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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搭車游戲

  • 新千年幻想
  • 王陌書
  • 9949字
  • 2018-06-22 09:29:20

——在互相欺騙又互相依賴的世界上

好的,前面的轉(zhuǎn)彎有些過于彎曲,由于太靠近路面右側(cè)以至于車前窗不時會擦過旁邊的樹枝,因此肖馬不得不單手掌握方向盤而另一只手開啟雨刷器——刷去落葉的聲音比刷去雨滴動聽。在漫長的轉(zhuǎn)彎中他一度幾乎撞上護欄,他的確不是個好司機,有時甚至不敢超車。今天吹著《桂河大橋》中行軍的口哨在206國道上駕駛汽車,像往常一樣漫無目的,天氣在同樣攝氏度的日子里估計是最好的,若是就這樣下去,他的汽車或許會緩緩滑向轉(zhuǎn)冷的秋天。

目前的車內(nèi)溫度是26.3℃,他在這里安裝了煤油溫度計是出于安全考慮,這樣可以避免這輛1966生產(chǎn)的老爺車自燃的時候連自己一起燒了。已經(jīng)路過許多交通指示牌了。每當出現(xiàn)兩個或兩個以上地名時他都會停車,用類似于拋硬幣的方式?jīng)Q定方向。比如去往A城與B城的分岔口,他下車和高速公路收費員打招呼,然后根據(jù)她的回答是否符合自己的猜測來選擇,他猜對了,于是去往距離40km的B城。

他問:“可以讓我免費上高速公路嗎?”

她說:“去死。”

現(xiàn)在距離下一個加油站還有15km,肖馬看著指針顯示的不久后會趨于零的油量不禁擔(dān)憂起來,不得不加快速度,有時會覺得他是在用金屬殼子將自己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作為一件給親人、朋友乃至陌生人的禮物或饋贈。他們很高興,可是肖馬不高興。肖馬有個銷售汽車的父親,而他卻給肖馬買這樣一輛古董,這讓肖馬很難理解。

前面有人伸出表示想要搭車的手勢——那真像一束新鮮的瓶中插花,對肖馬而言,這是絕佳的停車借口,他停止吹口哨并稍微梳理了一下發(fā)絲,然后徑直超過了她——一個貌似無助的少女,她的出現(xiàn)與消失就像一頁被翻過去的無字紙張一樣留下突然的空白。只有類似鏡子反光的她的眸子在他的記憶中閃耀了一下。

大約超過一百米后,也就是她放棄剛剛起步的追趕之后,他一邊緩緩倒車一邊通過后視鏡看清了她的表情,他從打開一多半的車窗探出腦袋:“想要搭車嗎?我的直覺是這樣告訴我的,當然還有你的手勢以及你的女式背包佐證了這一點。”

她撩了一下因為起跑而弄亂的頭發(fā):“你明明已經(jīng)離開了,為什么又要回來面對你剛剛選擇無視的弱者——即我。”

“為了不讓自己在以后后悔。”肖馬說出計劃好的話語,若是一開始就停車這句話就無法說出口了。他替她打開車門:“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可以從來來往往的車輛中選擇自己中意的一輛。”

“可以幫我打開后門嗎?”她抻了一下連衣裙的裙角,這時他發(fā)現(xiàn)其過于苗條的腰間系著一條可有可無的細帶。他打開了后門:“看來你對陌生人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呢,雖然我不是雷鋒,可你也不至于懷疑我這個靠假駕駛證開車的、剛剛成年的年輕人的人品與道德吧?”

“沒有的事,請在下一個城鎮(zhèn)為我停一下車。”她連續(xù)關(guān)了兩次才關(guān)上車門,“我非常相信你的人品,只是出于直覺我不相信你的駕駛技術(shù)。”因為沒有構(gòu)思好接下來的對話,肖馬只顧點頭。她的年紀大概二十,出現(xiàn)在路邊的理由絕不是為了等他或等別的什么,她在尋找些什么。他輕輕咳嗽:“盡管你比我年長,可我還是想說——當然我并非特意強調(diào)你比我年長這一點——可不可以不要在座位上給腳趾涂油,我受得了那油漆一樣的味道,可是我受不了透過后視鏡看見你露出大腿。”

“可以。”她穿好鞋子,繼續(xù)說,“嘿,剛剛駛過的那輛白色跑車,上面的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和女友接吻。而你無法分心,因為你還是個注意力無法集中的孩子。”她的話幾乎讓他想猛踩剎車或油門,那太傷人心了,他馬上想到她可以通過鏡子看見他的表情,他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哦,怪不得那輛車總想靠左行駛。還有那條黑色連衣裙和你很配,我估計白色、紫色、藍色、青色……也都如此。”

她說:“謝謝,我是去男朋友那里,在漫長的暑假里我還參加了實習(xí)的工作。還有一點我想告訴你,即使你主動在我面前停車,我也不會將你誤認為出租車司機或代理出租車司機。”

“如果你為了什么而改變原先的打算呢?就像我一樣,現(xiàn)在我不再追求之前追求的事情了。”肖馬微笑著說,從出發(fā)開始他就一直在計數(shù),計算從他相反方向駛過的車輛,不過由于走神、錯覺、被別人超車的緊張,那變成了一個相當混亂的數(shù)字。偶爾他會想從車窗伸出手摘路邊行道樹上的葉子,當然由于駕駛座在左側(cè)的緣故夠不著。

這輛藍色的伏爾加牌汽車是高爾基汽車廠1966年生產(chǎn)的,也算是進口貨吧。將近五十年前的汽車駛過動蕩的歲月來到他身邊?當然不是,沒有那么浪漫。它只是在售價一次比一次低的轉(zhuǎn)賣中到了他父親手中,再到了他的手中,他更換了所有的輪胎、前防撞梁、點火線圈、控制盒、傳感器……反正他懷疑自己只得到了蘇聯(lián)生產(chǎn)的金屬殼子。

不管怎么說,肖馬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終于擺脫了教會自己騎自行車和摩托車的父親,因為父親不會駕駛汽車。對于追求時髦的他來說,父親的說法已經(jīng)過時;對于在公路上以時速四十公里行進的他來說,有太多的東西得拋諸腦后。這是場無目的的旅行,當夜幕降臨他會將車停在自己家旁邊的空地上,父母以為他回到了家中,其實沒有,他只是暫停了次日得重新出發(fā)的旅行,他和熟悉的生活正在漸行漸遠。

他調(diào)整了后視鏡以便可以看清楚她,當然她也可以看清楚他,他一邊轉(zhuǎn)動方向盤駛?cè)爰佑驼疽贿吿嶙h:“我們談?wù)勛约喝绾危俊?

“先從我開始吧,我剛剛年滿十八,高中畢業(yè)。喜歡的東西和討厭的東西一樣多,這輛車是父親低價買給我的,目前我純粹是在國道上浪費汽油,因為我只是在無目的地開車。”

“我喜歡穿過山林里的馬路時車身與樹枝摩擦的聲響。”

“我嘛,二十一歲。”她突然將手臂從后面伸出調(diào)整后視鏡的角度,他聞見了肥皂的香味,她將手收回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兩人相互交談時,看不見對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說謊。麻煩你加油快一點,不然我要遲到了,另外我想告訴你我只交過一個男朋友,可能比你交過的女朋友要少,可問題是他現(xiàn)在還是我的男朋友。”

他踩下剎車在加油設(shè)備前停下,下車加好油后他并不急著離開。有時人生是從一個加油站到另一個加油站的旅程,有時人生是從一段婚姻到另一段婚姻的旅程,有時人生是從一位親人死去到另一位親人死去的旅程……總之生活在接連不斷的相似時間中繼續(xù),做下記號再離開是一種傳統(tǒng)。若是現(xiàn)在問他要到哪里去,他會回答——離開以前的我到以后的我那里去。

一輛要加油的摩托車等在后面,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左方向燈沒關(guān),這下他沒有了待在車外佯裝檢查散熱器的理由。他蓋上前蓋板,回到車內(nèi)一邊啟動汽車一邊對她說:“好吧,我承認自己浪費時間的行徑只是為了造成你的遲到。你其實應(yīng)該戴上黑色發(fā)卡的,不然就戴上絲框眼鏡。這樣可以為你增添一點不張揚的魅力。”

在下一個城鎮(zhèn)她叫他停車后便下車離去,聽到并不正確的關(guān)門聲后,他沒有糾正只剩下背影的她的錯誤,重新吹起口哨駛向別處。她在他的視野中最終消失前路過了一塊巨幅電影宣傳板——就畫面創(chuàng)意而言實在平庸,接下來他看見了好幾幅這樣的東西。

公路上最不稀奇的就是的意外事故,在一個轉(zhuǎn)彎,肖馬目睹了一場追尾車禍,一輛裝載了塑料管的輕型東風(fēng)貨車撞上了一輛面包車。他下車上前觀察,前車的司機至少已經(jīng)昏迷,而后車的司機顯得既緊張又激動,完全不知所措,畢竟追尾事故尾車負全責(zé)。他掏出用于野外做飯的打火機替那個清醒的司機點燃其一直點不燃的香煙:“伙計,你開我的而我開你的汽車分別離開好不好?雖然我那輛車是老爺車,可你的車也是便宜貨,何況現(xiàn)在車頭有些輕微變形了。”

“什么?”司機覺得不可思議,傷勢輕微的額角正滲出鮮血。

“跟你相撞的那個倒霉鬼估計得送去醫(yī)院輸血。”肖馬一次次在司機跟自己之間扣燃打火機的火苗,這是僅值兩塊錢的便宜貨,在這個晴天雨天交錯的夏天,肖馬還沒有造成過一次野外火災(zāi),“這么說吧,我想跟你交換的并非汽車,我想用目擊證人的身份交換你肇事車主的身份,你開我的車送那個家伙去醫(yī)院,而我開你的車肇事逃逸。我喜歡逃犯這種冷酷而又不失浪漫的身份。”

司機緩緩?fù)鲁鲆粋€漂亮的煙圈,然后默不作聲地閉上眼睛,許久之后,點燃第二根香煙才點頭答應(yīng)。肖馬說:“快點,不然前面那個家伙會死于失血過多的。”

半小時后肖馬得償所愿地踏上了逃亡之路,他已經(jīng)想好了假名,也準備好去更換一塊車牌。雖然這一切只是兒戲,那個肇事司機似乎沒有思考就做出了決定。這是會被一眼看穿的障眼法,肖馬這么做只是為了游戲。離開現(xiàn)場時他按喇叭向不再屬于自己的伏爾加汽車揮手告別:“別了,Volga。你有著令人過目不忘的色調(diào)、性感的方向盤、舒適的座椅……我為自己如此煽情的告別感到一絲惡心、一絲調(diào)皮。”

要立即熟練地掌握一部新車的確很困難,他必須集中注意力開車。對司機而言,公路不存在地平線,只存在斑馬線。全神貫注的結(jié)果是他發(fā)現(xiàn)這種職業(yè)距離死亡很近——即使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和再普通不過的天氣都可能由于血腥而變得不同尋常。幸好這里不是澳大利亞,他可不喜歡遇見橫穿道路的袋鼠,那種長著育兒袋的動物會在酷熱得讓人產(chǎn)生幻覺的天氣里站在公路中央停留。它們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躲開被卷入車輪的命運,似乎是為了開玩笑,或者是單純地由于思考而不小心出神了——就像牛頓那樣。

路旁不時會出現(xiàn)西瓜攤販,每次他都想停下又最終作罷,他對自己說——不急,等價錢從八毛錢降到三毛錢再說。等到他發(fā)現(xiàn)車前窗的一道細微裂縫時,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了。前面的公路中央出現(xiàn)了一只略微反光的袋鼠,不,是一個在陽光下格外醒目的少女。反光的是她的大號墨鏡、銀色手表、金屬腰帶扣……

由于是視野開闊的地帶,他踩剎車的時機拿捏得非常巧妙,在剛好可以嚇到她的距離停車,然而她卻無所謂地靠近,打碎了他惡作劇的想法。他來不及抱怨,她就匆匆摘下精致的草帽,不等他答應(yīng),她就將其從車窗放入到座椅上:“有人在追蹤我,他或他們肯定躲在某個角落里進行監(jiān)視……拜托,可不可以帶我逃離這里?”

她以如此輕描淡寫的口氣懇求他,可他卻一時語塞,只是默許她上車,一會兒之后才想到了一句打破沉默的話語。她正在旁邊的副駕駛位置上玩弄其置于兩膝之上的草帽帽檐,沙沙的聲響讓人聯(lián)想到風(fēng)吹稻田的聲音,他一臉嚴肅地問道:“那跟蹤你的人在哪兒?”

“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座城市、某一片湖泊、某一處可以深入地心的洞穴、某一座公寓,我也不太確定,只知道他或他們有著特別的眼睛。”她非常正經(jīng)地回答,略微壓低墨鏡與他目光相對,“那么你呢?你要去哪兒?不介意我在這里噴香水吧,我有點受不了車里的怪味。”

“當然不介意。”他看見她重新戴好發(fā)夾再掏出一瓶琥珀色的香水對周圍進行噴灑,“我要去沒有警察、沒有司法、沒有監(jiān)獄的地方,畢竟我正在逃避通緝——不知道通緝令有沒有這么快下達,反正你正在跟一個罪犯逃亡。”

他記得鯨魚的分泌物是制作香水的原料,而香水這種奢侈品是為不愛洗澡的法國王室成員發(fā)明的,總之他對這種液體非常反感,而她卻不知收斂地問他:“我可以吸根香煙嗎?”

“不行。”他果斷地反對。她有些不甘心地從嘴唇間取下香煙,噘起下唇:“為什么?”

他停下車,從記事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下“禁止吸煙”,然后用透明膠布粘在她旁邊的車窗上:“因為這個。不需要更多的解釋了吧。”她將臉傾向一旁,因為梳了辮子,后頸裸露出來,她一邊哼著《天空之城》的曲調(diào)一邊暗示她不高興了。他最擅長的是用性格的棱角刺傷身邊的人,而不擅長用語言安慰身邊的人,他說:“我總是一時沖動,現(xiàn)在我還沒有亡命天涯的準備,每一次加速都代表我在害怕。”

她似乎有些期待他伏在方向盤上哭泣,嘴角掛著一絲容易察覺的微笑,或許她跟他一樣都是心理詐騙的行家。顯然她較為年長,過分的打扮加深了他的這種印象,看來他也應(yīng)該蓄胡子才是,他說:“我以前警匪片看得有些多,沒完沒了地追逐似乎是正邪之間的永恒宿命,可其實真相是觀眾頭腦簡單而已。跟一個剛剛成年的逃逸犯同行——你覺得是刺激還是浪漫?”

“無聊,我覺得像織毛衣的無聊。”她那戴了戒指的手輕輕擦過他的發(fā)梢,又嗤笑了一下,“你沒有必要強調(diào)自己已經(jīng)成年,不然就太孩子氣了,我倒挺喜歡你的,姐姐對弟弟的那種喜歡。”

接連兩次被人嘲諷年輕,他沒有太多憤怒,還能夠若無其事地直視前方,說真的,他有些希望車窗是可以聚光的凸透鏡。對于今日之后要做什么他還沒有想好,他只是一時沖動地認定駕車逃逸時有警車追蹤很是愜意,很是讓十八歲的青年感到憧憬。因此他知道自己后悔是遲早的事情,也許那會發(fā)生在下一個岔路口,也許那會發(fā)生在她偷偷地點燃香煙又立即熄滅之后。

她點燃一支廬山牌香煙又立即熄滅,再湊上前嗅那一絲飄起的煙霧:“我的偶像是娜塔莉·沃佳諾娃,你認識嗎?她登上過《CQ》雜志,而且嫁給了一個我也想嫁的有錢人。我想做模特,有產(chǎn)品形象模特、試衣模特、禮儀模特……我想做時裝模特。”

“你不覺得你目前的穿著打扮過于時髦?從你的漂亮里我看見了一絲做作、一絲早熟和一絲戲弄別人的調(diào)皮。為了表現(xiàn)青春靚麗而穿得像個模特,難道你打算將自己托付給展覽方供男人參觀不成?千萬不要告訴我我正在將你送往那樣的地方。”這輛汽車可以播放音樂,可盡是些俗氣的流行音樂,自然不可能有德彪西的《大海》,一次次按下按鈕的他只能一次次失望。

“如果我告訴你,其實你是把我從超市的服裝展區(qū)送往車展的一輛豐田汽車旁,你會怎么做?”她直白地說,“那個車展在不遠處城鎮(zhèn)的中央廣場舉行,我是86號車模。”

“那么請你在這里下車,穿高跟鞋步行前往,覺得困難的話可以赤腳前行。”他停下車,以天真而感傷的目光面對她,此刻一輛播放音樂的黑色轎車從旁邊駛過,他來不及聽清那首曲子。她打開車門再戴上草帽,下車后送他一個玩笑似的飛吻:“謝謝你送我這一程,雖然沒有到達車展現(xiàn)場。拜拜,我是不會光著腳在發(fā)燙的柏油路面行走的。”

等她關(guān)上車門,他在駛離前對她說:“少吸煙,那會讓你的肺變得不漂亮的,再見。”將她留在半路的確顯得有些過分,不過她表現(xiàn)出滿不在乎的表情,并略微壓低帽檐,目送他以四十公里每小時的速度離去。

車載音樂里沒有一首他喜歡的音樂,他深感失望,不斷加速,路旁的行道樹在他眼中重疊出森林的景象,鳥與鳥鳴叫的距離被車速縮短了,每一下風(fēng)動都會觸動寂靜,他仿佛是漂浮物劃過那綠色世界的邊緣,目光穿過枝葉交錯間的疏漏看見了彼端永恒的夏天。

他想自己對某些事感到后悔了,幾乎無法挽回,可他還是得拋棄這輛犯罪的車子。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就找到了舉行車展的廣場,找到了86號的黑色豐田牌汽車,他在旁邊停下。還沒有下車,銷售經(jīng)理就過來提醒他:“這里是展區(qū)不能停車,把車開到停車場去,還有你怎么跟你爸解釋這輛車頭受損的車?”

“我想要86號車,想把它開出去兜風(fēng)再開回來,沒意見的話就把車鑰匙交給我,如果出現(xiàn)損壞我會直接向我爸賠償?shù)摹烙嬮_給我的條件是乖乖去上大學(xué),反正這里所有的車都屬于他。”這里是肖馬父親公司舉辦的車展,若是以往他會千方百計地繞道而行,這次卻反常地沒有,似乎某個人促成了這種意外。他父親出售車卻不會駕駛車,這樣一來跑不贏肖馬的父親只能一直遠遠看著兒子的背影。

銷售經(jīng)理一邊用手機撥號碼一邊說:“我問問你爸爸?”

接完電話后他將亮晶晶的鑰匙交給肖馬,他坐在新車的前蓋上接過,銷售經(jīng)理說:“老板要我告訴你油箱里只有三分之一的油,還有你拋棄那輛老爺車是對的,拋棄這輛貨車也是對的,但是如果拋棄這輛連牌照都沒有的新車是不可原諒的。還有,由于技術(shù)差勁在三岔路口出車禍的話,也是不可原諒的。”

“轉(zhuǎn)告我爸爸,我既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我尊敬他。我這一生似乎注定在車輪上度過,不管他信不信。”他坐在嶄新的座椅上發(fā)動汽車,跟穿黑西裝的經(jīng)理告別:“我這么做只是為了開一個玩笑,雖然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拋棄還是追求一個女孩。”

重新上路的他有些亢奮,為了父與子之間的默契,之前他的父親甚至沒有要求他接電話,他父親對他的選擇保持沉默——也就是默許他的選擇,作為交換條件,他也必須將父親提出的意見作為選擇之一。他父親教會他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如何拒絕,拒絕是一種會發(fā)出關(guān)門聲的藝術(shù)。

三分之一的油量足夠行駛很遠了,在國道上是很難相信路會有盡頭的,不停地路過交通指示牌、某地歡迎你的廣告、大同小異的現(xiàn)代建筑……長期這樣勢必會對一些東西產(chǎn)生厭倦。但是他喜歡路過騎自行車的小學(xué)生、流浪的寵物、年輕漂亮的異性……不管加速或者減速,他都是在圍繞某個中心打轉(zhuǎn),行駛路線不像是在畫一條直線,而像是在畫一團密集的涂鴉。

遠處有一對青年男女在散步,他主動在他們旁邊停下,按一下喇叭再對那個女孩說:“請問X鎮(zhèn)怎么走?我不認識路,可能還沒有抵達,也可以能已經(jīng)路過。”

她喝一口冰鎮(zhèn)飲料后說:“是的,你已經(jīng)錯過了。有點兒遠,岔路口太多,我無法告訴你確切的位置。”她旁邊的男生直至肖馬按喇叭時才停止牽她的手,他扶一下黑框眼鏡看著肖馬和她交談,肢體語言流露出一絲不安,不停地以鞋底摩擦地面發(fā)出不滿的聲響。

肖馬對她說:“你可以上車幫我指路嗎?應(yīng)該不怎么遠的,天黑之前肯定能送你回來。”她穿著長款雪紡襯衫配牛仔褲,在左手腕上系著一塊細表,她不時會把垂至胸前的頭發(fā)撩至肩后:“為什么提這么過分的要求,太天真了還是太自私了?”

“這樣你就可以有借口遠離身邊的眼鏡男了。”他直截了當?shù)卣f。本來預(yù)見她會猶豫的,然而她卻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個理由不錯,我挺喜歡,麻煩你開一下車門。”

幾乎難以令人置信,雖然心底存在著一絲期待,然而他也沒有想到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將她從那個人身邊捎走,那個男生木然地看著他們離去,她已經(jīng)說了明天見可他沒有任何回答。很長時間里車內(nèi)只有她指示方向的聲音,肖馬沒有來得及買一張音樂光碟試試新車的播音器,這讓他覺得十分可惜。

“我喜歡藍色。”他終于開始嘗試交談。

“你喜歡我。”她輕描淡寫地拆穿了他的想法。

深呼吸之后他才找話搪塞過去以避免尷尬,而她則若無其事地告訴他應(yīng)該在下一個路口左拐,其實他想右拐的,反正他對去哪兒無所謂,只要不是交通規(guī)則是靠左行駛的國家就行。她在玻璃上畫一個又一個看不見的圓圈,似乎對透明情有獨鐘,對身邊的人則不屑一顧。

這時陽光是從偏左的角度射入車內(nèi)的,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了,低空中應(yīng)該漂浮著蜻蜓、以植物汁液為食的蚊子、不知名的某種瓢蟲……很可惜這個季節(jié)沒有螢火蟲,確切地說,肖馬一直沒有看見過它們。他說:“我今年十八歲,這是個非常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會的年紀,上個月十四號之后,我便告別了被發(fā)條時鐘、漏斗、命運輪盤主宰的十七歲。我爸送我的成年禮物是——他說他不會為我生日以后闖的禍買單。不知是處于哪種偶然與巧合,在面對別人的苛責(zé)、夸獎或者不屑一顧時,我可以找借口,靦腆地說我才十八歲而已,也可以鄭重地說我已經(jīng)年滿十八周歲。”

“這是很有意思的雙關(guān)語。”

“的確。”她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有她在旁邊他很難專心致志地開車,由于看見了一個騎摩托車的交警,肖馬不得不加速甩了他,盡管他不是交警詢問的目標。她說:“你畢業(yè)了嗎?”

“剛剛畢業(yè)。”肖馬回答說,看見她的眼睛時他略猶豫了一下,那目光過于清澈,以至于他沒有立刻轉(zhuǎn)過臉去。

她撫摸了一下手表的帶子,說:“就快要到了。我并不憧憬浪漫,樂于跟別人分享彩紙包裝的巧克力味棒棒糖。使我遠離那個寡言的男友的人是你,是你的過錯,才導(dǎo)致我現(xiàn)在在這里傾訴,最好不要在轉(zhuǎn)過臉來搭訕時還單手握方向盤,很危險的,在這個空間里兩個人一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略顯曖昧的感情是次要的。”

“我只交過一個男朋友,可問題是他現(xiàn)在還是我的男朋友,好了,開過那座拱橋后左拐就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我要在這里下車。”喝光飲料后男生總是喜歡把易拉罐用力捏扁,女生則喜歡把吸管打出一個結(jié),她就是這么做的,而且心靈手巧地編出蝴蝶結(jié)。他問:“為什么?我應(yīng)該把你送回去的啊。”

她平靜地說:“因為我遠離一個男人不是為了親近另一個男人。”

他壓抑住自己的情感說:“好吧,我也無法一直愛一個不愛我的人。”

在橋上停車后他為她的任性感到氣惱,她隔著車窗說:“我不喜歡太過于遙遠的問題,太離譜了,你是個高中畢業(yè)的學(xué)生,我們根本不是同齡人。現(xiàn)在你的目光盯著我,待會兒就該盯著前面不斷浮現(xiàn)的事物,那時你會發(fā)覺——我不過是一道已經(jīng)消失的風(fēng)景。”

一天的旅程就快要結(jié)束了,可是他卻對明天缺乏期待感,現(xiàn)在那個他從腦海中隨便找出的地名,那個城鎮(zhèn)就在眼前。他從它邊緣駛過,就像打了一個不漂亮的擦邊球,或許應(yīng)該找一個下坡的地方欣賞落日,一個人獨自吹《桂河大橋》里行軍的口哨,如果回家的方向是正西或正東的話,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延遲或加快了太陽下山的速度。

一直想找時間去電影院看《速度與激情》的,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拖延導(dǎo)致他喪失了興趣,他對喜歡的東西大多如此。路邊出現(xiàn)了一座廢棄的小學(xué),從外面就可以看到光禿禿的旗桿,圍墻上的標語是幾十年前的了。他喜歡過時的東西,走在廢棄多年的課桌上一定很有趣,里面或許有一間儲存樂器的教室,他被強烈地吸引了。

于是肖馬先倒車后加速,他想要直接從銹蝕的鐵門穿入,可是這輛新汽車偏離原本的駕駛軌道,突然發(fā)生故障一般失去控制,徑直撞在校門邊最堅固的圍墻上,他來不及贊揚毛澤東時代的工程質(zhì)量,也來不及質(zhì)問自己的技術(shù)怎么差到了這種地步——他本該穿破銹蝕的校門徑直停在荒草叢生的操場上的。安全氣囊及時打開了,他的腦袋撞到它后反彈,無意識的眩暈持續(xù)了幾分鐘之久,他的鼻梁骨很疼。

這是一場不嚴重的車禍。

這車真的很不錯,防撞鋼梁只是輕微變形,要是他爸爸知道只有三分之一的油量最后一點用于這里,不知道會做何感想。旁邊的國道上騎摩托車路過的我在小路與國道的相接處停靠,接近前從旁邊的草地上折斷一支苜蓿,然后問他要不要緊,有什么要幫忙的?我跟他同齡,他的面龐中透露出和我相同的稚氣。

他感覺腦袋有輕微的疼痛,無論如何使勁車門也打不開——因為他是往里拉的緣故。我把他弄出汽車,他坐在旁邊的巖石上覺得眩暈:“摩托車可以借我嗎?我今天換了好幾次車了,跟變換面具的魔術(shù)師一樣。我想去最近的醫(yī)院,順便透透氣。”

“我送你去吧,我已經(jīng)被卷入了這場車禍。”我相較于他顯得單純,我身上也看不出一處由于騎摩托車而造成的傷痕。反觀他則顯得沖動,從騎自行車開始,摔倒就是常事。他說:“不,你不是被動地卷入這場車禍,你是主動地參與這場車禍。我想去醫(yī)院打一針鎮(zhèn)靜劑,順便找一個女孩,這樣的情況下你會成為尷尬的第三者。”

我扔掉苜蓿,又摘了一根狗尾草銜住:“無法理解這樣的請求,如果是去找一個容易錯過的女孩,順便去醫(yī)院打一針鎮(zhèn)靜劑,這樣倒是可以理解。”

“好吧,我承認事情如你理解的那樣。”

“嗯,其實車禍會把許多不合理的事情變得合理,我借摩托車給你,我覺得你需要吃點頭孢拉定膠囊。我將在你這輛漂亮新車的副駕駛位置上等待,不是等待天黑,是等待你重新變得孤身一人回到駕駛位置上,跟我一起而不是跟女孩一起并列,就像兩件沉默的植物標本。”

“也許那樣的場景即將發(fā)生,也許那樣的場景不會發(fā)生。”我這樣做不知道是否出于同情,我會憐憫被命運作弄的人——比如你,你被別人的文字支配著自己的感覺,不安、緊張、輕松、焦慮、愉悅、失落、惆悵、興奮……都可以形容讀者你,似乎你是感情的采集者。可我不會憐憫作弄命運的人,比如我自己。

“你是同性戀嗎?”他問。

“不是。”我回答。

“抱歉,我誤以為你迷戀我呢。”他握緊離合器,踩下油門。

“我確實迷戀你,生物學(xué)家對于稀有昆蟲的那種迷戀。”我望著他已經(jīng)離開的背影。

于是他又一次出沒在道路上,一些路燈已經(jīng)過早地亮起。遠處的電線接連不斷地架設(shè)向更遠的地方,有時某處會落滿燕子,它們就像五線譜上活動的音符,一次又一次改變不靠譜的旋律。前面有一處標志為三百米長的隧道。

駛?cè)胗竹偝龊笏杏X遺失或者得到了什么,只不過那段記憶在回憶終止時只有一段空白。一個女孩對他伸出裸露的手臂豎起大拇指,是請求搭車的手勢,她穿著沒有袖子的襯衫,配到膝蓋的短裙,沒有行李,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輕松感。她說:“可以捎我一程嗎?你去哪兒?”

“去醫(yī)院,我得去檢查一下自己的腦子有沒有問題。”他以食指敲擊額頭。

她似乎不信:“別開這種玩笑,我也是去醫(yī)院。”

“請上車,”他做出邀請的手勢,“我沒有開玩笑,我開玩笑的話,會說導(dǎo)致氣溫下降到結(jié)冰程度的冷笑話的。”

兩人在漫長的一天里把不具可行性的事情變?yōu)榱丝赡堋R粋€人可以駕駛不同的車輛,一個人可以變換不同的服裝——一個人當然也能變換不同的身份。

側(cè)坐在他身后的她笑了,那種姿勢只可以看見一邊的風(fēng)景、一邊的道路、一邊的行人。他故意加大油門以削弱自己的聲音:“也許,僅僅是也許,你一次次改變裝束,以不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就像一個懂得植物心跳的賣花女重復(fù)出現(xiàn),卻產(chǎn)生不一樣的變奏。也許你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在任意的時候搭上我的車離去。”

她的一側(cè)肩膀依靠在他的背上,而面龐斜向還未出現(xiàn)星星的天空,她輕描淡寫地說:“假如,也僅僅是假如,在國境之內(nèi)紛繁復(fù)雜的道路上,不管前面會出現(xiàn)隧道、橋梁還是十字路口,你為了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拋棄遠離我的車輛換上接近我的車輛,沿著一次次失落的線索尋找我。在漫長的一天里,你千方百計地制造路過我的偶然,只是為了在一個特定的時刻捎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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