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一直被稱作鬼才、奇才之類。依我看,“鬼、奇”云云,用詞都有點浮夸,真實情況很簡單,一個藝術家,跟絕大多數人做的不一樣,比如“畫的女人,沒有職業、沒有道德、沒有思想,只有春困與性欲”這樣的事兒,別人用腦袋里固有的一些概念和經驗無以置評,就扣上這么一頂仿佛置之四海之另類皆準的帽子。
朱新建不怪,依據同為藝術家的他的兒子朱砂說,朱新建日常說話“有一種南方人自謙誠懇的口吻,講的是一些生動直白的故事,讓他即便是站在一個極端的立場,也不覺得刺耳,乍聽之下覺得可以和他是一撥的,甚至主動和他站在一起”;還說他談論事情“永遠相互勾連著,分也分不開。這樣態度上的模棱兩可,是南方人喜歡的誰都不得罪,也不白也不黑,只帶一點赤”。你看,挺溫和一平常人,不怪不奇也不鬼。
朱砂這些評論父親的文字,是作為朱新建文集《打回原形》的序言發表的。朱新建去年(2014年)過世,朱砂今年編了這本書,一來算是紀念父親,二來也整理一下朱新建留在人世的文字。蒙朱公子信任,我幫著編了一稿原著,編得蕩氣回腸,連連擊節。書上市后忍不住又挑了些精彩章節重讀。這遍讀完,閑極無聊的時候,還會不時拿出來翻,還會不時發現一些之前沒留意到的精彩。我的意思是,這本書值得反復讀。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不少如今六十歲上下的藝術家、文化人,不約而同都在做著同一件事,即從純個人角度串講一遍他感興趣那個領域的歷史。什么意思呢?比如阿城,曾經有幾年多處演講,后來把演講稿整理為《閑話閑說》一書。表面的模樣是長篇隨筆,骨子里是以他個人趣味,串講一部中國俗文學史。再比如眼下的陳丹青,以最時髦的視頻媒介,通過梳理西方繪畫史的一些“局部”,從純個人角度串講西方美術史。朱新建這部《打回原形》亦可作如是觀,他用比前二者更散亂、更蔓逸,但同時自然也就更真率、更大膽的方式,串講了一遍中國文人畫的歷史,甚至是整個中國畫歷史,乃至于整個中國藝術史。
細考這一現象,大概有幾點可說。一是這一代人從小接受的歷史教育還比較有限,后來隨著社會進步,視野愈漸開闊,頗有痛定思痛、撥亂反正之需求。二是人到一定年紀,隨著學識的積累,見識的增長,以及思考的不斷積淀,也容易更自信,進而形成更加個人化的歷史觀。三是至少上邊提到的這三個人,都在創作實操的領域打滾兒探索多年,有充足的實踐,所謂“見修相長”,實操進展到一定程度,于見地有所突破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事,內心自會有站更高看更遠的需求,梳理歷史,就是更高更遠的表現之一。
朱新建串講的中國畫史到底如何,在此不作具體劇透了,大致是兩個主干,一是宋為頂峰,二是本真為上、生命力為上、天性為上。
說說“本真”。一個“真”字,也是伴隨人類歷史從頭講到尾,所謂“真善美”,真字當頭,至重至要,然而這個“真”到底說的什么,一萬個人有一萬個理解。當下來說“真”,情況要更有趣些。科技進步導致我們有種錯覺,仿佛很容易發掘“真相”。比如“人肉搜索”,什么犄角旮旯的信息,瞬間皆可捕至眼前,可是,這就意味著真相易得么?怕也未必。有句老話兒說,“天線很多,圖像不清”,有時候“知”的越多,往往被淹沒在里頭了,反而與“智”愈行愈遠。“真”屬“智”的范疇,而“知”與“智”顯然不是一回事兒。朱新建講“真”講得別具一格,一個真實的人,真實面對自己時,是個怎樣的狀態?本人生活狀態由此又有何變化?書中有不少細論。
從對“生命力”、“天性”等要素的不斷強調,不難看出朱新建既重視天分,又不偏廢藝術本體,大致要算藝術本體論的藝術觀。對中國文人向來愛講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不太以為然,相反,他贊同“詩不落禪語”。他覺得太多文人、官員(當然是指古時候真正有才有料的文人、有文化的官員)參與繪畫這一游戲后,把本體繪畫“掐死了”。比如他說金農,畫得很文氣,文化內涵深,但對繪畫本體的破壞也是非常厲害。對此他感慨道:“繼青藤和石濤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一點的本體繪畫,在金農手上又被打掉得干干凈凈了。”而朱新建認為宋王朝畫院之好,就好在那時候的畫作還可以看到比較完整的本體繪畫的影子。
就好比老說詩是語言的藝術,但是長期以來,在絕大多數人的認識里,還是要反映個什么、表現個什么,很難回到語言的疏密、節奏這類語言本身來討論。繪畫也是如此,都說中國畫是線條、水墨的藝術,可是真要回歸到線條的力道、水墨的的比例這類問題,在很多人那里沒了“反映”,沒了“表現”,不“畫中有詩”,一句話,沒個抓撓,就真無法接受。從這一角度講,朱新建串講的這套中國畫史,也可以說是側重于本體繪畫的一部歷史。
話說回來,朱新建這樣的年紀,所受教育的背景,導致他終究難以一絲不掛掙脫意義審美體系,最后他還是不自覺地找了個大背景作依托,那就是“文化”。所以我說他的藝術觀“大致”是藝術本體論。書中有段話透露了這一消息:“我到今天的認識,審美的層次就是在比誰更真誠,而不是說誰的形式更花樣翻新,形式完全可以不動。你要講腐朽,誰的形式有齊白石腐朽?你要講時髦、輕佻,誰的形式有林風眠輕佻?水粉、明暗、高光,他什么都弄,無所謂,他依然那么樸素、那么真誠。你要說瞎弄,誰瞎弄得過關良?整個跟涂鴉一樣,但是他內心的文化層次在那兒,對文化體會的深度在那兒,你就覺得他非常深沉。”注意啊,一邊在說明暗、高光;一邊又找到了個“內心的文化層次”。
朱新建不算太長的一生,親歷中國藝術品市場瞬間爆棚的一整個過程。他的同輩藝術家們,不少人在這一過程中迷失,丟了自己。《打回原形》里雖然沒有對此長篇大論,但不少片言只語,都能看出他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他在《畫一無是處的畫》一文中直截了當地說:畫畫永遠是少數人玩的游戲,少數人在畫,少數人在買,大多數人讀印刷品。大部分畫廊要完成的事,就是美化一下老百姓的生活,花幾千塊錢買一件掛在家里,顯示有點文化,如此而已。所以像他這樣的人,不能指望群眾都喜歡他的畫。他說,“我一年畫一千平尺,這也是因為目前我需要錢來過相對寬裕的日子,假如我的畫賣到三萬一平尺、五萬一平尺,我也不會畫這么多”。
顯而易見,朱新建對藝術與市場,以及功名利祿之間的關系,一直非常清醒,保持一個智者應有的態度。面對利益引發的巨變,隨時需要“降伏其心”,但是愣壓是壓不住的,摁了葫蘆起了瓢,說不定愈抑愈盛。智者的態度是以心的智慧掃蕩之,轉識為智,化敵為友。
我讀《打回原形》,還有一個不時冒出的讀后感——愛好文藝的人,尤其應該讀讀這本書,它可能會幫助很多人更加堅定一種有著較高質量的人生追求。朱新建在書中說,“人類這個欲望究竟靠什么能夠遏制住?這個很困難。所以我開玩笑說,藝術、審美這種敗家子的玩意兒,生產出的很多‘廢料’,從物質上說,它是沒有用的東西,但這個沒有用的東西可能恰恰會有很大的用處,它讓你取得另外一種快樂,不耗能的,不消耗物質的一種快樂。這種快樂很有深度。”真是這樣啊,人生之枯燥乏味與無趣,會隨著年齡的增長,愈加凸顯,每個人都不妨提早為自己預備點抵御這份枯燥乏味與無趣的武器,對很多人而言,藝術是選擇之一。關于這一條,書中有不少高論散見多處,可加留意。
朱新建文風極活潑,所以他的文章都很好讀,也都不長,一旦讀進去,特像身處一家情調足足的咖啡館,偶遇個風趣老男人,隨便聊聊就渾身舒泰,而后歡笑而去,了無牽掛,盡興而返似的。比如他聊花鳥畫時順嘴說道,“曾以為從古到今,不會超過十只好鳥”;比如他老是忍不住要贊宋徽宗,說著說著自己也覺贅述,筆下一轉說,“不說皇帝了,說個‘奴才’玩玩”;比如他說,“中央美院可以改名叫中央美術情報交流學院”;再比如他講民國幾大家畫風:有這么幾個人,一個是穿著長袍馬褂的糟老頭子,可一上了籃球場,生命力一點不比喬丹差,這人就是齊白石。第二個西裝革履一副洋場惡少派頭,可一開口樸素得像個老農,這就是林風眠。還有一個光著膀子蔣門神似的,再一交談才發覺對方學貫古今,那就是關良了。還是聊民國這幾個人,他還說:吳昌碩也算比較倒霉,假如沒有齊白石,他可能聊備一格,因為突然出了個齊白石,他的作品就變得整個沒有意義了……這類朱式特有的議事法,在全書里俯拾皆是,生動極了。
說了以上這么多,回頭再看朱砂序中兩次提到朱新建是個“南方人”,我要大逆不道說一句:知父莫如子。子路曾經問孔子關于“強”的問題,孔子說,“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強者居之”。《世說新語》里也記載了一段關于南北人之差異的話,禇季野對孫安國說“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后來支道林聽到這段子又說,“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打回原形》里呈現的朱新建,風趣、機智,恣意蔓逸,但又形散神不散。這個“神”是什么?寬柔以教、不報無道、清通簡要、牖中窺日,這幾個形容詞不失為打開朱新建之“神”的幾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