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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樹的江湖

  • 不經意
  • 楊葵
  • 3393字
  • 2018-07-23 10:26:12

早年,如我一樣的出版社編輯熱衷于翻報刊,希望從中發現新作者,繼而約書稿。后來報刊式微,絕大多數新作者轉戰網絡,就又追著五顏六色的屏幕找,論壇、博客、微博。如今早已離開出版社,但這習慣留下了,看到網上有好作者冒頭,還是很興奮。比如2011年7月的某一天,看到“老樹畫畫”在新浪微博貼出第一幅畫,內容是為那場震驚中外的動車事故罹難者祈禱。兩天后,他貼出另一幅畫,并附題詩《自我檢查》,首句這么說的:“每天對鏡看看,是否已變成豬。”從那以后就一直盯著他。

一盯四年。到2015年7月,老樹已憑微博上的千幅畫作,成了千萬讀者心中“性情中人”一詞的代言人,還是他們心底“在家拈針繡花,出門提刀殺人”的大俠。

月底,承蒙老樹相邀,去為他新著《在江湖》發布會站臺,現場人多到完全插不進足,空調形同虛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溽暑特有的餿味。因為此書的出版,網上一時更是:何人不識君,滿屏是老樹。在一條被轉最多的文章里,壓題配圖上的題詩是一首五言打油:“江湖正大亂,不想變成豬。山中刨一坑,蹲著翻閑書。”至此,一場為期四年的小輪回首尾相銜。

四年來,我讀老樹的畫,讀他的打油詩,以及畫上的書法,對他的經歷、師承、性格、審美等等,有種種猜測,可惜他在微博上只貼作品,從不閑言,我也只好僅停留在猜測層面。此番《在江湖》面世,內有近十萬字的詳盡自述,是他從2008年寫起,陸續寫至2014年完成。讀來不時會心一笑,我的種種猜測一一坐實。我很喜歡這十萬字,如果純憑個人喜好,我甚至想說,老樹文字第一,書法第二,畫排其三。不過這類總攬全局一言以蔽之的話,向來形式大于內容,故作驚人語可以,經不起細究的。老樹的文、書、畫三合一,是個太難拆分的整體。

倒也不妨當成三個角度,來解讀老樹。先從畫說起。

老樹的畫,很多人議論像豐子愷,像金農,像這像那。這么說的人,可能“像”與“被像”的作品都看得少,了解得浮皮潦草,盲人摸象。不能因為畫中人也穿條民國式長衫,就說像豐子愷;也不能因為金農畫一池荷,老樹畫一池銅錢草,就說仿了金農,要這么論,全天下只有兩幅畫好了,一幅寫意,一幅工筆。

讀老樹這十萬字,就知道他“走紅”以前,在畫上花了多大工夫,做過多少臨摹作業(偏偏沒臨過豐子愷和金農),對古往今來繪畫的研究有多深入獨到。這些是水面下的冰山主體,也是厚積薄發的那個“厚”,人家花大半輩子琢磨出來的,您一分鐘就能瞅個底兒掉?別當剃頭挑子了。

我看老樹之畫,題材內容之新穎還在其次,他的線條筆法、用墨布局,這些繪畫本體元素,看似輕松隨意,實則有破有立,內涵豐富。來歷挺雜,忽古忽今,但他不知道使了股什么巧勁兒,居然就融會貫通變成了他自己。不盲目自大,也絕不妄自菲薄,找了個不偏不倚的奇巧位置,就那么真率地直抒胸臆了。

仿金農?他明說了不喜歡揚州八怪。銅錢草仿荷花之論,令我想到老樹在書里說到,一個水墨畫者,有鄉村、山水間的生活很有必要。他覺得,中國傳統繪畫總體說還是農耕文明的產物,所以題材基本就是鄉村題材,山水,人物,花卉,走獸等等,于沒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而言,畫這些就是“寫生”,而對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畫的“其實已經不是那些花草和山水人物,你畫的是你自己設身處地的生活經驗和情感經驗……你甚至只要沉入到回憶當中就足夠了”。你看,其實根子在這里。

像豐子愷?他說,就是想表達一種他“想象當中的民國趣味,雅致、簡靜、平淡,有世俗的熱鬧,但又不太喧囂”。如果只說到這兒,就是個常見的民國風情愛好者,大俗漢;可老樹接著說,“民國有沒有這樣一種趣味,那得從民國時代過來的人才說得上來,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象著民國時代是這個樣子”。這一補,看得出,他醒著。

對,老樹畫畫一大特點是:不僅是在畫花鳥魚蟲這些客體,還隨時在畫自己的內心,所以可以清晰感覺到,他醒著,他的目光一直是內外并看的。書中講到“直面現實”,他說,“我們經驗中的人事,六根感受到的物體是我們最容易明白,也是我們最常說及的現實……但現實還有很多的層面,有些是我們看不到的,比如極其微小的微觀世界……這些且不去細說,單就跟人的生命活動直接有關的現實當中,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層面,那就是人的內心現實……”我個人覺得這段話,可以說明老樹之畫何以雖是小品卻有大氣象,也可以帶讀者去看海平面下老樹這座冰山的主體。

再來說老樹文字,包括我喜歡的這十萬字,以及所有畫上的題詩。

老樹文字有股特殊的穩,并非四平八穩那種寡淡之穩,亦非精巧設計那種做作之穩,更非所謂風清云淡的雞湯之穩;他是左沖右突,縱橫捭闔,卻又胸中有丘壑,可點百萬兵的動態之穩。快人快語,口無遮攔,得意處長篇大論,憤怒時脫口罵娘,論人事也常有論據不足便下大結論之嫌。按說這么個寫法非常危險,容易跌入莽撞漢子夸夸其談的惡境,但是沒有,得力于幾點——力量、心智、修養。

這三個詞,是老樹談及何謂“雅致”時,掏出的三把尺子,意思是說,力量不夠,心智不夠,修養不夠,只能是媚雅,其實是個俗。老樹文字恰恰因此三條,確實有了股沖破雅俗的渾圓之感。想想不奇怪,他在文學、攝影、設計、繪畫、教書等多個領域撲騰三十年(撲騰的艱辛,書中時有提及),現在回頭想,要感謝老天爺,始終沒讓他在任何一個門道大紅大紫,所以他能穩扎穩打,以這三把尺子打磨自己,到如今這樣全面熟透了的年紀,想不從容想不渾圓,那是底子太差。

更往深說一層,其實還是被說爛了的那個詞,真誠。老樹說,最重要的還是“心中有沒有話要說,其次是你把想說的話是不是清楚而且充分地說出來了。至于怎么說不重要”;他還說,“畫什么不重要,怎么畫、用什么材料和技法來畫也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你的表達是否誠懇和有內涵,最終形成的作品是否能夠動人心魄”。對此,他還援引羅蘭·巴特的話,說羅氏在一本書中討論攝影之本質,說對一張照片的判斷,標準就是“感動”。這些話是在聊畫畫,用來說老樹的文字同樣正中要害。

討論老樹的文字,萬不可忽略那些題畫詩。詩比文難,格律詩更難,把打油詩寫到不俗,難上加難。在我個人狹窄的閱讀經驗中,近百年來打油詩,聶紺弩是個奇葩,讀到老樹,又是眼前一亮。他的題畫詩,風格非常多變,有詩經古風體,有諧謔串聯體,有流行歌曲體,有純打油體……還有很多,篇篇水到渠成,不乏打油打到渾然天成之氣概。

最后來說老樹的書法。

從未見過老樹獨立的書法作品,書法在他筆下,老是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不吭不哈灑掃庭除,生火做飯,兢兢業業地甘為文、畫二者的聯結媒介。可我自己近年迷書法,所以看他畫中題詩的書法,感觸頗多,但其實這條最難說。

難說在于,他顯然有諸多臨帖功底,但最后呈現出來的,又完全化這些訓練于無形,無漢無魏無唐,無碑無簡無帖,只有貌似孩童般稚拙的字形,內里卻又有間架有結構,有筆畫有濃淡;等細品時,又化作飄渺云團。

我在書里找到一段話,興許可以來解這種無形之美。老樹擲筆多年,后來父親罹患癌癥,因為苦悶,他重拾畫筆,“索性什么都不去管了,愛誰誰了。什么用筆用墨,什么造型要如何如何,都不再去細想了,就是想怎樣畫就怎樣畫了。這樣畫畫讓我感受到過去畫畫時沒有過的那種放松自如。這讓我重新享受到畫畫的快樂,讓我從一種焦慮當中出來了……我只是想借著畫畫讓自己放松下來快活起來”。還是在說畫,也能解釋他的書法,其實訣竅就是:全身心松下來。

“松”之一訣,說起來無比容易,真做到徹底松,登天之難。因為要一直放棄,棄到無所棄。一般人在最后一根稻草也要放棄的時候,必會遭遇無比巨大的恐懼,有體會的人自會明白。老樹一直醒著,又有力量,奮力一躍,他棄掉了。再寫再畫,全是快活。

《在江湖》里,老樹提到他小時候很崇敬本村一位畫匠,專畫憶苦思甜和大批判展覽畫的,畫得真是好。說有一次看畫匠在大隊部會議室的大案子上揮毫潑墨,“能看出來,他一個人貓在這間大屋子里畫得很享受,而且也不用到地里去干農活兒……”我讀完這本《在江湖》,覺得老樹和這位畫匠一樣,身處紛繁雜亂的現實社會,畫畫是他們無可奈何地用以沖抵亂世的工具。所謂“在江湖”,說起來挺豪邁,其實一把辛酸淚。

男人有一習性,常懷偉大理想。政壇最近如何?國際局勢怎樣?歷史問題很多,火星咱得去趟。國家民族宇宙,越談越覺悲壯。說完坐下吃飯,一碗面條炸醬。

人世一間過云樓,漫天風雨不言愁。

名利來了總還去,此生只向花低頭。

所幸此年無大病,更愿來日有小錢。

一般破事少去做,無事睡覺享清閑。

萬里春風浩蕩,我坐花樹之上。

遠離滾滾紅塵,想著你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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