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你帶我走吧。不管你中不中進士，你都帶我走吧，可以嗎。

桐，你不要讓我為難。

你為什么不肯答應我呢。蘇。

因為這個承諾我做不到。

為什么不能帶我走。說到底，你是不敢吧。她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種輕蔑的笑容。她說，蘇，根本，你就是個懦夫。

蘇霽月沉默著不說話。

好了，不說這個。今年你考試的費用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拿著這些錢，去考取功名吧。

蘇霽月接過銀兩，轉身離去。

她拿過紙筆，寫下一首四言古詩，《鴆鳥言》：

鴆鴆之鳥，何美其涼。

華華之裳，凄凄其臟。

今天之旋，曷為之然？

今天之旋，非我而虞。

豈不爾思，謂子且忘。

豈不爾思，謂子遐忘。

我行其野，麥隕而黃。

我行四方，雨雪其滂。

昔我往矣，靡所與同。

今我來思，習習之風。

言于鴆鳥，鴆其違言。

今天之旋，曷爾不愆！

天寶元年，舉人蘇霽月，因文筆優美，文章倚馬可待，為禮部尚書賞識，中狀元。賜寶馬一匹，金絹三織。

蘇霽月騎著寶馬繞金城一圈時，忽然想起那個雪天，她的眼睛，她深藏的柔情，全部隨著那些紛揚的雪花融化。他不想再在金城待下去了，愛人的感覺，或者是被別人愛的感覺太過于痛苦，他不愿意付出代價。愛一個人代價太大。他也不敢帶她走。呵，帶著一個妓女遠走高飛嗎，這樣還能不能過上好日子了。他想要的生活，安定，簡單，并不是一個舊時候的王府格格所能給予的。更何況她現在淪落風塵，并且看不到一絲希望呢？呵，愛又如何，愛可以戰勝一切黑暗嗎，愛可以讓人不計一切地付出嗎。一旦損失到了自己的利益，所有的合作關系都會土崩瓦解。他曾經那么辛苦地面熟，到頭來還是需要一個女子的幫忙才能上位，并且是犧牲她的身體。他真沒用。這樣想著，竟然流下了眼淚。

他稟告皇帝，回家鄉做地方的父母官。這樣的念頭，愿意回去的人少了?；实埤堫伌髳偅瑴?。

他走的那一天，到妓院聽她的最后一次表演。

竟是那首《鴆鳥言》。

鴆鴆之鳥，何美其涼。

華華之裳，凄凄其臟。

今天之旋，曷為之然？

今天之旋，非我而虞。

舞臺下的人群逐漸逐漸地變作蔚藍的海浪，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在發著光。她的唱腔依舊婉意動人。他的臉沉浸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他的存在。在她的傾情演唱之中他終于抽身離去，并且以后將不再回來。

她在卸妝以后，面帶微笑得等待他的到來。他來的時候總是喪著頭。他的生活過得并不好，所以時常有抱怨。她笑起來的樣子應該是好看的，他看了她的笑容，應該能開心一些。一個動作，她就這樣靜靜地等了他一個晚上。他沒有來，他一直沒有來，此后也不可能再來。

呵，總算，他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所謂的愛自私、懦弱，一味索取，不懂付出。她被人拋棄，她只期望尋求心與心之間的聯結，想有人一起度過漫漫長夜。她一個妓女，老來能有什么？為什么要把她想得太過復雜？呵，將來她會被老鴇賣掉，頂多為人作妾，一生沒有自由。

呵，總算，她總算是看清了現實。這解脫她求不得。

那干脆些。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勇氣了。

對某些人來說，死需要勇氣。而對某些人來說，活著反而是一種勇氣。她無所謂，認為死不過同早上起床一樣，稀松平常。只是她已經沒有勇氣了。她生時不被人理解，死了無人紀念，人到底為何而來。

早上，她同平常一樣起床，對著銅鏡梳妝打扮。一支翠簪劃過她的脖頸。她頭皮一陣發麻卻為一瞬間的爆破感而心生愉悅。血流得太多，她的眼前開始出現幻覺。一大片花，生長著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他就在其中，向她揮手。太幸福了呵。她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種妙不可言的詭異表情。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她，流血的快意包裹著她。她從未見過她的母親，卻覺得這一刻她回到了母親的腹中，尚未經歷過人間冷暖，在羊水包圍的環境中不知憂歡地游動著。

侍女推門而入，驚得倒退一步。

她仍然是笑著的。血浸得素衣成了紅色。頭發梳得很整齊，眉毛畫得很長。只是臉色慘白，透露出她內心深深地痛苦與絕望。

她知道，人各有痛苦。有人依舊渾然不知并樂在其中，而有人發現了生活的陰暗面，從此墮落至深淵。深海中的魚因為看不見黃而瞎了眼睛，從此再無得著光明的可能。

呵，如果有來生的話，她要許下一個來生的愿望。如果有來生她要做他的孩子。忤逆他，折磨他，作踐他，背棄人倫，讓他無地自容。

呵，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回程路上的蘇霽月忽然感覺一陣刻骨銘心的疼痛，喉嚨一甜，吐出大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