當年第十九個自殺者的遺體被找到了,是在樸樹上上吊的,就在“生命可貴”警示牌后方十米的位置,真是頗為諷刺呢。

自松本清張的小說《蕭瑟樹?!烦霭嬉院?,已經有超過五百人在那片森林里自殺。林中到處可見勸人珍惜生命的標語,當然無濟于事,或許森林本身存在惡意,有意地促成這樣的事情。報紙上有兩行漂亮的鋼筆字,是肖馬抄下的《萬葉集》里的一首短歌——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無風雨,我亦留此地。

無論從什么角度看多少遍都一樣,肖馬已不在這里,只是這個空間還沒有適應這一情況,總覺得缺少什么。在梳理好發型,鉸去多余指甲,穿上電熨斗熨平的黑色外套,將鞋帶系成蝴蝶形后他拎起背包步下樓梯,一下下踩響杉木踏板。路過還在喝小米粥的父親,等到了門口時他有氣無力地說:“我出門了?!?

接下來他覺得自己進行了接連不斷的道別,雖然沒有駕駛證的他騎著父親的破舊摩托飛馳于國道上,可是遇到自己認識的人事物就會停下來道別。哪怕是僅有幾面之緣的、比自己大幾屆的學長鬼魂,他也在橋邊的涼亭邊停下跟懵懂的對方說聲再見——對方死于一場由三角戀引發的學生斗毆,相當無聊的原因,但是他總是忘掉自己死亡的事實,故而徘徊此地。

有時肖馬不禁會懷疑,在這個偏僻小鎮究竟是幽靈混入人類當中,還是人類混入幽靈當中,看到的異物在最近一段時間成倍增加。為了防止犯困他咀嚼起口香糖,昨天晚上由于能分成兩半的地精在他房間里跳來跳去,他一直沒有睡好。那些蒼耳演變的地精在他房間里跳舞,這種植物一生中有一次機會幻化成形,不受根莖的限制自由活動,不過會在次日黎明枯萎死去。

今天早上他首先做的,就是在后花園埋葬掉那些度過一夜良辰的地精。

路過教導處主任家時他也進行了道別,以扔一塊石頭砸碎他家窗戶的方式。然后以六十公里的時速揚長而去,他所進行的一次次道別不是出于不舍,反而是出于厭倦,為的是將自己與過去的聯系一根根切斷。如同懸崖上的攀登者被繩索懸掛著,在空中晃來晃去,已經疲倦的話,相較于緩慢艱難地以抓鉤往上攀爬,將幾條維系的繩索割斷更為輕松簡單。那樣,就能夠毫無阻力地墜往另一個世界。

路邊的景物連續消逝,熟悉的一切越來越遙遠,可以深刻感覺到漸漸失去的輕盈與虛無感。前方傳來一陣鼓聲,他陷入一陣迷茫,差點跟超車的另一輛汽車擦撞。那陣鼓聲直達他記憶深處,但又沒有激起回憶的漣漪。前方是鼓聲發出的場所,正在舉行祈福消災的春祭,就在路旁破敗的星君廟前面,那一層層長出雜草的瓦檐邊際的牛角形鉤狀物實在扎眼。驚魂未定的他握緊前剎車,摩托車由于巨大的摩擦力而擺動,輪胎在柏油路面擦出胎印,那是相當刺耳的噪音。

反正不必擔心遲到的問題,于是肖馬下車接近那里。前面擠滿手持香燭、籃子里放著整只燒雞的中年婦女,她們在等廟門打開。在那些戴著鬼怪面具、披著破爛斗篷的小學生跳完祭舞后,上鎖的廟門就會打開,讓人們進去供奉。

那些小學生沒有經過排演,跳得不成樣子,他們參加祭祀只是為了得到散祭后分發的供糖。肖馬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戴上過三眼鬼或者牛頭怪的面具參加春祭了,他缺少那一部分的記憶,他的記憶通常只會保存最喜歡或者最厭惡的往事。刺耳的嗩吶聲響起,然后是漫長的爆竹聲,窗紙早已經破爛的雕花木門馬上要開啟,而負責開門的竟是個未受戒——也就是未燙香疤的青衫和尚,廟里明明供奉的不是佛祖不是菩薩不是羅漢,那個和尚仍恭敬地雙手合十念句阿彌陀佛,然后從一大串鑰匙中找打開廟門的那一把。

肖馬已經準備離去,反正繼續待下去也想不起什么。當廟門開啟的那一刻,握著離合器已經發動摩托車的他聽到不算刺耳的軸承轉動聲,看到人頭涌動的廟里高高在上的星君那不可捉摸的笑容。他又一次在道別后飛馳而去。

在騎摩托車時他從不故意左右搖擺,那會增加出車禍的概率,他不希望出現那種暴力的、充滿不確定性的死亡,他希望的是安靜的——落葉沉入水底一般的死亡。終于,在駛過七座橋梁跟四個隧道后,他來到自己選擇的終點。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寂靜安寧的森林,那是一片落葉闊葉林,到處都可以見到入口。他嘆了口氣,將摩托車停在路邊,鑰匙也不拔掉,就背著背包踩響落葉進入樹冠在風中起伏的森林。通過上空的飛鳥,可以更加自信那是理想的死亡之地,他沒有寫遺書的想法,他希望自己的遺體不被找到。最后他不忘回頭跟摩托車告別:“雖然只消耗了大約五分之一的93號汽油,可還是要告別了呢。我原諒你左邊后視鏡松動、老是容易熄火跟遠光燈開不了這些毛病,你也原諒我老是握前剎車、打開備用油箱閥門總是忘記關上跟每六個月才洗一次車的習慣吧,我們都有過錯。吶,就這樣吧,好聚好散?!?

然后他以單手捂住面孔,透過指隙看到藏在梧桐樹后面的雙頭迷羊,那是專門在森林里引人迷路卻還總是裝出無辜可愛模樣的白色怪物,一只頭大而另一只頭小,特別喜歡吃芭蕉葉。肖馬跟隨迷羊前行,那兩只頭總是為走哪邊而起爭執,以小巧的犄角相互抵撞。肖馬并非一直以手捂住面孔,這是間歇性的,反正迷羊會在看得到的角落里等自己,每隔一段時間確定一下它的位置就可以了。不時有鷓鴣從頭頂飛過,他無暇欣賞林中的風景,只知道自己在接近人生的終點。不知道叢林里有多少雙眼睛從自己的角度關注著他,我跟你只是其中兩個角度,這個渾身上下散發死亡魅力的少年,他的舉手投足間都會凸顯落寞的悲哀感。

他最喜歡的一句話是——萬物皆有靈。他想以此為遺言。

當前方出現一株非常漂亮的樟樹時,肖馬不知道自己身處于何處,見到那樹,他仿佛見到漂亮少女般怦然心動。他覺得沒有必要繼續前行了,自己將在此地死去,尸體將在風中晃動。他取下背包拉開金屬拉鏈,從背包里取出一把折疊刀,一圈水手繩。想到自己將由于繩索壓迫頸部血管腦部供氧不足而死,他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將繩索套上樟樹的樹杈,雙手用力下拽確定牢固后松手,他打的是會慢慢收緊的套結。準備工作已經結束,接下來爬上樹杈將繩索套到自己脖子上,然后跳下就可以了。

在他還沒有,但是即將說出——萬物皆有靈——的情況下,在樟樹背面,肖馬看不到的地方,我緩緩說:“終于做出選擇了嗎?”

“我原本想問你是誰,但是馬上又不感興趣了,我記不住那么多異物的名字,不管是鬼魂、惡靈、妖精還是物怪的?,F在行動也阻止不了我的死亡的,只能夠推遲而已?!毙ゑR中斷了行動,掏出折疊刀回頭凝視你所在的、所沉默的地方,那是一株杉樹后面,皺起眉頭的他什么也沒有發現。

“我無意于此。”為了阻止規則被破壞,我進行了欺騙,或者說是以謊言闡明事實,“你是個在生與死交界處徘徊的人,了解人類也了解鬼怪,怎么說呢——死亡誘惑了你,就像一個裸體女人誘惑了一個未經人事的男人。你是一把關鍵的鑰匙,站在兩個世界交界處的路口或者說出口上,一旦你以這種方式結束生命,原本關閉的門會敞開,生與死的兩邊將糾纏在一起產生畸形的怪胎!”

“那又如何?門的另一頭是天堂還是地獄?”他以折疊刀在樹皮上刻畫圖案。

我沉默了一會兒:“都不是……或者說都是。你覺得自己已經跟存在羈絆的人事物一一道別了是嗎?就是一一地切斷關聯了是嗎?對于生命里的一切既不愛了也不恨了,就是跟自己無關了。你認為自己以冷漠而非折疊刀切割了一切,割斷了木偶身上所有的線般割斷了自己身上牽連甚廣的關系。”

“但是只要有一根沒有切斷,就足夠將你從死亡邊緣拉回。”

“哦?你可以嘗試一下。”他重復眨著右眼,次數比左眼多一倍,這是他恐懼的信號。

“你進行過很多次失敗的自殺,從試圖將手伸進發出破裂聲響的爐火,到以父親的剃須刀割開雙腕浸入放滿熱水的洗手池。反過來這也說明——你一次次的成功求生?!?

“生是你已經擁有的而死是你未曾擁有的,所以你傾向死??赡阋靼?,生是你終將失去的而死是你遲早會得到的?!敝灰屑氂^察某株樹木,可以發現新生樹葉生長的同時枯老的樹葉也在飄零,生與死正同時在這密林中發生。只要捂住臉,就可以透過指隙看到其他東西移動,它們不是準備來參加肖馬的葬禮的,它們視肖馬的死亡為一場盛宴。我繼續說:“你即將成年,可你恐懼成年?!?

肖馬輕咬下唇,這是他焦慮的信號:“那又怎么樣……那又怎么樣……”

“你說自己已經切斷了一切羈絆,可是沒有,你并未切斷跟過去的自己之間的羈絆,你仍愛著自己,是個自戀者。昨天或者一年前的你直接影響著現在的你,你的記憶是斷斷續續存在遺漏的片段集合,如萬花筒般轉動就看不到缺陷。你仍愛十四歲夏天站在河灘上投出碎片打水漂的自己,你仍記恨十六歲時出于失誤放跑惡鬼導致母親遇害的自己,你仍厭惡十七歲時某個夜晚被父親發現在手淫的自己——通過這些關聯,足夠將你拽回活人的世界!”

“另外,你不記得在很久以前的一個下午,你戴著牛頭怪的面具坐在很高的門檻上,那是在星君廟,你討厭掉漆的星君那猙獰的笑容。祭舞已經跳完,供糖也分發完后你一個人在那里,在煙香熏繚的大殿跟兩個小鬼捉迷藏,他們脖子上掛著骷髏頭念珠,你們玩到傍晚才盡興。那兩個青色的小鬼邀請你一起下地獄,你說不,冰箱里的櫻桃還沒有吃完——數學作業還沒有做完——還沒有對隔壁班欺負自己的男生報仇,總之自己更愿意待在人間。”

“后來你自己有意刪除了這段記憶?!庇捎跇渲诲e而看起來殘破不堪的藍色天空,一只翠鳥飛過,說明附近有河流。間隔一段時間,分兩次觀察周圍,會產生那些樹木悄悄移動的錯覺,森林以寂靜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肖馬閉上雙眼,這是他絕望的信號,對死亡絕望。

他踱步到遠處撿起一個碩大松塔,在他回到樟樹下之前,藏在杉樹后的你凝視著樟樹,猜想其背后阻止了肖馬死亡的我,即欺騙了肖馬的作者。他回到樟樹下將松塔放進背包里,拉下金屬拉鏈,然后重新背上背包:“那么,昨天在漁具店買的繩索怎么辦?”

“可以改成秋千,晃來晃去的秋千?!备糁翗?,我跟他背對著背,面對不同的方向與可能。

“我回不去了,我已經迷失在森林里,找不到來時的路?!彼f。

“兩只頭的迷羊,較大的頭引領人走錯誤的路,較小的頭引領人走正確的路——兩者起爭執總是較大的頭贏。你可以去割下迷羊較大的頭,那樣較小的頭會引領你原路返回的?!蔽艺f。

肖馬以單手捂住面孔,另一只手拎著折疊刀,朝一個方向踏響落葉而去,他走向的地方,芭蕉葉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出現被咬動的齒印。肖馬以刀刃割開一張結實的蜘蛛網:“這樣的啊,回去以后我得重新學習怎么愛一個人,怎么恨一個人,這是成年必須經歷的過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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