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里伺候蕭旸的小宮女名叫瑞兒,她見執掌宮中禁衛的郎中令引來一位面生的姑娘,還以為皇帝終于開竅了,空虛的后宮之中終于要有美人了,卻聽郎中令說這是揚州來的記室參軍,頓時驚得睜大了眼睛。
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必是個愛穿女裝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見離容脖頸線條順滑無凸起,唇上只有細微的絨毛,骨架纖細,胸脯豐滿,才確認她是女人,還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女人。
“參軍大人請在此稍候,圣上龍體欠安,正在午休,這個時辰還沒起呢。”瑞兒一邊招呼離容,一邊興致勃勃地盯著她的臉仔細端詳,“奴婢叫瑞兒,有什么事,大人吩咐瑞兒就行。”
離容原本精神高度緊張,但因郎中令和小宮女看著都很面善,腦中繃緊的弦稍稍松了兩分。
“龍體欠安?敢問皇上是……染病了么?”
“哦,是的。”瑞兒回道,“大約是受了風寒,嗓子不舒服,天天咳嗽。不過皇上不肯見太醫,也不肯吃藥……一點小病從年初拖到如今。”
離容心中暗自揣測,想著或許蕭旸是不信任宮中的大夫,怕他們都是高義的人。
“長安城中多的是有名的醫館,若皇上覺得太醫醫術不精,為什么不出宮去瞧瞧呢?”
離容真正想探聽的是,蕭旸是否有出宮的自由。
“回參軍大人,皇上倒確實訪求了民間的高人,但不是大夫,而是兩個江湖術士。”瑞兒輕聲道,“那兩個術士現在就住宮里吶!他們常把皇上帶去西山游玩,說吸取天地精華便可不藥而愈。唉~明明就一直沒好。”
其實瑞兒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告訴離容這些,只因見離容是個女子,她就忍不住想多說幾句。離容聽了,首先明確了蕭旸沒有被限制自由,這是個好消息。不過蕭旸從前就愛與江湖術士廝混,當上皇帝后依然如此,這倒真讓人擔心他會不會是個昏君。
“參軍大人、參軍大人——”瑞兒見離容正出神,不得不輕喚數聲,“參軍大人,皇上下朝后從來不見外臣的,您是第一個來到御書房的官兒。婢子斗膽說一句,既然皇上對參軍大人另眼相待,參軍大人不妨勸勸皇上,該吃藥吃藥,別耽誤了病情。”
離容點頭稱是。不過她之所以能來到后宮單獨與蕭旸會面,并不是因為蕭旸對她高看一眼,而是她以女流的身份為借口,自稱不便上朝,懇請于御書房一睹龍顏。
她代表蕭旸的堂叔蕭馥而來,帶的東西實在是不少,外加千里奔波,誠意感人,蕭旸怎么都得給這個面子。
“皇上駕到!——”
小黃門尖銳的嗓音打斷了離容與瑞兒的交談,離容趕緊轉身跪向門口。
她不敢抬頭看,盡管印象中的蕭旸是個十分平易近人的親王,但今時不同往日了,她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獻上十二萬分的恭敬。她可是讀過史書的,深知伴君如伴虎,古來不知有多少臣子因仗著舊日與皇帝的交情而忘了君臣之別,結果是身首異處。離容不想步他們的后塵。
一陣香風從跟前拂過,那是故都洛陽特有的香料,聞得離容一陣恍惚。有那么一瞬,離容覺得仿佛回到了那個車水馬龍的街口,她因高衍責罰而跪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遠處,年輕的王爺出了黃門侍郎府,走過來,給了她一盒糕點。
蕭旸突然回身,用帕子半捂著臉,湊近離容瞧了瞧,然后直起腰道:“你這丫頭倒是沒變。”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臉色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蠟黃——從前蕭旸的氣色也沒好過,但從前看著只是挑食所致的體虛,如今則仿佛已入棺木的死人,強敷了一層白粉以掩飾灰敗枯槁的實質。
離容不禁想,這樣的人,還有必要偷去江東嗎?回程路上的艱難與危險可想而知,恐怕蕭旸的身子骨根本撐不住。唉。
她邊想著這些大逆不道的事,邊把食盒舉過頭頂,道:“皇上既然記得微臣,應當也記得微臣的手藝吧。”
蕭旸笑了笑,示意小黃門接過食盒。
好吃。
試毒的小黃門從每塊糕點上切下一個角,挨個兒吞下肚。面上的表情似是回味無窮,真希望皇帝把余下的也賞賜給他。
離容依然低眉跪于階下。入宮之前,高衍曾千叮萬囑,讓她徹底忘記蕭馥的圖謀,切勿在蕭旸面前泄露分毫,她應了。此刻見蕭旸身邊的只有一個太監和一個宮女,且兩人看著都不過十三四歲,好像蕭旸并沒有被任何人控制,她心里又有一些動搖。
“不錯。”蕭旸贊了一句。這不是客套話,他把糕點一塊接一塊地往嘴里送,使御書房中只剩嘰咕嘰咕的咀嚼聲。
片刻后,蕭旸擦了擦嘴,示意黃門與宮女都退下,等御書房中只剩他與離容二人,方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是高義的人吧?路上遇到他了?他有什么話讓你帶給朕嗎?”
蕭旸為什么會覺得自己是高義的人?離容一頭霧水,趕忙否認道:“微臣只在魏興郡與大都督打了個照面。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除了圣上,微臣不是任何人的私僚。”
蕭旸揚眉,臉上一副頗可玩味的表情,離容抬頭看了一眼,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那你為何非要見朕?”蕭旸問,“莫非你是來替別人傳話的?”
此時四下沒有旁人,真真是離容道明來意的好機會。但一種強烈的直覺阻止了她把真話說出口。她回道:“微臣只是……呃……想趁此機會,給皇上做幾日糕點。還有……聽說皇上圣體欠安——”
蕭旸忽然走到近前,用食指勾了一下離容的下巴,嚇得她沒再說下去。
“難得你有這份心。不過朕對你沒興趣,吃一次就夠了,你退下吧。”
離容沒料到那句話能讓蕭旸想歪,禁不住面紅耳赤。她也想不出什么多留的理由了,只得告退。
此次面圣,不只喚醒了離容對洛陽的記憶,連當時在黃門侍郎府中的怪異感覺也被勾了起來。
她抱著食盒走出宮門,坐上馬車,心亂如麻卻又不知因何而亂。
待回到別館中時,離容已是饑腸轆轆。她直接去到廚房,一看,灶頭上還擺著一盤糕點。
吃飽肚子才有力氣煩惱,離容抓了一塊塞進嘴中。嗯,那位幫手的廚娘果然得力,做出來的糕點完全符合預期。也多虧她多弄了一盤,此刻的離容才有東西充饑。
“哎呀,大人!”廚娘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跑上前來,道,“大人要是餓了,我做別的東西給您吃。”
離容擺擺手道:“沒事,我吃這個就行。”
廚娘皺眉道:“哎唷,這盤我忘了放糖,吃起來沒味兒。”
簡單的一句話,讓離容剛咽了一半的糕點卡在喉間不動了,背上沁出大片的冷汗。
離容穩住自己的情緒,小聲問道:“你是說,你交給我的那盤,是你重新做的,加了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