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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韜光養晦,布局后宮

一、峰回路轉

命運禍福實難預料,轉機只在一瞬。

武媚在國忌日沖出人群與李治攜手,雖然贏回了天子眷顧,前途依舊渺茫。李治總要顧忌影響,不便把個出家的前朝嬪妃召回宮里,即使情到深處不顧一切,尚有個手握實權的舅舅管著,偷情都要另尋隱秘之處。武媚最好的結果也就是與李治做地下情侶,時不時被皇帝接走“做法事”,想入宮必須熬到長孫無忌不再掌權,誰知要多久?或許那時她人老珠黃,皇帝已移情別戀,希望渺茫得很。更何況她與李治的私情已有所暴露,無忌等一幫維護朝廷體統的大臣都欲除之,他們有權有勢掌握法度,感業寺能保她幾日?所以媚娘不顧一切投入李治懷抱的同時,已走到生死一線的險境。

然而不知是媚娘命運非凡,還是她一片癡心感動了佛祖,轉機竟奇跡般降臨了,其中關竅就在皇后身上。

王皇后與李治性情不合,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不過她出身名門,太原王氏、河東柳氏兩大望族之女,不曾做過悖禮之事,又有宰相舅舅柳奭為后盾,縱然不能得天子寵幸,空守昭陽也罷了。皇后想開了,從古至今無寵而居后位的女子車載斗量,大不了將來史書中再浮皮潦草添個王氏女,這輩子就湊合過吧。可當她得知蕭淑妃之子李素節即將受封雍王時,怒火徹底點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雖是小孩的封號,卻暴露了蕭淑妃的野心。雍王是僅次于太子的位置,太子應為正宮嫡出,可王皇后根本不受寵,連懷龍種的機會都沒有,現在無子,將來也不大可能有孩子。既然不存在嫡子,雍王則順理成章入主東宮。這對皇后而言不啻為公然挑釁,若容李素節子以母貴受封為雍王,繼而成為太子,將來蕭淑妃便有可能母以子貴挑戰中宮,皇后的位子或許就要拱手相讓了。

母儀天下的尊貴尚在其次,這口氣王皇后實在咽不下。蘭陵蕭氏雖然名聲顯赫,畢竟是南朝遺民,怎比她關隴望族?在她眼中蕭淑妃只是個粗鄙之人,全然沒有貴族女子的氣質,妖媚放蕩肆無忌憚,若輸給這樣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豈不是顏面掃地?而且折的不僅是她自己的臉面,更是她太原王氏、河東柳氏的臉面。這口氣不能不爭!

令她郁悶的是,冊封素節為雍王經中書門下討論,竟然很快通過了。原因很簡單,皇后生子自然最好,不但宗法上無爭,還可向天下展示乾坤和合,為世間所有夫妻做表率。可皇后偏偏無寵,四位皇子中李忠、李孝、上金又皆尋常宮女所生,素節好歹是四妃之一所出,朱砂不足紅土為貴,皇上二十六了,總得有個血統高貴的皇子向天下人公示吧?長孫無忌、褚遂良以大局為重不反對,卻在盧承慶身上做文章,皇后只能眼睜睜看著蕭淑妃得意洋洋。

恰在此時,太宗忌日出了感業寺那件事。柳奭作為宰相隨同李治行香,親眼目睹那一幕。他既知道,他妹妹魏國夫人也很快知道了;柳夫人既知,豈能不入宮告訴女兒?王皇后聞知此事更是火上澆油,對李治失望至極——寵愛那個沒規矩的蕭淑妃已經很不像話,竟還和先皇嬪妃有染,跑到廟里去和尼姑牽手,還有沒有體統?然而天子誰都不會深責,反倒會說她這個妻子沒手段,自己男人都籠絡不住!

柳夫人也咬牙齒切,對這個明空比丘憤恨不已。母女二人關上門密議,說歸說罵歸罵,冷靜下來一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尼姑的出現或許不是壞事。

眼下蕭淑妃風頭正盛,皇后無力招架,況且她自恃身份根本不屑與人爭斗,能不能假這個女尼之手?柳夫人立刻走親訪友四處查詢,把明空的底細查個清楚,越揣摩越覺妥當。武媚之父武士彠雖是開國勛臣,卻出身商賈,本就不入關隴名門的法眼,而且早已故去,只剩個寡母,她還沒有同母所生的手足兄弟,沒個當高官的親戚,無人能幫她撐腰,更妙的是她既是先皇才人,又當了尼姑,比皇帝還大四歲,即便回到宮里也不便給予正式封號。然而規矩謹慎的李治竟當眾與她激情攜手,甚至聽說還暗中央求薛婕妤幫忙讓他們幽會,足見其圣眷之深。

只要把武媚弄到身邊當個宮女,還愁皇帝不來正宮?蕭淑妃還能專寵橫行?甚至不需要武媚與淑妃交鋒,把皇帝引過來就夠了。先朝楊淑妃,險些步長孫皇后之后,其子吳王李恪也曾風光一時,后來楊婕妤、韋昭容、徐惠等美人紛紛登場,楊淑妃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現在就如同當年,大可借武媚對付蕭淑妃,此乃驅虎吞狼之計!

于是柳夫人闖入感業寺,帶走武媚,并把一切與明空有關的東西燒個精光;元舅那邊由柳奭出面勸說。長孫無忌雖然作風強悍,卻也不是不能通融之人,李素節冊封雍王之事雖已注定,但王皇后畢竟是關隴一派的后輩女子,王家又是皇室老親,同氣連枝同仇敵愾,豈能坐視南國之女奪取后位?亂倫雖不好,但哪朝哪代沒點兒宮闈丑事?高祖皇帝為了娶一個有夫之婦,差點兒把人家丈夫逼死;太宗皇帝把弟媳攬入懷中,還生了個福王李明。只要大家不說破,其實這又算得了什么?無忌睜一眼閉一眼,把拜簡收回,此事再也不提了。感業寺大亂一場,在那些小沙彌看來,明空絕無活命之理,嚇得噤若寒蟬;三位法師自不能久瞞,事后柳氏告知內情,佛門凈地從此復歸太平,三位大師虛驚一場,齊念阿彌陀佛。三方糾葛化解,所有人眾口一詞——感業寺中根本沒有叫明空的女尼,一切有關皇帝私情的風言風語都是無端誹謗,再有人議論嚴加懲處!

就這樣,一個女尼在光天化日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皇后身邊則多出一個姓武的宮女……

承香殿燈火闌珊,李治面對跪在身畔的媚娘,不相信自己眼睛,呆愣好一陣,才俯下身輕輕觸摸她光潔的臉頰:“真的是你,媚娘?這是怎么回事……皇后……”

王皇后仍在一旁默默垂淚,卻強咬著牙冷冷道:“她不是明空,也不是當初的武才人,是臣妾的婢女阿武。陛下說話要慎重。”時至此刻她還在顧忌顏面,不過心中卻甚是苦澀——原來自己在丈夫心中竟這么不堪!

皇后不認,媚娘卻必須認,她抓住李治的手滔滔不絕道:“是我!是皇后娘娘接我進宮的。若再遲緩幾日,我性命就不保了。皇后娘娘是我的大恩人,不但救了我性命,還讓我再見到您!陛下實在誤解了娘娘,她完全是一片好心,為陛下著想,也為您的江山社稷著想。您怎能說那些傷人的話?”她雙眼熠熠,閃爍著感激的淚光,嗓音清脆而嘹亮,似乎無比摯誠。

皇后的抽泣頓時化作痛哭,心里卻頗感慰藉——她倒知道感恩,總算不枉我一番苦心!

李治甚是尷尬,回想方才說過的話不免臉紅,見媚娘直勾勾望著自己,他明白自己該向皇后說點什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皇……剛才朕……”

王皇后抹抹眼淚,又恢復了以往鎮定:“陛下乃天下之主,臣妾不過一介女流,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什么話不能說?況且我是個沒心的人,怎會忌恨?”

李治的臉羞得大紅布似的:“是朕說話過分了……卻也怪你早不言明,都過去好幾天了,你怎不向朕提?”

王皇后冷冷一笑,索性不再隱晦:“她發未續起怎好到處聲張?是陛下不愛往我這木頭人的房里來,若早些來,早看見了。”這話里透著十足的怨氣,“時辰已晚,陛下也該回去休息了。”

心頭肉在這兒,李治哪還拔得開腿?

媚娘靈機一動:“陛下用過晚膳沒?”

“沒有。”這倒是實話,為找媚娘著了半天急,他真沒吃飯。

媚娘眼望李治,朝皇后扭了扭嘴。

“哦!”李治會意,高聲朝外吩咐,“快準備酒菜,朕要同皇后小酌幾杯。”

王皇后已吃過飯,況且現在早過定更天,若在平常一切有違宮廷規矩的事她都不會答應;可眼下不同,她早已記不得上次與李治對坐小酌是何年何月之事,自蕭淑妃受寵之后她就沒這樣的待遇了,此刻聽他提議竟怦然心動,一聲不吭默許了。

“奴婢也去準備。”媚娘連忙起身而去。

“你……”李治也不好阻攔,只得回頭先顧那個受委屈的,于是訕訕坐到皇后身邊,握起她冰涼的手,卻不知該說什么,只是一個勁愧疚地嘆息。

果菜不多時就呈上來,李治與皇后相對而坐,無非說些客套話。有酒遮羞臉,李治漸漸放松,舉起玉杯賠笑道:“朕該好好敬你一杯,方才多有誤解,你千萬莫掛心。”

“豈敢,陛下請飲。”皇后以袖遮面把酒喝了——她似乎很陶醉這絲溫存,淡然的臉上瑩瑩泛著光彩。

李治有一搭無一搭陪她聊著,眼睛卻不由自主往外瞟——媚娘和幾個宮女一起捧杯上菜,進進出出好幾回,竟沒停留半步,這不把人急死嘛!

終于又見媚娘端著一盤羹湯上來,李治再不放了,輕輕咳嗽兩聲道:“阿武,你也該向皇后敬杯酒。”

“是。”媚娘輕輕應了一聲,并不看李治,而是低著頭湊到皇后身邊,拿起酒壺,恭恭敬敬為皇后滿上酒。李治想把自己的杯給她,讓她敬皇后;哪知媚娘不接,匆忙連退幾步,跪倒在地:“奴婢身份低微,不配向皇后娘娘敬酒。但娘娘對奴婢恩同再造,拳拳孝心無以為報,還望娘娘別嫌棄奴婢這點兒不成話的敬意,飲下此杯。”

“嗯,難得你一片好意。”王皇后爽快地把酒喝了。

李治突然意識到,他與媚娘并非就此便能長相廝守。媚娘身份尷尬,即便他想給個名分,先皇嬪妃的往事擺著,舅父和褚遂良能答應嗎?沒他們同意,任何冊命都頒布不了啊!想至此李治眼中泛出一絲不忍的憂愁,還未說什么,卻見媚娘提裙而起:“天色不早了,奴婢不敢唐突皇天后土,這便退下,叫人為陛下備好寢具。”

王皇后非常滿意:“嗯。你很懂事,歇息去吧。”

李治心急火燎也沒辦法,畢竟她現在是皇后婢女,名分有別,難出言挽留,自己還欠著皇后人情,瞧這陣勢今晚真要抱著木頭睡啦!只得綽起酒壺,一杯接一杯地飲著……

媚娘出了正殿回到自己下榻處——如今她的身份只是宮婢,任何名分都沒有,和另外幾個伺候皇后的宮婢住在一起。

“你……您怎么回來了?”其他宮女多少知道點兒內情,對這個來歷不正的人不免態度曖昧,既鄙夷卻又有幾分畏懼,說起話來都很不自然,“您不過去伺候么?”

“不。”媚娘一臉坦然,“皇上留宿在此,你去備最好的寢具吧。”

“和……”那宮女險些說溜了嘴,問出要和誰睡。

媚娘不待她出口便道:“我剛來不久,以前皇上和皇后共寢時的鋪蓋不熟悉,勞煩姐姐安排。”其實那宮女才十六七,她二十六七,卻還恭恭敬敬叫人家姐姐。

那宮女一陣蹙眉——別說你不熟,我都不熟,自皇上登基就沒和皇后睡過!思忖半晌才起身,整理整理衣裙,準備去寢殿。

媚娘仔細注視著她,忽然道:“這幾日一直覺得姐姐相貌眼熟,你姓鄭,記得先帝之時有個鄭才人,不知……”

“那是我堂姐啊!”宮女一陣興奮,“我小時候她常哄我玩。聽說去了感業寺,我伯父伯母還很記掛呢!姐姐可知她近況?”一高興連稱呼都變了。

媚娘微微一笑:“你先去伺候差事,回頭再說吧。”宮中嬪妃、女官乃至一些有頭臉的宮女多為官僚子弟,尤其皇帝、皇后兩處,所用之人基本都是功臣名門之女,享七八品官階,兩代后宮多姐妹、姑侄之類的關系。媚娘心中暗喜——看來感業寺的經歷并不一定是壞事!

“姐姐千萬莫睡,等我回來。”那宮女笑呵呵去了。

媚娘躺下,輕輕合上眼,不是睡覺而是思考。前朝時的人和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韋貴妃的淡然寬厚,楊淑妃的矜持端莊,陰德妃的熱情潑辣,表姐燕妃的明智泰然,楊婕妤的柔和順從,徐惠的赤誠才情,所有人的優點和短處,還有長孫皇后親自編寫的《女則》……沒名分、沒地位、沒居所、沒尊嚴都不要緊,只要腦中藏著那些前朝的教訓,就能把一切掙來。

精誠所至也好,機緣僥幸也罷,我武媚娘又回來啦!誰也別想再把我和雉奴分開!誰也別想再把我踩在腳下!

二、女兒有愿

從應國公家尊貴的二小姐到寄人籬下的可憐蟲,從貞觀天子后宮才人到感業寺的明空比丘,命運的起伏令人應接不暇。現在媚娘又成了宮女阿武,好在昔日當才人時朱兒碧兒怎樣伺候她的還記得,現在全盤端回給王皇后,與之不同的是更悉心、更殷切、更事無巨細。

承香殿所有宮女中阿武是最勤勞的,每天清晨總是她最先起來,把凈面水打好,等候皇后醒來;困倦難熬的午后總是她侍立在皇后的身旁,不厭其煩地輕搖著宮扇;每個旁晚也總是她忍著煙熏燒艾草,為皇后驅趕蚊蟲。

更為難得的是,她不僅是個能干的婢女,也不缺乏學識,非一般宮女所及。每當皇后書畫消遣,她常磨墨捧硯,時不時還指指點點說兩句:“這個字寫得好,剛如鐵畫,媚若銀鉤,頗有歐陽詢的風韻。”不茍言笑的王皇后竟面露莞爾,想來她所指處正是得意之筆——誰人知阿武昔日為取悅先皇曾苦練書法?

秋夜清涼,皇后憑窗而望,皓月當空樹影朦朧,海池金水蕩漾幽光,不禁吟起詩篇:“玉琯涼初應,金壺夜漸闌。滄池流稍潔,仙掌露方漙。雁聲風處斷,樹影月中寒。爽氣……什么來著?”

媚娘手捧熏香,接口道:“爽氣長空凈,高吟覺思亂。”

“覺思亂?豈不成了心煩意亂?”皇后瞥她一眼,“是覺思寬。”

“哦。爽氣長空凈,高吟覺思寬。”媚娘滿面認真不住默念,“覺思寬,覺思寬……還是娘娘記得清楚。”一臉窘態逗得皇后掩口而笑——豈知此詩作者楊師道正是阿武的堂舅,哪會真記錯?

齋祭之日長明燈畔,王皇后手捻佛珠誦起《妙法蓮華經》:“財寶無量,金銀琉璃,其諸倉庫,悉皆盈溢。多有僮仆,臣佐吏民。象馬車乘,牛羊無數……”

阿武雙手合十低聲請教:“奴雖身在佛門一載,這句始終不明,象馬牛羊豈是佛門所欲?”

皇后嘴角微翹,滿是不屑:“象馬牛羊者,所喻一心三觀,洞悉三觀方入大乘。”

“哦。”阿武越發虔誠膜拜,“娘娘修為不在蕭氏三師之下。”

“你贊得也太過了。”皇后言雖如此,心中卻很是受用——哪知阿武弘農楊氏所生,法華宗信徒,年少時便通經文,豈有不知之理?

如此一來,承香殿中除了阿武沒人能與皇后有更深的交流,其他婢女只剩下一旁懵懂的份了。不過大家并不嫉妒阿武,因為這位大姐格外和善,常把省力的差事讓給大家,還會講許多前朝的故事,認識大家在感業寺的堂姐、表姐、姨母什么的,更重要的是皇帝常常私下賞她東西,而每次她都將賞賜分給大家。

皇后引她入宮本有圖謀,加之她這般識趣,自然頗多成全。自從她到承香殿,皇帝駕臨越來越頻繁,每次阿武都極力躲避,不敢越禮爭寵。李治面帶尷尬欲說還休,東拉西扯,直耗到日落西山還不走。每每這時皇后網開一面,李治阿武于側殿安寢成其美事,隔三差五的連皇后本人也有幸沐浴恩寵,心情比過去開朗許多。承香殿似乎變成太原王氏的宅院,阿武簡直是王家小姐最貼身的丫鬟。然而誰也不曾深思,丫鬟還比小姐大著四歲呢!皇后見她續發未久青絲太短,竟把自己的假發賜給了她,并開始帶她走出承香殿……

皇宮中的一切對媚娘而言都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的是樓臺殿閣山池草木,陌生的是它們的主人。物是人非,而她武媚卻去而復還,想想自己都覺離奇。以王皇后之矜持,是不屑于串門的,更何況身為后宮之主焉能屈就別人?這明顯是故意帶著她去看,媚娘心知肚明,極力觀察每一位嬪妃。

一觀之下,媚娘心中竊喜——這群嬪妃雖天生麗質,卻沒有一絲圓潤成熟,掖庭中那些女子一半是未通世事的黃毛丫頭,另一半唯唯諾諾甚是拘謹。三個誕育皇子的女人,陳王李忠之母劉氏、許王李孝之母鄭氏、杞王上金之母楊氏皆普通宮女出身,封號最高的也不過是美人,相貌清秀卻無才識底蘊。有身份的嬪妃則恰恰相反,四妃之中貴妃、賢妃、德妃皆是名門之女,倒似與皇后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矜持淡漠,嫻雅恬靜,這種女人若身在李世民后宮或有一席之地,偏生遭逢雉奴,那便只有苦守孤單的份了……并非現在的后宮不如前朝,也不是媚娘目中無人,而是這一切對她來說都了然于胸,這些女人的未來不過是她的過去,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治的后宮嬪妃遠遠少于李世民,不過這些人觀察過來,也足足花了三天時間。到了第四天早晨,王皇后獨坐正殿之上,手中玩弄著一條錦帕,臉色顯得有些陰沉,媚娘預感今天她將有重要舉動,因而悄悄棲到她身旁,卻并不忙著詢問,只是恭敬侍立。

“阿武……”皇后的聲音有些沉重。

“在。”

“三天時間本宮帶你見了各處女御,只剩一人未見。”

媚娘早猜到是何誰——進宮這些日子以來,早聽其他宮女議論,剩下的必是蕭淑妃。雖心中了然,卻扮作一臉懵懂問:“什么人?”

皇后卻沒回答,手中猛力揉搓著那條錦帕,許久才道:“不說了。你陪我到立政殿走走吧,新城的婚期后延了,這幾日她心里不痛快,我去陪她說說話。”作為嫂嫂王皇后是合格的,從沒有把丈夫的冷漠報復到公主身上,這確是大家閨秀的長處。

“立政殿……”媚娘有些失神——那曾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在李世民晚年的日子里只有楊婕妤與徐惠有幸到那里承沐圣恩。

對王皇后而言,出門不是小事,哪怕只是到金水河邊走走,也要打扮得規規矩矩,穿上正式衣服,帶上靚麗頭飾。隨侍的宮女宦官一大堆,這樣散步還剩幾分愜意?媚娘身份特殊,雖連個八品的名分都沒有,卻得皇帝寵幸,因而皇后讓她緊隨自己身側。

一行人離開承香殿,下坡南行,繞過延嘉殿、紫微殿,王皇后的舉動便有些反常了。按理說立政殿在東面,皇后卻漸漸西行,只道:“秋高氣爽,隨便走走。”媚娘卻注意到,她腳步略顯踟躕,似乎想往那邊去,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再往前行,過了彩絲院,有一道木柱瓦頂的長廊,喚作千步廊。這道長廊西面直達掖庭嘉猷門,日常宮女來往兩處都是走這條通道,媚娘當年與表姐燕妃來往也走這條路;但這并非是一條封閉的長廊,左右沒有遮攔,隨處都可進出,宮女行走時迎面遇到嬪妃,便會退到廊外施禮避讓,待貴人通過后才能繼續前行。

皇后并不入長廊,而是離著甚遠延廊而行。媚娘倏然意識到——自承香殿向西南走,直接可到嘉猷門,可三日來幾度去掖庭宮,皇后都是向南再向西,從千步廊里走。今天這條路卻是頭一遭,為什么?

正思忖間,忽見右前方出現一片花圃,媚娘不禁一愣——前三日未曾注意,這地方竟有花圃,先帝之時這里沒種花啊!

漸行漸近瞧得分明,花圃周匝六七個宦官正忙著蒔弄,難得這里竟有好幾種顏色不同、姿態各異的鮮花,不過好看歸好看,未免艷麗太過顯得有些俗氣。這片花圃充當了圍墻,在錦簇繡團間掩映著一座宮殿,匾額上三個大字——淑景殿。

媚娘立時明白了,此處改名為淑景殿,想必就是蕭淑妃的居所,難怪皇后每每繞行,原來不愿從蕭淑妃門前經過。想到此又不免竊笑——嘴上說要去立政殿,其實是帶我往淑妃門前溜達,不愿承認自己降尊紆貴,王皇后真是死要面子!

眾宦官見皇后路過,豈有不請安之禮?霎時跪倒一片,皇后自然而然走近花圃:“免禮吧,你們的花種得不錯。”

“娘娘夸獎。”宦官們笑得很不自然,畢竟不是給承香殿種花,誰知她這是正話反話?媚娘遠遠站在后面,逐個審視幾名宦官,竟有意外收獲……

皇后好似閑庭漫步,踱來踱去觀看著花草。不一會兒工夫,就聽里面傳來一陣做作的咳嗽聲——在幾個宮女簇擁下走出個靚麗女子。其實她相貌未必及得上王皇后,可舉手投足間都透著清新灑脫,體若輕燕動若流云,別有一番風流姿態。尤其那對水靈靈的大眼睛,顧盼神飛愛憎分明,然而也恰恰因為這雙眼睛,任何人都能輕易看穿她的一切心機。

“問娘娘安。”淑妃道個萬福,不過這禮施得很不像話,只微微蹲了一下。

皇后道:“妹妹近來可好?”

這本是句客套話,蕭淑妃聽來卻很不是滋味。近來皇帝駕幸淑景殿轉稀,其中玄機她也略知,聽皇后如此問候更是憤恨,當即回敬:“難得娘娘惦記,您近來一定春風得意吧?”

皇后不屑于與她拌嘴,更何況此行的目的是讓阿武認清這個人,因而不與她交鋒,手撫一朵孑然孤傲的菊花道:“哪及得上你這里?這么多漂亮的花。”

蕭淑妃緊緊注視著皇后,眼中的敵意暴露無遺,過了好一會兒那怒容才漸漸化作笑意,回頭吩咐宮女:“怎么不把宣城他們領出來給娘娘行禮?一點兒禮貌都不懂!把素節也抱來。”

轉眼的工夫,宮女們領著兩個小公主出來,蕭淑妃又親手從乳娘懷中接過素節,一邊撫著孩子一邊道:“素節還小,不能向娘娘問安,您千萬別怪罪。”她生下一子二女,皇后卻不曾有孕,這種舉動純粹是挑釁。

皇后并未正眼瞧一下,依舊擺弄花兒。

蕭淑妃越發嬌笑:“花花草草算什么?娘娘若喜歡,臣妾這些花都孝敬您,移到承香殿去,大不了我再求皇上給我種便是!不過娘娘若喜歡孩子……唉!那小妹就愛莫能助了。”

這話簡直如刀子一般,直刺皇后心窩。也虧得王皇后修養過人,內里火冒三丈,臉上卻依舊平靜:“不勞妹妹掛心。愿你多子多福,以后還能生!”拋下這句話,轉身吩咐媚娘等人,“咱們走吧。”

蕭淑妃氣走皇后,本可敲得勝鼓了,可她年輕氣盛,心里存不住事,又聽皇后話中暗藏機鋒,終于忍不住斥罵道:“憑一個淫賤尼姑就想制住我?做夢!勾搭完先帝又來勾搭今上,寡廉鮮恥的狐媚子!”她邊罵邊掃視皇后身邊所有宮女,究竟誰是阿武她也不清楚。

若在十年前有人這樣喝罵,媚娘必會還以顏色。現在不同了,她再不是那個沖動的少女,聞聽喝罵非但不怒反而竊笑——此人粗疏!想倚仗孩子奪取后位,總該在承香殿埋伏個眼線吧?連這點兒手段都沒有,至今還不知我是哪個,這種人不難對付!

皇后也是充耳不聞,帶著眾人款款而去。蕭淑妃一通罵,反倒驚了孩子,素節還不足三歲,聞聽母親叫喊嚇得哇哇大哭,眾宮女一通亂,簇擁她母子回去。

媚娘一路走一路思忖——蕭淑妃與王皇后,一團烈火與一座冰山的戰爭。淑妃熾熱而沖動,皇后冰冷而穩重,一個仗著圣上之寵、母以子貴,一個仗著正宮之尊、家族勢力,這場爭斗差不多勢均力敵。但雉奴終究更喜歡熱情洋溢的女子,淑妃在情感方面稍占上風。難怪皇后違背禮法把我弄到宮里,原來是借刀殺人!好,我就當一把刀,不過不是為你殺,是為我自己殺!

“娘娘!”她一反先前恭敬之態,斗膽攔在皇后身前,“求娘娘讓奴婢出宮。”

“怎么了?”

媚娘滿面驚慌之色:“淑妃已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奴婢區區一個宮女,又……又不干凈,遲早遭她毒手,娘娘救命。”

“唉!”皇后雙手相攙,“你怕什么,本宮為你做主,又有圣上的寵幸,她害不了你。”

“可、可是……”媚娘轉變口氣,試探道,“她分明對您也滿是敵意啊!難道您就不教訓教訓她嗎?”

剛才淑妃譏刺皇后無子,皇后早就怒火中燒,經她這一煽,終于控制不住:“她倚仗誕育皇子橫行無忌,其實本宮早想收拾她。”說著一把握住媚娘的手,“眼下皇上最寵的是你,也唯有你能壓倒此人。”

“我?”媚娘故作驚慌,“我哪敢?”

“別怕,有本宮給你撐腰!”王皇后冷笑道,“只要咱們聯手,你向圣上告她狀,我再以后宮之主的身份壓她,她還威風得起來?”

媚娘喘了幾口大氣,貌似驚魂漸定,怔怔道:“奴婢本不敢妄自爭寵。可娘娘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她既欺娘娘,便是欺我。既然娘娘有意,我便斗膽和她周旋。我這就……”說著轉身便走。

皇后一愣:“干什么去?你可別胡來!”

媚娘憤憤道:“娘娘喜歡她的花,我、我……我拔她幾朵花來,為娘娘出氣!”

“哎喲喲……”從來不茍言笑的王皇后竟開懷大笑——就這點兒小手段吶!這個武媚娘又聽話、又膽小、又沒手腕,獨有皇帝之寵,真是最適合拿來當刀使!想至此竟沒阻攔,只笑道,“這又能礙著她什么?拔兩朵出出氣得了,別鬧出事兒來。”心下卻道,鬧出事來也不錯,看你們撕破臉皮兩敗俱傷,本宮坐收漁利。

媚娘自不會天真到去摘花。她只跑了幾步,待奔出皇后視線便放慢腳步,悄悄湊近淑景殿。這會兒淑妃早帶著孩子回去了,只剩幾個蒔弄花的宦官。她緩步走到一個正蹲在地上鏟土的宦官身后,輕輕拍他肩膀。

“干嗎?”那宦官二十出頭,正忙得滿頭大汗,還以為旁邊的人跟他玩笑,頭也不回,“別煩我!老子這兒還十幾棵沒種上呢。”

媚娘咯咯一笑,又拍他兩下。

“怎么回事啊?”他不耐煩地回了下頭,一見是個宮女,也不免有些意外,口氣和緩了些,“你找我……”話說一半認出媚娘,頓時驚得坐倒在地,“武才……”

媚娘立刻捂住他嘴:“別聲張,隨我來。”

這宦官正是當年侍奉武才人的范云仙,今日一見主子重現,不由得心驚肉跳——真的假的?她不落發出家了嗎?只見她連連搖頭,示意自己別說話,眼中充盈著激動的神情,繼而又輕輕握住自己的手。

范云仙哪還有半分疑惑,也不禁淚往上涌,卻不敢哭出來,匆忙爬起身,牽著她手向南奔去。旁邊的幾個宦官見此情景無不哄笑——宦官和宮女勾勾搭搭也不是新鮮事,他們還以為云仙有了對食呢!

兩人離開淑景殿甚遠,橫穿過千步廊才停下腳步,云仙實在難忍激動,哭出聲來:“姐姐……真是你啊!我不是做夢吧?”他比媚娘還小兩歲,當初剛伺候媚娘時還是小孩,主仆關系甚睦,私下稱媚娘為姐姐。

“別哭。”媚娘趕忙勸阻,“我的身份許多人還不知,你這一哭豈不給我惹麻煩?”

“誒!該高興才對……不哭……”他邊說邊抹眼淚,剛才蒔花手上全是土,這一抹弄得滿臉泥道子。

媚娘本來也很傷感,一見他這副模樣不禁轉而發笑:“你小子怎還這么毛手毛腳的?”說著掏出手帕為他擦臉,既而又幫他擦手,哪知這一擦才發現他掌上有許多繭子,手背也盡是劃破的傷痕,“怎么弄的?”

“唉!”云仙一聲長嘆,“自從您去了感業寺,我可受苦了。宮里換主子,內侍省把我派給蕭淑妃,人家原先在東宮就有心腹,哪輪得到我靠前獻媚?于是派我蒔花、挑水……受累受氣啊!”寧為雞首,不為牛后。以前他伺候媚娘,雖說主子不受寵,但好歹他算主子身邊第一紅人,現在淪落到干粗活,當奴下奴,怎能心甘?

“這地方原不叫淑景殿,也沒有花圃,都是淑妃入宮后改的?”

“可不?”范云仙氣不打一處來,“這蕭淑妃還得了?二十出頭寵冠后宮,生育一兒兩女,眼睛都快爬到腦袋頂上去了!許多規矩都因她而破,又是在殿里帶孩子,又是單開灶火。皇后住的地方高,她比不過,就在宮殿四周種花,而且要一年四季天天有花開,栽了挖,挖了再栽,這不折騰人么?”

媚娘不禁深思——我當年若得先帝寵愛,也未必不會如此張揚,看來多遭磨難也未必是壞事啊!

范云仙抱怨個沒完:“她對我們動不動就罵,最近心情更是不順,聽說皇后從感業寺弄回個狐……”說到此處他猛然醒悟,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姐姐,難不成你、你……”

媚娘嫣然一笑:“我就是那個狐媚子。”說著左顧右盼,見四外無人,伸手摘去假發,露出下面毛茸茸短發。

當初媚娘與李治暗度陳倉是在終南山翠微宮,一則翠微宮較小,容不下許多奴婢,再者她們那幫低等嬪妃本身就是去伺候先帝,所以不帶手底下人,因而范云仙對主子這段風流史一無所知。眼下聽媚娘親口承認,驚得目瞪口呆;但片刻驚詫后,隨即露出笑容:“姐姐,這是好事兒啊!您現在又回到宮里,何不求皇上賜封號?您至少也能撈回個才人吧?到時候我還回到您身邊,繼續伺候您。”

“哪這么簡單?”媚娘又將假發戴好,“我是被皇后偷偷接回宮的,現在算承香殿的人,圣上就是想給我封號也不容易。”

“原來如此。”云仙不禁皺眉,“淑妃倚仗圣寵,兒子封雍王,有奪取后位之心。皇后把您攥在手心里,恐怕不是好心,八成是利用您對付淑妃;這邊淑妃許久未見皇上駕臨,也恨上您了。您夾在中間要小心啊!”

媚娘離開云仙一年,本還藏了三分戒備,聽他說出這番話,終于徹底放心:“我自有理會,你不必擔心,只管繼續在淑妃手下做事,別暴露咱的關系。”

“唉!若能回到您身邊就好啦。我現煩得要命,真恨不得把淑妃那些破花毀了!”

“嘿嘿嘿。”媚娘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放心吧,將來一日我會給你機會,叫你痛痛快快毀了那些花。”

范云仙半信半疑:“真的?”

“不過現在還不行,時機未到……您先幫我做件事。”

范云仙毫不遲疑:“何事?能干的我一定干。”

“好事。”媚娘滿臉微笑道,“做成這件事,淑妃必會賞你。”

“賞我?”范云仙覺得不可思議,“她從不曾把我夾在眼里,又豈會賞我?”

“她不是最近有些不得寵么?你幫她出主意,讓素節裝病。”

“裝病?怎個裝法?”云仙想不通。

“素節不過是個娃娃,買通幾個御醫,說他有病不就有病么?再弄些蔗汁什么的冒充是藥,又喝不出毛病來。只要得病的消息傳開,皇上還不三天兩頭往淑景殿跑?淑妃心愿得償,豈能虧待你?”

“妙!妙!”云仙歡天喜地,仔細想想又覺不對,“您與淑妃該是冤家對頭才對啊,怎么反倒幫她?”

媚娘神秘兮兮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今日幫她正為日后幫自己。你不必多問,按我說的辦便是。”

三、男兒有志

對李治而言,這種生活也不是不能接受,雖然他不能堂而皇之給媚娘個名分,與之共寢還要看皇后臉色,但至少免去相思之苦,大大松了口氣。

情場得志之后,當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朝堂時,才發現事情已越來越不對勁——褚遂良的抑買土地案查了幾個月,竟然還沒結案。李治詢問下才知,具體負責審理此案的大理寺丞張山壽做出的判決是罰褚遂良銅二十斤。真是莫名其妙,按照律法似抑買土地的行為,重則處以絞刑,輕者也要去嶺南喝三年山泉,罰銅二十斤僅相當于一年徒刑,再者受賄之嫌能以罰銅折刑嗎?可就這么個明顯輕判的判決,交到大理少卿張睿冊手中時還被認為是處罰太重,聲稱褚遂良購地之價與朝廷征地之價差不多,并不算抑買。這說法更荒唐到了極點,褚遂良私人買地跟朝廷征地價格何干?

根本不用再推敲案情,大理寺這些糊里糊涂的行為已說明問題,褚遂良抑買土地證據確鑿,不是仗勢欺人就是變相受賄。李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以前的事不論舅舅和褚遂良怎樣喧賓奪主,至少是出于公心,可眼下的事越來越過分,盧承慶無過被貶、褚遂良有過不罰,這完全是結黨營私。

而恰在這幾日,晉州又一次地震了,這已是他登基以來第三次。李治實在有些沉不住氣,決定做點兒什么……

時近年關,又是一次大朝會,李治登臨太極殿,在傾聽群臣論政后極為難得地主動開了口:“晉州多次地震,朕也曾一再求言,難道現今朝廷真的無言可進?一切政務皆無絲毫過失?有什么積怨甚深的要案未處理嗎?”

群臣聽得出來,這話似乎隱隱指向褚遂良的事情。今日褚遂良沒來,說是染了病,不過也可能是故意避嫌疑。沒了這位先鋒官,就要改由柳奭出頭了,他剛要起身回應,卻見身旁張行成搶先出班舉笏:“臣有諫言。”

李治的臉色和緩了些:“張公但言。”

張行成一副從容不迫的神情,手捻銀髯緩緩道:“天地災變皆有緣由。人事較然,昭然作戒。考天人之系——天,陽也,君象;地,陰也,臣象,亦為后妃之象。天宜動,地宜靜。今靜者顧動,恐是女謁用事,人臣陰謀……”他說話聲音不大,群臣聽來卻如石破天驚——“女謁用事,人臣陰謀”八個字指向誰再清楚不過。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瞄向當今天下炙手可熱的兩位舅舅。

長孫無忌似乎無動于衷,但眼尖之人都發現他的臉龐輕輕抽動了幾下;柳奭則明顯有些害怕,目光游移魂不守舍。張行成說到這里,又不動聲色地把話往回圓:“又或許諸王、公主參承起居,或伺間隙。總之晉地乃陛下本封,應不虛發,臣伏愿陛下詳思以杜未萌。”這后半部論調是掩飾,他把宗室、公主也拉進來,無忌他們就不能說他是專門針對自己,反正該說的都說了,人人心中有桿秤,大伙自己掂量!

李治如同飲下烈酒一般痛快——女謁用事,人臣陰謀。在外朝他受制于舅舅他們,在后宮王皇后與他們交通,而且控制著媚娘,這個解析太貼切了……不!就是這么回事,這或許就是晉州地震的原因!老天正為此不忿!

他心中大喜卻不露聲色,只是淡然點頭:“您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不過天象之事難以揣測。”聰明人聽得明白——皇上說有道理。

“陛下!”殿門口衛士突然跪倒。

“何事?”李治抬眼掃向殿外。

“監察御史韋思謙請求面君奏事。”

李治等的便是這一刻:“準他上來。”

監察御史負責監察百官、巡視州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但官階只是正八品下,沒有參與朝會的資格,非請奏不得入殿廷,今日韋思謙竟在大朝時請見,真是膽色過人。百官驚異的目光中,這個八品的青袍小官自太極殿旁門而入,趨步急行至丹墀下,揮動衣袖、搖擺身姿、張開雙臂伏倒在地,一番虔誠舞拜后才開口:“臣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治明知故問:“你特意請見,有何奏報?”

“臣之本職,彈劾不法。”

“彈劾誰?”

“大理寺少卿張睿冊!”韋思謙故意提高了嗓門。

張睿冊打他一進來就有點兒哆嗦,此刻公然點名,身子一顫匍匐在地:“陛下明察。”

李治卻不理睬他,繼續問:“他有何過?”

韋思謙鼓足一口氣,朗朗說道:“褚遂良抑買土地一案,張睿冊以朝廷征地之價為辭竟斷無罪。估價之設,備國家所需,臣下交易,豈得以國家之價為準?張睿冊舞文狡辯附下罔上,其罪當誅!”說著雙手將彈章捧上——這一狀告得很巧妙,批亢搗虛劍走偏鋒,落實了張睿冊徇私枉法之罪,也就間接告倒了褚遂良。

李治根本不命人接狀,高聲吩咐:“你當殿念來!”

“是。”韋思謙絲毫不懼嗓音洪亮,展開彈章當眾宣讀,將此事始末緣由詳述一番,褚遂良如何仗勢買地,大理寺如何遮掩回護,道了個明明白白。

群臣聽得驚心動魄,張睿冊嚇得連連叩首:“陛下,臣……”

李治并不評斷,而是掃視群臣:“列位愛卿以為該如何?”

高季輔毫無意外地站出來:“國法之前無分官職大小,自當秉公而斷無所袒護。”所謂“無分官職大小”自然是把矛頭從張睿冊引到褚遂良身上。

話音未落,御史大夫李乾祐也開了口:“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官高爵顯更當自律,當從嚴處置以儆效尤!”身為御史臺長官,檢舉不法職責所在,韋思謙又是他屬下,此案大理寺推諉好幾個月,他早就憋口氣,今天可逮住機會了,竟提議重判。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張睿冊倒不算什么,難道真要重判褚遂良,把顧命大臣徒刑流放?張行成、高季輔揚眉吐氣;于志寧依舊哆嗦;柳奭也在哆嗦,顯是被“女謁用事,人臣陰謀”八個字鎮住了,不敢幫褚遂良說情;李泰然自若唯命是聽;就連宇文節都默不做聲——這事輸在理上,我才不往里摻和呢!

李治忍住竊喜地望著舅舅——沒人肯出頭,該您說話了吧?抑買土地對不對?褚遂良做出這種事是不是顧命大臣權力太重所致?您老人家有沒有連帶的責任?今天都得給我說清楚!

哪知長孫無忌面無表情,如老僧入定般毫無反應,卻見后面五品官行列中有人起身:“微臣懇請一言。”

李治側目觀瞧,不禁一怔——說話的是昔日他在東宮時的屬下,中書舍人來濟。

來濟官職不甚高,名聲可不小,乃揚州江都人士,東漢中興名將來歙的第十九世孫,他父親是隋朝榮國公、水軍大將來護兒。來家一門將才,來護兒十二個兒子大半從軍,尤其第六子來整,曾掃蕩長白山義軍,無人可敵,至今還流傳有歌謠“長白山頭百戰場,十十五五把長槍。不畏官軍千萬眾,只怕榮公第六郎!”來濟排行老幺,是來護兒最小的兒子。可嘆江都宮變,關隴叛軍大殺南方士人,來家一門殉難,唯來濟和他十一哥來恒因年紀太小而被放過。哥倆輾轉流離棄武從文,后來雙雙舉進士,投效唐朝。尤其來濟,學識更在其兄之上。當初李承乾謀反按律當殺,李世民心有不忍,群臣又躊躇不言,唯獨時任通事舍人的來濟上言懇赦承乾不死,全皇家父子之義,得李世民青睞。后來任太子司議郎,輔佐李治;東宮后輩官員中屬他與李義府文采最佳,并稱“來李”;李治登基后他又升任中書舍人。

“你有何事?”李治真不曉得這節骨眼上他想說什么。

來濟面容白皙,聲音清脆:“微臣想起一件往事。陛下可記得褚令公之父?”

“弘文館學士褚亮,先帝潛邸十八學士之一,已故去多年。”

“是。”來濟娓娓道來,“昔日褚老學士學識淵博得先帝賞識,后褚令公又被先帝拔擢。當時雖父子具榮,家境尚貧,京中并無宅邸,租人房舍居住。那時令公已顯名,前往拜會之人摩肩接踵,而老學士致休在家無人問津,令公便于院側別開一門,讓賓客自旁門往來免得老父尷尬,老學士還曾取笑曰‘渠自有門’。”

聽到這里李治已猜到他要說什么了,暗叫糟糕。

果不其然,來濟話鋒一轉:“想老學士與令公兩朝名臣,猶父子共租一所,別開門戶,褚家何等清貧?今令公身為顧命,其貴在百官之上,其居尚靠租賃,情何以堪?倘國之重臣貧而無產,何以勸士人報效國家?況古來便有八議之說,令公功貴之身,縱抑買屬實,其情可憐,請陛下開恩。”

李治沉思——的確,褚遂良性情讓人討厭,但以往還算是清官,家里困難也是實情,可因此就能受賄抑買?干出這種事今后還當不當清官呢?不知來濟是真同情褚遂良,還是跟他們一伙,別人不說話,身為藩邸舊臣卻出來求情,這不是難為朕么!

剛想到這兒又見兵部侍郎韓瑗出班施禮:“臣也懇請陛下三思。褚令公乃先帝托孤之臣,圣人有言‘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陛下踐祚方周年,何忍加重罪于顧命?令公縱有失,亦當寬宥,上全先帝之英明,下彰陛下之仁孝。”這話更是厲害,把判決和李治孝順與否聯系在一起。

李治深深點頭,不是贊同而是有所悟——舅舅的勢力根深蒂固,豈一朝一夕便能撼動?昔日房玄齡、岑文本、劉洎都叫他們斗倒了,張行成、高季輔聲望更遜一籌,朕火候還差得遠吶!

一愣神兒的工夫,以高履行、崔敦禮、裴行儉為首,又有好幾人出班,懇請從寬處置。李治也不端架子了,干脆直接問:“太尉以為當如何處置?”

長孫無忌這才緩緩開口:“褚遂良犯法屬實,念其顧命之身貶為刺史,抑買之地充公,張睿冊袒護罪行亦當貶官。”案情實實在在,不處置是不行的,只要保住褚遂良不受徒刑就有復起的余地;張睿冊完全是自找,罰銅二十斤不就對付過去了么?非把事做這么絕,只能當棄卒了。

“就依太尉之言。”把褚遂良趕走也算一大勝利,李治見好就收。宰相當廷議定,貶褚遂良為同州刺史、張睿冊為循州刺史;那邊派人傳達未上朝的褚遂良,這邊張睿冊直接被轟下殿;韋思謙連呼萬歲,手舞足蹈再次舞拜,辭駕下殿。

無論如何扳倒了褚遂良,李治心頭稍感暢快,似乎看又到了親掌大權的希望。然而就在他要宣布散朝時,李出班施禮。群臣已有些松懈,開始交頭接耳,見此情景立時安靜——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李大胡子從不主動奏事的!

“臣懇請辭去尚書左仆射之職。”

話雖簡短語驚四座,李治更是錯愕:“為何?”

“臣身體不適,時常頭暈眼花,看東西不清楚,老是拿東忘西,渾身不得勁……”李之所以不常在朝堂上講話,一者是為人謹慎,二來他是草寇出身,肚子里實在沒墨水,說不了幾句就開始大白話,“這樣下去怕耽誤事啊,陛下免我的職吧。”

李治才不信這套說辭,他徐懋功馳騁沙場勇冠三軍,而今還不到六旬,身強體壯豈會有病?再說三省之事是舅父拍板,李不做事又能耽誤什么事?難道要學尉遲恭,回家躲是非?可李不能走,父皇臨終前再三囑托要重用,甚至說有救難之能。李治耐心勸道:“英公何必要退?您手下有尚書丞與各部群臣,叫他們替您分擔便是。”

李卻道:“臣本就是粗人,當宰相實在勉為其難。”

聽他當殿說出這種話,李治真有些著急了:“您是三朝元老國之功臣,更是先帝臨終欽定的宰相,怎能妄自菲薄?”情急之下把剛才韓瑗那話想起來了,“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褚令公干犯國法尚且開恩,無緣無故的,朕豈能輕易準您辭職?”

李不動念則已,一旦動念固執得很:“但我真是有病啊!先帝也不曾料我有病啊!”

是有病!病得不輕!李治有點兒掛火,兀自強忍:“英公,您真的執意如此?就不顧念朕與你十幾年的情義?”話說到這份上,李治連自己掛名并州都督、李任長史的舊事都搬出來了。

李跪地叩首:“先帝之恩、陛下之情臣銘記于心,不敢有絲毫忘卻。但世事無常禍福難料,臣力不能及只能卸職。”

李治心都快碎了!父皇費勁巴力,又是喝酒、又賜龍須、又布下故意免官之局,這人怎就不上道呢?無論李說不說話,至少他聲望上可與無忌平分秋色,他這一去塌了半面墻,這種不負責任之人留他何用?李治真想一賭氣把他轟出朝堂,可關鍵時刻不禁想起媚娘的話——要相信先帝,如此安排必有道理,沒走到那一步還瞧不清楚。

“好吧。”李治的拳頭緩緩松開,無力地點了點頭,“既然執意要退,免去尚書左仆射之職。晉開府儀同三司,同中書門下三品……如何?”他需征求舅父同意。長孫無忌一旁連連點頭,似乎認定李早該讓賢了。

尚書仆射是正二品,開府儀同三司雖是從一品,但屬于文散官,毫無職責可言;同中書門下三品是兼職宰相,可兼職宰相要有本職,或尚書、或侍郎、或將軍,儀同三司本無職權還兼什么宰相?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參與決策?這是讓李頂著宰相的頭銜賦閑。

“謝陛下。”李心滿意足再度施禮。

李治最后又囑咐一句:“您雖賦閑,畢竟是三朝老臣,朝政若有過失,望您及時諫言。”

“是。”李答應得干脆,卻不知往沒往心里去。

“散朝吧。”李治吩咐散朝,自己卻沒動,眼睜睜看著百官魚貫而出。雖然趕走了褚遂良,但李的辭職讓他不安——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今天的事究竟是得是失?打人一拳需防還擊,舅父若是還招,自己接得住嗎?好在張行成“女謁用事,人臣陰謀”那八個字拍在朝堂上,舅父如果識趣該有所收斂吧?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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