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離容那丫頭?”管家面露難色,“不瞞大人,小的從昨晚就沒見著她,今天主子還吩咐小的另聘一個廚娘。”
得到這樣的答復,季伯卿的神經忽然緊繃起來。他來不及向管家告辭,就轉身離開了高府。
高衍聽說前庭來了客人卻不是找他,正要出來看個究竟,但撲了個空。
昨晚他一夜不曾合眼。現在有時間休息了,他卻沒法上床睡覺。他甚至連自己的臥房都不敢進去。
短短一天內,死了兩個人。蕭子釗在他眼前咽氣,那是死有余辜。可另一個人呢?他沒去問卞敏之是如何處理的尸身,他懷疑那尸身如今還在與床底密道相連的一間地下倉室中。
離容。
這個想法令他覺得自己的床鋪發燙,臥房更似一個蒸籠,散發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他不得不承認,下殺令的時候,他的精神正高度緊張,只覺得有可能泄密者非死不可。此刻回想起來,當時若只是把離容鎖在密道中,不也能解決問題么?他后悔了。
那個丫頭,那個原本母親要強迫他娶過門的丫頭,雖然有討厭之處,但畢竟是無辜的。對了,昨天她擅穿青衣,他本來還要處罰她來著。但他的處罰,從來也不過是罰跪、罰干活而已。他甚至都沒想過要打她。
他的處罰,只是想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安守自己的本分,不要有僭越的幻想。是的,她最可惡的地方就是不知足守分。她為什么那么用功地讀書?她寫給母親的書信,字跡一封比一封老練;偶爾評論時局,竟頻有中的之語。這信若是被旁人撿了去看,說不定會以為是出自名門閨秀之手——名門閨秀也未必讀那些書,她簡直像隔壁的國子學生。
這不是一個丫鬟該做的事。
高衍盡量回憶著離容的壞處,可依然禁不住去想她好的地方。她做的東西好吃,梁王喜歡,很多同僚都喜歡。雖然翻來覆去就那么幾樣,但那種獨特的酸醇口感,別家的廚子就是調不出來。加梅子?加木瓜?都不對。中書侍郎劉存方就私下來打探過,當時他故作神秘地說無可奉告,其實他是不知道。
她有什么獨門秘方?他不知道。她下廚的手藝是跟誰學的?他不知道。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伺候自己的?九年前?是的,九年前。九年前,她才六歲。
前幾日他見到了太子,九歲的太子。九歲的孩童是多么天真可愛,而離容剛開始為他端茶梳洗時,竟比九歲還小了三歲!
高衍不想進自己的臥房,卻不自覺地走到了離容住的小院子。腳步將往復旋,原地轉了兩個圈后,才終于踏了進去。
他幾乎沒有進過這個院子,因為每次他只要在院門前一晃,離容便識趣地跑出來了。
院子里都是榆樹的落葉,一天不掃,就堆積如此。有些落葉還水靈靈地綠著,就好像……就好像不該在這個年紀就入土的離容。
高衍覺得這些落葉惹人心煩,大步邁進離容的臥房。
空,第一感覺就是其空無比。
沒有衣柜,沒有梳妝臺,只有一張木板床。床靠墻的一側堆了許多書——看來這丫頭從前一直是枕書而眠的。床頭亦是齊腰高的書堆,書上疊了兩套丫鬟服,書堆旁有一個臉盆,臉盆里放著一把木梳和一塊棉巾。再加上窗臺上的筆硯和碗筷,窗戶縫里塞的破布,這就是離容的全部家當。
他隨手抓了一把丫鬟服,就發現了腋下的大口子。自己府上的下人都過得如此清苦嗎?他知道不是的,是他吩咐過,逢年過節不必給離容賞賜。
一個女子,為什么起早貪黑忙里忙外之余還要苦讀詩書?為什么不花點心思涂脂抹粉、媚主邀寵?牝雞司晨者最為可惡!想到垂簾聽政的姑母,高衍那迂腐的腦袋又萌生怒意。終于,他收起所有不必要的悲傷情緒,哼哼一聲,快步離開了離容的住所。
前方戰報比高義預想的來得更快,也更壞。蕭子釗殞命次日,冀州鮮卑即刑白馬、誓三軍,發兵南下,一路勢如破竹,直抵冀州治所金陽城。原本以為兵糧充足的金陽城定能守個月余,沒想到冀州別駕馬遂詐稱出戰而實為出降,主動引敵入內,以至金陽城提前失守。
緊接著高太后命高義帶兵出征,但他卻不想從命。他手上的人馬雖多,但在清洗了一波蕭子釗妻族的將官后,眼下新任命的將官與兵士磨合尚需時日,而鮮卑鐵騎卻呈銳不可當之勢。硬碰硬恐怕傷了元氣,于是他決定,遷都。
挾小皇帝遷入函谷關以西,入住長安城。命洛陽城三十萬戶人家在一日內準備停當,夜半啟程。
如此狀況迭出,也難怪他忘記了密道里還關著一個人。
離容醒來的時候,除了餓得頭昏眼花,還聞到了一股糞臭味。
“醒醒——”
漆黑中亮起一簇幽幽火光,她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但她想不通為什么會是這個人。
“季、季博士?你來救我的?……”
“先吃,先喝,再問。”季伯卿先不由分說灌了離容一口水,再把熱乎乎油餅塞進她嘴里。
離容確實又饑又渴且喉嚨燒痛,但……她皺眉道:“謝謝你……這、怎么這么臭……”
“我只知密道的出口在國子學茅廁附近,但不知如何打開機關。”季伯卿一邊說著,一邊還不忘往離容嘴里塞食物,“我在茅坑挖了一夜,能不臭嗎。”
離容心存感激又愈加不解,囫圇咽了幾口餅后,她終于忍不住問:“你……為什么來救我……啊?”
暗倉中響起季伯卿的輕笑聲,他說:“你猜。”
離容回道:“有人派你來的?”
季伯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沉下臉來,用教訓國子學生的語調說道:“錯了。”
離容心想:“總不會是看上我了吧?”嘴里說的卻是:“你喜歡我做的吃的?”
季伯卿哈哈一笑,道:“算你猜對了。”
離容才不相信自己猜對了,不過眼下保命要緊。季伯卿的恩情,她會記住的。
“他們把你關在這里,是因為你聽了不該聽的事情?”
季伯卿如此一問,讓離容突然警惕起來。她被高義打暈后又吸了迷煙,實在不知道時間已過了多久,更不知高義等人的謀劃成功與否。……莫非季伯卿就是來套她的話的?
季伯卿好像無所謂離容是不是回答,只是將她扶起來,往密道走去,邊說:“入口在高衍府內?不會也是茅房吧?”
“不不不,是高衍的臥房。”離容拉住他,不愿再往前走,“高衍要殺我,我們別從那個口出去。”
“殺你?”季伯卿眼中閃過一絲陰戾,但眨眼間又恢復了春陽般的溫暖,“放心吧,高衍府邸已人去樓空。”
“啊!?”離容的第一反應是高衍等人舉事失敗,已被滿門抄斬。
好在季伯卿隨即解釋道:“蕭子釗一死,冀州鮮卑就躍馬南下。高義下令遷都,由高衍督責。現在不只高衍府邸空了,整個洛陽城也空了。”
離容盡量消化著季伯卿帶給她的訊息,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象繁華富庶的名都變成空城的模樣。等爬出高衍的床鋪,離容方問道:“那你怎么還在這兒?”
“總得有人殿后。”季伯卿笑得很自信,離容這才發現他身著戎裝。
“高義這個大都督逃得沒影了,讓一個書生留下守城?”離容認為這簡直荒謬,心想就算朝中無人,也沒窘迫到這種程度吧?
庭院晨光熹微,這可能是洛陽城百年來最清靜的一個早晨。季伯卿伸了個懶腰,轉頭對離容咧嘴笑,離容才發現這個平日里說話老氣橫秋的國子博士,其實還是二十郎當歲的青年俊才。
“你去找崔夫人。”季伯卿說,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她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