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伯卿這次回尋陽,不能說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至少是歡快且有些急切的。
他隨高義出征,大勝而歸,當(dāng)然有功需賞。高義想讓他代譚容舟為江州刺史,他婉拒了。憑良心說,這次能將來勢洶洶的鮮卑段部主力剿戮殆盡,是多虧了廣陵軍背后放暗箭之功。在隨后王師收拾殘局的過程中,沒太能顯出季伯卿的才干,這也是他固辭封賞的理由。但高義知道,季伯卿是個人才。
他不只是個人才,而且是寒門出身,背后沒有錯綜復(fù)雜的勢力牽制,是一顆再好用不過的棋子。因而高義對其深相期許,頗有要將其網(wǎng)羅為心腹的打算。季伯卿十分明白高義的用意,但在時局尚未明朗之時,他并不急于站隊,寧可繼續(xù)做個小小的太守。
先博一個好名聲,蟄伏尋陽,以觀其變。
上了岸,他不愿乘車,直接跨上馬背,一路飛馳至太守府前。下馬后大步跨進院門,左看右看,卻沒看到想看的人。
管家快步跟著季伯卿在府里瞎轉(zhuǎn)了兩圈,也沒弄清楚太守大人在找什么,只好對季伯卿說:“大人,您好不容易回到府中,怎么不趕緊休息休息?您要找什么東西,吩咐小的去找就是了?!?
季伯卿板著臉,淡淡地問:“那個丫頭呢?”
管家偷笑了下,答道:“您說萬小姐啊,她聽說王師大勝的消息后,就走了。給您留了一封信?!?
季伯卿一聽,只覺得心被揪了一下,但表面依然平靜,用很隨意的語氣說道:“拿來。”
管家轉(zhuǎn)身跑去客廳,從案上取下書信,再一路跑到季伯卿面前,將其遞上。
“下去吧。”季伯卿打發(fā)管家走人,與此同時飛快地拆了信封,皺著眉頭看上面寫的字——
這些字吧,不丑,但也絕不能用任何形容書法精湛的詞語來贊美,只能說胖乎乎圓滾滾的自成一派,在紙上蹦蹦跳跳,跟寫字的人一樣,看著就滑稽。
書信如下——
天下第一小人季薄情,
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本小姐對你很是滿意。但是!你竟然不告訴我譚容舟想讓你做女婿!氣死我也!浪費本小姐的時間!看在你妹的面子上,我就不燒你的太守府了。就此別過,別讓我再看到你!
短短幾句話,前言不搭后語,稱謂又混亂,看得出來萬弗萱真的氣昏頭了。
落款處,季伯卿有些看不明白是什么字,便叫來管家一起研究。管家正著瞧反著瞧,面露難色,倒不是他沒認出來,只是他不太敢說。
“大人……”管家憋著笑道,“這寫的是——‘你爺爺’?!?
說罷,管家立刻捂著臉退下了,剩下季伯卿一人對著信函吹胡子瞪眼。
他又把信拿起來,從頭到尾看了三遍,還看了信箋的反面,還檢查了信封里有沒有別的字條,才確認萬弗萱沒有說明自己去向——她會去哪兒呢?如果她是回江東了,那么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被那個叫謝翰的小子娶走了?應(yīng)該不會應(yīng)該不會,季伯卿安慰自己道:這丫頭多半是跑去別的地方玩了。
這時庭前一陣馬嘶,馬背上下來一個穿著官服的人。他先是向太守府門口的衛(wèi)兵亮出令牌,而后急匆匆步入大廳,見到季伯卿,只是簡單地行了個禮,便單刀直入地說:“紅梅山土蠻聚眾為叛,刺史請?zhí)卮笕俗咭惶恕!?
季伯卿對著萬弗萱的信重重嘆了口氣,隨手將之揣入懷中,水都來不及喝一口,便又走出廳門,上了馬背。
四月初九這天,陸南生與離容逆江而上,拜訪揚州刺史蕭馥。
此時已是初夏天氣,兩岸百花爭妍,江風(fēng)將花香擴散無際,伴著水汽賦予的涼爽,使船艙中人呼吸到的芬芳更為沁人心脾。
船夫搖櫓搖得緩,坐船的人也不心急。離容半躺,頭枕在陸南生膝上,愜意地吃著糕餅。
“少吃點,等到了金陵城中,有更好吃的。”陸南生提醒道。
離容眼珠一轉(zhuǎn),覺得陸南生說得有道理??煽纯词掷锸O碌陌雺K,又實在是想吃。猶豫不決之際,陸南生低頭咬了一口,幫她解決了難題。
兩人正要打情罵俏,卻聽船頭的朱邁說:“公子,前面有情況?!?
陸南生與離容相繼走出船艙,但見遠處舟船密布,幾乎要在江面上連成一座船橋。但船上沒有旌旗,應(yīng)該不是在打仗。
離容驚道:“是干娘!肯定是干娘帶人來了!”
她猜得沒錯。
原本蕭馥嚴禁流民渡江,但這回來的都是北方舊族,門第尊貴,當(dāng)然可以例外。但盡管如此,入居建康也是不被允許的。蕭馥命蘇穎派人將流民大隊引至?xí)粠В蛊浒布矣诒?。那里空地荒田甚多,且山清水秀,土壤肥沃,只要略為開墾,應(yīng)當(dāng)能滿足這些家族的需求。
崔道真本人的目的地是臨???,因為那里有崔子胤與崔子偃兩位哥哥,但既然聽說自己的大兒子在建康,她當(dāng)然就得在這兒停留一段時間,順便見見妹妹和干女兒。
北來流民截斷長江,這嚴重耽誤了離容與陸南生的行程。等他們終于能靠岸時,太陽已快落山了。
陸南生問:“今天還去嗎?”
江風(fēng)微涼,他在離容肩上蓋了一件衣裳。
離容回道:“去刺史府門口轉(zhuǎn)一圈吧?!?
陸南生點點頭。幾人來到城北一家租賃馬匹的小店,要了一匹馬。朱邁和郭儉步行,他倆不著急,隨便找個客棧投宿便是。陸南生與離容則共乘一騎,由離容執(zhí)鞭,快馬向刺史府奔去。
華燈初上,建康城的人家從來不是日落而息,南北兩市的許多鋪子才剛剛支起攤位。離容顧不得兩邊飄來的香氣,只想趁街道上人少時速速通過。
“到了。”
刺史府的門衛(wèi)見到崔記室,不等她亮出腰牌,就主動開了門。但翹職已久的離容不敢擅自入內(nèi)。她走向附近的一個衙役,請他進去通報一聲,自己則和陸南生站在門口靜靜等候。
“崔記室,陸刺史,請進——!”
這聲音離容很熟悉,是蕭馥。
她和陸南生應(yīng)聲入內(nèi),走了幾步,她就見到了更多熟悉的人。
崔夫人,高義,高衍,張唯文。
“你快回去吧?!贝薹蛉苏f。
離容想,自己這才剛到,怎么干娘就讓她回去?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崔夫人雖拉著她的手,但卻是在對高義說話。
“關(guān)中恐怕要亂了,你趕緊回去?!?
高義見到離容微微訝異,但他現(xiàn)在沒心思考慮這個。
將亂必有兆,母親說關(guān)中要亂,一定不是空穴來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