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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驅虎吞狼,媚娘涅槃

一、彼來我往

國忌日的攜手激情震撼了感業(yè)寺,在場所有人都察覺到明空熾烈的相思之情。而這種舉動的后果也相當嚴重,自那日傍晚她就被關進一間單獨的禪房。

這間禪房位于感業(yè)寺西北角,是專門看管犯戒之人的地方,陰暗狹小,只有朝南的墻壁上開了個窄窄的窗口,終日不見陽光。外面上了大鎖,法樂法師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她,連伺候她的朱兒也不例外;唯獨有個干粗活的老尼每天過來兩次,從窗口遞進來齋飯和凈桶——這種待遇已等同于囚禁。

明空早料到會是這種結果,她的行為不僅是玷污佛門,還破壞了朝廷禮法,有犯上驚駕之罪,而且此舉幾乎公開了她與李治的不倫之戀,使皇家蒙羞,更加不可饒恕的是這一切竟發(fā)生在先帝忌日,簡直是對太宗皇帝的褻瀆,這些罪名任何一條都足以要她的命了。可一來情不能抑,二來這是轉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這是一次賭博,以前途乃至生命為賭注,賭的便是李治對她是否舊情難忘。在攜手對視的一刻,明空感受到了李治的愛意,也感覺到了希望,接下來就看那首字字泣血的《如意娘》能否觸動圣心了。

然而事實并不如意,轉眼間她在“囚牢”住了五天,外間卻無任何風聲。在她想來李治如今身為天子,救她出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縱然這個優(yōu)柔的男人沒有公然納庶母入宮的勇氣,總會設法搭救吧?五天時間足夠他做出行動了,難道他真的不為所動?

明空腦海中時時映現(xiàn)著李治那清澈而憂傷的眼神,那雙眼睛是不會騙人的,他絕對是舊情難忘。不過他會因為這段情感而犧牲帝王的名節(jié)嗎?明空思來想去,漸漸有些吃不準了。

時光一天天流逝,希望越來越渺茫,從第六天起明空開始絕食。如果李治有意相救,十日內(nèi)必有舉動,過十日再無變數(shù),恐怕她再想茍活也不可能了,現(xiàn)在有司乃至感業(yè)寺都礙于皇帝情面,若皇帝明確表示割舍此情,那些人立刻會找她算賬,上有國法下有寺規(guī),會死得很難看。與其遭受刑罰不如自盡,既免受痛苦,也省得追問罪行連累到母親和姐姐。

想到親人,明空肝腸寸斷——富貴的承諾無法兌現(xiàn),妹妹的仇也沒法報了,還要勞煩姐姐伺候母親養(yǎng)老送終,她對不起相依為命的母親和姐姐,也對不起黃泉之下的父親和妹妹。帶著無限的愧疚,明空一步步踏上不歸路……

也不知到了第幾日,明空雙眼緊閉低低呻吟,早已神昏意沉奄奄一息,卻倏然覺得有光亮感,耳畔也隱約有呼喚之聲。她掙扎著睜開眼,只覺一片恍惚,蒙蒙光芒之中有個莊嚴的身影站在她身前,衲衣披發(fā),項掛佛珠。莫非是菩薩?她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我武媚娘犯下悖倫越禮之罪,本以為會身墮三惡道,沒料到最后時刻仍能得菩薩點化,可見世俗法度皆欺人之言,菩薩也不屑一顧!

“你沒事吧?”菩薩竟開了口,伸手摸摸她額頭,繼而又對身邊之人吩咐道,“抬到禪房,再熬些爛爛的米湯來。”

“嗯?!”明空這才感覺不對,牢籠大門敞開了,多日未見光亮眼睛未免迷離,站在她身前的不是菩薩,是一名帶發(fā)修行的女居士,兩鬢花白,似有五六十歲,“我……我還活著么……”

那居士不回答,指揮兩名老尼將她連同臥榻一齊從小屋里抬出。明空心中忐忑,搞不清這些人是來救她還是來拿她問罪。可此時她已虛脫,無絲毫抗拒之力,只能聽憑擺布,昏昏沉沉又合上了雙眼……

再睜開眼時已到了一間寬大潔凈的禪房,明空識得是法樂法師的方丈。窗戶敞開,臥榻臨軒,呼吸順暢許多。那位居士手里端著一碗米湯,一邊和弄羹匙,一邊吹拂著熱氣;法樂則背對著他們,在佛前念經(jīng)禮拜,似乎對這一切漠不關心。

“醒了?”那居士湊過來,舀了一匙米湯送到她唇邊,“喝吧。”

直至此刻明空才確認是這個居士模樣的老婦救了自己。然而這個老婦對她的態(tài)度并不親切,眉宇間甚至還摻雜著幾分怨氣,這又令她萌生戒備之意:“你想干什么?帶我去大理寺問罪?”

“不是,快吃吧。”那居士不耐煩地搪塞了一句,把一匙米湯硬生生喂到她口中。

明空緊咬牙關就是不喝,那米湯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別不識抬舉!”

明空虛弱無力地躺在那里,眼中卻迸射出一如往昔的凌厲光芒:“你不說清楚,我就是餓死也不吃。”

“哼!”那女居士氣哼哼把碗往地上一撂,“你不過賤命一條,若非為了我那乖孩兒,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明空聞聽此言不禁詫異,又仔細端詳,這才認出此人竟是李治的啟蒙恩師薛婕妤,一年未見哪料她也已皈依佛門?薛婕妤必是受李治之托來相救,他終究沒有忘我,終究對我一往情深……明空頓時淚眼朦眬。

薛婕妤甚是無奈——兩年前在翠微宮的一個夜晚,她無意間撞見這段私情,雖然出于對李治的疼愛她幫忙遮掩,卻對那個通奸亂倫的嬪妃難以釋懷。在她看來自己教大的孩子絕對品性純良,干出荒唐事必是壞女人勾引。只恨倉促間沒看清壞女人是誰,李治又不肯吐露,不然豈能留她活到今天?國忌日李治歸來,向她哭訴以往舊情,還求她設法營救。她身為留居宮中的修行者,既可出入宮禁,又能堂而皇之踏進感業(yè)寺,確實是最合適辦此事的人選。但她心中不忿,嘴上答應卻一再拖延。李治日日催促,且魂牽夢縈日漸憔悴,薛婕妤終究舐犢情深,只好違心來到感業(yè)寺,屈指算來已是第九日。

明空誤解了婕妤來意,卻再無顏面低聲央求,顫巍巍爬到那只碗近前,哆哆嗦嗦拾起羹匙。她淚水漣漣滴落在米湯中,仍掙扎著一勺接一勺地吃著——不能死!要好好活下去,回到他身邊!

薛婕妤見她這可憐相也不便再為難,親自打來一盆水,等她吃完便為她擦洗這些天的污垢,又取來干凈僧衣幫她換上。明空精神漸漸恢復,臉上有了紅暈,身上也有力氣了,只想著去見李治。

然而收拾妥當已至正午,薛婕妤與法樂法師也對坐用齋。兩位都是潛心修行之人,食不言寢不語,一餐飯無聲無息,吃完又點上香燭,一同面對佛像閉目誦經(jīng)。明空不便擾她們清凈,只得相陪打坐,而她胸中唯有凡心一顆,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到情郎身邊,哪有心思念經(jīng)?徒然左顧右盼消磨時光,只覺此時光陰比九天的囚禁還難熬。

過了整整一個時辰,薛婕妤緩緩睜開眼睛,對法樂道:“差不多已過未時,我該帶她去了。”

“唉!”法師一聲長嘆,“您是否思量清楚,執(zhí)意要帶她去么?”

薛婕妤滿臉無奈:“我也不愿這樣,但天子之意不能不從。晚間我還會把她送回來,有礙貴寺清譽,請大師體諒。”

法樂沒再說什么,只是不住搖頭。

薛婕妤起身,瞥了明空一眼:“隨我去。”

這三字說得冷冰冰,在明空聽來卻無比溫馨,她幾乎歡呼雀躍,向薛婕妤連施大禮,顫抖著爬起身,相隨而去。凈室之中只剩下法樂法師妄自嗟嘆——難怪明空如此不屈,原來早與今上私通,或許這就是塵緣未盡吧,業(yè)障業(yè)障!

剛想到此處,見法愿法師手持一簡走了進來:“師兄,你果真放她們走了?”三法師本是同胞姊妹,蕭瑀全家崇佛,三個女兒豆蔻年華便皆出家,按佛門規(guī)矩以師兄弟相稱。

法樂道:“心不在佛前,妄留其身又復何益?不過皇宮禮法森嚴,萬歲也不能毫無忌憚留她在宮中,晚間還要送回來的。”說到此處她不禁苦笑——白天接出去相會,晚上再送回來,皇上把佛門清凈之地當成什么了?無奈啊無奈。

“沒走便好!”法愿長出一口氣,“此事還請師兄三思,這是我剛接的。”說著將手中竹簡遞到法樂面前。

法樂接過觀瞧,是一張官員的青竹拜簡,與眾不同者乃是大得出奇,有經(jīng)卷大小,具名處赫然寫著“趙國公、太尉長孫無忌”。法樂心下不安,再看背面文字。初始不過是寒暄之詞,感業(yè)寺清修恭慎,蕭氏三師德高望重,本應親自拜會,礙于男女之別不便前來,于是留簡拜謁之類的客套話;可后面毫不意外地提到了明空之事,陳說皇家尊嚴,末尾更以濃重的筆墨寫道“兩朝天子名節(jié),佛門之地清凈,皆系一女子之身,聞佛家有護法除魔之說,懇請阿阇梨慎重行事”。雖然話說得委婉,但慎重行事是怎樣個慎重法?護法除魔又暗示什么?

“罪過罪過。”法樂不忍再看。

法愿陳說利害:“此中關節(jié)不言而喻,明空與今上之事知曉者尚不多,況目睹的多是我寺修行之人,終身不出山門,只要幾位重臣閉口不言,不會外傳。無忌身為顧命,以朝廷為重必要除掉明空,但若交付有司,反倒宣揚其事有駭視聽,所以希望咱神不知鬼不覺……”說到此處也覺難以啟齒,雙手合十,“罪孽啊罪孽。”

法樂眉頭緊蹙:“清凈之地豈能殺生害命?”

法愿卻道:“話雖如此,但我感業(yè)寺畢竟是皇家道場,仍需顧念朝廷顏面。況且此事也未必要玷污我等之手,她本有絕食赴死之意,今晚待她歸來,重新禁閉于西北禪房,隔絕探望之人,日久……”

她話未說完,法樂厲聲打斷:“不可!我本就無意害她,不過令她閉門自省,以寧靜之心化悲戾之氣,根本沒料到她竟會絕食求死。無意間害人已屬罪過,蓄意殺生更是大謬!況且前番赴死乃自愿,今既開生門又復監(jiān)禁,與刀斧殺人何異?”

“可皇上舊情不舍,皇家顏面不保。”

法樂不以為然:“皇家顏面值幾斤幾兩?勝得過一條性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師兄之言甚是,但我感業(yè)寺的清譽也……”

“更是過耳清風!”法樂法師不愧為大德,將長孫無忌的拜簡往地上一拋,正色道,“從來都是用金箔貼佛面,絕無用血腥裝點佛面的道理。若佛門屈于權勢妄害性命,與衙寺有何分別?我等出家修行又有何意義?萬死難贖之徒若能放下屠刀,尚可開自新之門,況明空只是一情不能抑的苦命女子。我本意乃是將她關幾天禁閉消磨其凡心就放出來,今后永錮寺中,既不傷其性命,也不讓她與圣上再見面。既然圣上執(zhí)意再敘舊情,至多不過是她與佛無緣,和我等修行無干;若害她性命,便是背叛佛祖的惡行,縱有菩提之滴、觀音之露,洗得去咱的罪孽嗎?佛曰‘動念成業(yè)’,你既生出這等想法便是有罪!”

法愿無言以對,拾起地上的拜簡,心下卻越發(fā)不安——姐姐的話句句在理,卻有些不識時務。感業(yè)寺畢竟是皇家道場,吃太倉之糧,穿朝廷布施,長孫無忌大權在握,聽說連皇帝都言聽計從,咱們?nèi)齻€尼姑敵得過嗎?人家致書山門乃是先禮后兵,若抗拒不從,大可調換住持,找個肯下手的人接管寺廟;甚至再省事點兒,直接派刺客來殺明空也不是不可能。大理寺、刑部尚不敢問,區(qū)區(qū)一寺惹得起誰?

兩位法師各自心思,正相對無語,忽聽外面吵嚷之聲沸反盈天。按下葫蘆浮起瓢,究竟是怎么了?二法師起身,沒來得及踏出方丈,就見從院外風風火火闖進二十余人——來的倒都是女子,皆三四十歲體態(tài)粗壯,似大戶人家仆婦;為首者是一位中年貴婦,頭戴金鳳釵,身穿錦繡衣,丹鳳眼吊梢眉,由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攙扶著,往凈室前一站,盛氣凌人不怒自威!

法燈法師領幾個女尼追進來,似是費盡唇舌阻攔不住,急得滿頭大汗:“你們怎能擅闖朝廷禁地……”

那貴婦根本不理,掃視群尼道:“那個叫明空的賤尼何在?”

“她不在。”法樂倒還沉得住氣,“尊駕何人?”

貴婦道:“妾身乃王門柳氏——當今皇后之母!”雖稱“妾身”,口氣卻十分傲然。

此言一出群尼悚然,法樂也不禁駭異,卻強忍忐忑道:“感業(yè)寺女尼皆高祖、太宗兩朝之內(nèi)寵,即便夫人您也不可恣意而為。”

柳氏卻道:“我親自前來,便是出于對貴寺的尊重。列位法師放寬心,無論生出何等麻煩,皆由妾身擔待。”說罷大袖一揮,吩咐眾仆婦,“抄檢那淫尼的禪房,無論詩文字簡、佛珠法器、衲衣蒲團,全都燒掉!”

“這是為何?”法燈急得團團轉,左遮右擋,哪攔得住這許多人?其他女尼更是畏畏縮縮,過去佛敵不過現(xiàn)在佛,這幫失勢的先朝嬪妃哪敢開罪當今皇后?柳氏冷眼觀瞧,見法愿手中攥著拜簡,二話不說上前奪過,翻來覆去掃了幾眼,竟揣進自己袖中不還了。

法愿急得直跺腳:“又燒東西又搶拜簡,夫人究竟意欲何為?”

柳氏宛如冰霜的臉上掠過一絲詭異的微笑:“不必替明空操心,從今日起她再也用不著那些東西了!還望列位大師記住,感業(yè)寺從來沒有一個叫明空的尼姑,皇上也沒在這兒遇到過她,長孫大人也不曾致書提到此事。只要天下沒這個人,麻煩一掃而盡,咱們所有人皆可安心!嘿嘿嘿……”

法愿、法燈覺她笑得十分可怖,話中所隱藏的含義更是駭人,都嚇得一身冷汗。

法樂卻長嘆一聲,默默無言轉身進了方丈室,鄭重跪倒佛前——只因一個女尼,惹來無數(shù)麻煩,皇帝要救,國舅要殺,皇后之母干脆打上門來。佛祖啊佛祖,弟子無能為力。善緣也好,業(yè)障也罷,懇求您保佑這個無辜的生命吧!

二、昊天得趣

樓臺殿閣氣派非凡,斗拱飛檐皆屬皇家樣式,許多匾額是氣派的右軍體,有幾處明顯是李世民和臨川公主的手筆;可是將近一坊之地的大院中遠遠近近不見半個人影,到處荒草,石階上落滿灰塵,許多大門貼著黃紙封條,長年無人居住,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明空茫茫然在這座大院中踱來踱去,如在幻境之中,今日發(fā)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薛婕妤把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一碗米湯救了性命,打坐半日恢復元氣,然后就離開感業(yè)寺。出了寺院偏僻角門,早有一乘肩輿候在外面,木版紗帳圍得嚴嚴實實,坐進去幾乎內(nèi)外隔絕,只能從縫隙看到一絲外面的情形。這倒也猶可,畢竟她還是光頭女尼,抬個尼姑滿街跑終究不成話,遮擋也情有可原。她雖然在長安生活十四年,不是身居宮中就是禁于佛寺,對這座都城其實很陌生,雖能瞧見點兒外面的景致,也辨不清哪里。只覺這乘肩輿拐了幾拐,似乎并沒走多遠,將她抬進了這座院落,還不是從正門進來的,連個大匾都沒瞧見。薛婕妤叫她往前走,一轉身就不見了,抬她來的兩個仆從也沒了蹤影,連門都鎖上了,這怎么回事?

明空穿廊過院,漫步于荒草之間,越走越覺不安,烈日普照之下,心中竟泛起陣陣寒意——莫非要將我困死在這兒?

這并非不可能,她陡然想起沙丘宮餓死趙武靈王、金墉城餓死晉武悼后等史事,如今她身負皇家的亂倫丑事,不便有司問罪,若將她活活困死在這里,三年五載無人問,烈日曬暴雨淋,蟲吃鼠咬成一堆白骨,豈不是殺人滅跡的好辦法?縱然李治不會這么干,難保薛婕妤從中做手腳;若連皇帝都一并瞞,假意援救把她騙出感業(yè)寺,李治和法樂大師兩不知情,她死在此處豈不是冤沉海底?

想到這里她放聲大呼:“有人么?有人么?有人嗎!”叫到最后一聲時已明顯帶著哭腔,然而四外空曠寂靜無聲,只遠處隱約傳來那哀嚎般的回音。

完了……這就是最后結局嗎?

她的眼淚潸然而下,伴隨的卻不是痛哭,而是大笑——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皇家富貴,不過夢幻泡影。荒草蓼,樓臺敗,空對故園向天泣。昔日舊情寄何處?獨見遍地荊棘。好一個傻女子,誰叫你枉費心機?明空啊明空,明明白白一場空!

她笑自己太愚蠢、太天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蒙受皇帝之愛就能一帆風順?苦苦相思,費盡心機,終究難逃冷箭算計,自己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拙劣……荒蕪的院落反復回蕩著她那詭異的笑聲,仿佛是千百人在一同笑,嘲笑她自作自受。

然而就在笑聲間,隱約夾雜著另一個聲音:

錚錚……錚錚錚……錚錚……

明空怔住了,努力側耳傾聽,在怪笑的回音散盡之后,那個聲音越發(fā)清晰地凸顯出來。錚錚錚……錚錚錚錚……起承轉合宮商相繼,是瑤琴之音。

有人!是他嗎?

霎時間明空又萌生了希望,她尋著聲音東找西找,踏過荒草,穿過游廊,推開一扇扇沉重的大門,登上一座座塵封的高臺。無奈此處高屋廣廈鱗次櫛比,琴聲和回音交織在一起,仿佛就在耳畔,卻始終難覓其源。她絕食三日才得救,又連受驚嚇,不多時便覺氣力不濟,抓著一扇半掩的大門,順著門板癱坐在地。

她再也跑不動了,但那琴聲依舊清澈悠揚,連綿不絕送入耳中,沁入心田——時而低沉哀婉,似嗚咽抽泣悲風陣陣;時而滄桑遒勁,似山間云霧古道樵歌;時而愉悅舒緩,如珠落玉盤清泉流淌;時而又起伏跌宕,如飛瀑、如激流、如咆哮、如獸嚎,暴風驟雨驚濤駭浪,驚天地泣鬼神,震蕩寰宇氣沖霄漢!

明空蘇醒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的徹底蘇醒,這琴聲讓她找回了自我,找回了昔日的武媚娘,這琴曲中蘊含著一個美麗的故事,只有真正的媚娘才聽得出:哀婉的是掖庭怨嘆,渾渾噩噩行尸走肉;滄桑的終南行宮,層巒疊翠云霧裊裊;愉悅的兩人邂逅,郎情妾意詼諧親昵;起伏跌宕的是……她臉上不禁羞紅,憶起翠微宮的一個個夜晚,只覺渾身上下燥熱難耐。

奏到此處曲調又變,化作了歡樂明快之聲,就像是鳥鳴……不!準確說是陽春的鶯歌!啁哳啼囀,飛來飛去,你追我逐,調笑呢喃。聽到這里媚娘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懷疑——是他!春日鶯囀之約!熬過寒冬冰雪,迎得春光燦爛。海誓山盟言猶在耳,山無棱天地合,天雷震震江水竭,乃敢與君絕!

昂首仰望天空,驕陽似火酷暑炎炎,陽春已過,早已是夏季,但還不晚,只要你情我愿,一切都不晚!她喘息良久緩緩起身,向前踱了幾步,這才瞧出端倪。原來只要順著薛婕妤指的方向一直向北就行了,是她心中害怕自己失了路徑。其實有什么可怕的,只要那個人對她癡心不變,刀山火海有何可懼?

她順著琴音最強烈的方向慢慢前行,又穿過一道院門,終于來到那座浪漫的殿堂前。此處與眾不同,明顯提前收拾過,階前荒草已被鋤去,朱漆門窗擦得干干凈凈,從中飄出渺渺熏香。她耐住心緒步步走近,見堂上鋪著簟榻絲緞、垂著杏黃紗帳,帳中朦朦朧朧有個熟悉的白衣身影,正低頭撫弄瑤琴。

“雉……陛……萬歲,萬萬……”她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呼喚這個人,也不知是不是該跪下行禮。

她腳步輕輕無聲無息,李治又一直專心致志彈琴,直到聽見這聲執(zhí)拗的呼喚才抬起頭來。看見情人的那一刻他很想故作瀟灑,故而手按羽弦,從右向左一掃,用一個清脆響亮的高音收尾,但他掩飾不住自己的純真和沖動,結果弄巧成拙,發(fā)出一聲柔弱靦腆的顫音。

“雉奴!”這聲琴音讓媚娘明白了該稱呼什么,她快步奔過去,撩開紗帳,一頭撲到他懷里。

“想煞朕了。”李治抱住她肩膀,急促地喘息著,“我特意為你做了這首《春鶯囀》,喜歡嗎?”

“喜歡喜歡……”媚娘噙著淚,“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琴聲。”

“以后我時常彈給你聽,咱們不分開了。”

“再也不分開了……”媚娘回味著他的話。

“其實那天你不出來與我相見,不寫那首詩,我也不會忘記你。我還求菩薩保佑,讓咱們重逢。”李治似是傾訴,又似是自說自話,“因為天底下再無人如你這般理解我、體恤我,我豈能棄你不顧?”說著他的雙手越抱越緊,仿佛是怕心上人化作青煙,從他懷中飄走。

媚娘感覺渾身麻酥酥的,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一年多沒被這個男人擁抱過了,她也不由自主地撫摸著男人的身體,甚至顫抖著探入他衫子,愛撫他的胸腹——他變了,不僅開始蓄須,身材也變了。昔日李世民在終南山養(yǎng)病,他既要監(jiān)國又要盡孝道,兩地奔波到夜里還不閑著,身體單薄瘦弱;現(xiàn)在這一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帝王生活使他身體漸漸壯實,皮膚也更細嫩了。

媚娘心中又萌生了不安,自己素面朝天清苦一年,是不是配不上他了?想到此處自慚形穢,前幾天攔駕攜手的底氣全沒了,連忙抬袖遮住光禿禿的腦袋。

“哈哈哈。”李治笑了,“別遮,挺有趣的。”說著已抱住她頭,在光溜溜的頂門上親了一口。

媚娘臉上尷尬,心里卻甜甜的。兩人四目相對凝望了片刻,再也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同時奮起,寬衣解帶……

烈日在天,暑熱升騰,整座荒院就像大蒸籠一般,一切朦朦朧朧的。殿宇木廊被炙烤得焦枯枯的,草木樹葉都蔫呆呆垂下了頭,知了也開始鳴叫起來,叫得躁悍,叫得扭曲,叫得撕心裂肺!

熱氣氤氳的殿堂中,兩個赤條條的身軀纏在一起,陰陽相合唇舌相接,忘我地搏動著,昏天黑地顛鸞倒鳳。汗水、淚水、口水匯聚在一起,兩副身軀早已濕漉漉的,毛發(fā)被汗?jié)竦靡痪^一綹的,糾結在一起,連身下簟榻都濕透了,汪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這次李治竟未感到一絲不適,反而覺得滑溜溜、甜膩膩的,似乎這樣還嫌不夠熾熱,他把頭緊緊埋在女人身上,似乎想用舌頭舔遍女人的每寸肌膚,尤其瘋狂舔舐著那兩抹朱紅,仿佛那是世間最美味的東西,甘之如飴的樣子就像一個沉溺于母乳的孩子——一個溫順表象下暗藏著狂野和天真的男人。

媚娘不僅努力迎合著他的愛,更死死將他抱在懷里,兩條玉腿緊緊盤在他腰間,隨著那癲狂的韻律搖曳身軀。但絕食和驚嚇早已耗盡她的精神,不一會兒便頭暈目眩,再也承受不起這劇烈的交媾,完全癱軟在男人懷里,任憑他親吻擢弄。可強烈的愛意和一年的忍耐仍令她欲火難熄,即便無力動彈,仍睜著雙眼,享受般的看著男人在自己身上折騰。

兩人皆不知何時雙雙睡去,也不知何時同時醒來,透過薄紗見日頭已偏西,彼此還是水淋淋的,即便如此誰也不愿動,四條腿胡亂扭纏在一起,靜靜躺在那里。

“唉……”媚娘發(fā)出一聲虛脫的呻吟,“這是什么地方?”

“嘿嘿嘿……”李治未開言自己先笑起來,“是我家。”

“家?”皇帝的家應該是皇宮啊?媚娘初始疑惑,略加思索明白過來——這確實是李治的家,昔日的晉王府!

當年李治受封晉王,在長安保寧坊建立晉王府,達一坊之地,與延康坊魏王李泰的府邸不相上下。可長孫皇后早亡,李世民舍不得與小兒子分開,又賴他照顧兩個更小的女兒,李治根本沒住幾天就又被接回宮里,在立政殿側殿起居。晉王府自此無主,徒留一群宦官侍女王府屬下。后來李承乾被廢,李治入主東宮,東宮自有侍衛(wèi)佐官值宿之處,這邊所有人都搬過去了,只剩空房空院,鎖頭一掛封條一貼,從此無人問津。沒想到這地方空了七年,今天竟能派上用場。

媚娘也不禁笑了,可笑過之后心頭卻彌蒙起陰云——為什么?為什么不接我入宮,而是把我弄到這個荒蕪隱秘的地方來?難道他當了皇帝變得和他父親一樣,也把我視為玩物?

心有靈犀一點通,媚娘這邊剛有些出神,李治已馬上明白她想些什么:“我一直思念你,可是……不能接你入宮。”

不能!媚娘心頭難受至極,卻也自知無力爭取,嘆道:“是啊,我已是出家之身,你又當了皇帝,這事傳揚出去對你不好。”

“不!”李治趕忙解釋,“只要你回到我身邊,那些閑話都不算什么。只是……”他自覺難以啟齒,“唉!我未能親政,想接你回去卻無能為力。你不曉得,因為……”

媚娘雙眉一軒:“因為國舅和褚遂良?”她雖禁于寺中一年,對外面的事毫不知曉,但李世民臨終的安排她記得。兩位輔政大臣何等手腕她也知道,再說李治又多少有些怯懦,被人挾制也在情理之中,對聰慧明察的武媚娘而言這一切不難推測。

何為知己?李治心頭大暢:“不錯,正是他們處處管著,我無法自主……”作為皇帝本不該對后妃說朝政之事,更何況眼前這個女子只是見不得光的情人,但李治郁悶已久,早想找人一吐不悅。王皇后是個聰明人,可李治不愿與其交談,更怕皇后把話傳給柳奭;蕭淑妃活潑伶俐,心機卻淺得多,所能見者不過是自己眼前那點兒利益,若與她談正兒八經(jīng)的事,恐怕聽不了兩句就煩了;其他嬪妃更沒的說,對李治七分敬重三分畏懼,根本放不開,也未必有什么見地;薛婕妤倒是絕頂精明之人,不過有心退隱,肯幫他幽會已是天大的面子,提朝廷大事只會念阿彌陀佛——前朝后宮皆無知己,他不向媚娘訴委屈又向誰訴?

赤身裸體床笫之間,這位大唐天子竟說起國家大事了,從繼位起直到安撫賀魯之議,所有事吐了個遍。媚娘全神傾聽,時而蹙眉時而點頭,待他全都講完,長嘆一聲:“臣妾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說說說!”李治摸著她的香腮,戲謔道,“朕最苦言路不通,現(xiàn)在就是想求言。不但愿聞群臣之言,也愿聞明空大師之言!”

媚娘噗嗤一笑,卻立刻正了正顏色道:“常言說‘知子莫若父’,這話未必在理。陛下一切煩惱其實都是先帝種下的,先帝不知您與他雖屬至親骨肉,卻是先君臣而后父子,在他面前您總要有所保留。就比如……”比如咱倆的事,先帝躺在陵墓里至今還以為您多孝順呢!媚娘不好直說,轉而道,“先帝未免小覷了您,才會把顧命之任搞得那么重。”

這話恰恰戳中李治心中隱秘。他芥蒂最深的不是舅舅,正是父皇李世民;雖然談不到恨,但從小耳提面命,藏了不少委屈。祖父李淵,伯父建成,叔父元吉、元昌,兄長承乾、李泰、李祐,一個個都什么下場?讓他對父親敞開心扉,可能嗎?況且父親締造的功業(yè)太大,在父皇如參天大樹般的功業(yè)面前,他渺小得猶如一棵小草,而同樣身為帝王的他又心有不甘,做夢都想超越,唯此才越發(fā)著急摸到權力。每當李治漫步在宮苑,總會不由自主地北望玄武門,仿佛父親的靈魂就徘徊在門樓上,時時刻刻都用嚴厲而輕蔑的目光注視著他,這種折磨他已承受很久了,他甚至厭惡舅舅為他議定的年號。永徽永徽,他自有雄心手眼,為何要續(xù)先皇之光輝?

李治的心結被輕而易舉地觸碰,他非但沒惱怒,反而覺得一陣輕松——因為說這些話的是媚娘,可以赤誠、赤裸、赤心相待的知己,和他一起背負亂倫罪孽的人!

也恰恰因為這個皇帝是李治,而不是自負霸道的李世民,媚娘才敢說。她已在一瞬間想清楚,回宮很困難,不知還得熬多久,要留住李治的心不能光靠肉體的溫存,更要獻出足以令他重視的智謀,讓他感覺時時刻刻離不開自己。想到這些媚娘越發(fā)放膽評論:“公道自在人心,皇帝掌權乃天經(jīng)地義之事,其他宰相何嘗不做如是想?高季輔也是老辣之人,只是顧全大局鉗口不言,李大胡子一向不說話只做事,即便宇文節(jié)也是有分寸的,于志寧……”

“哼!父皇對于志寧多有贊譽,還是十八學士之一呢,沒想到在朝堂上竟連與朕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陛下何以不知他難處?”媚娘笑道,“您忘了么?他昔年是您大哥的僚屬,您大哥被廢之日東宮官員不分良莠一概被懲罰,孔穎達被迫致仕,杜正倫流放嶺南,還有一大群丟了腦袋的,唯獨于志寧因先皇青睞未被責罰,覆巢之下唯此一完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經(jīng)歷過一場浩劫,僥幸脫身心有余悸,哪還敢摻和爭權之事?”

李治對媚娘投以異樣的目光——我都不曾想到,她竟揣摩得這樣清楚,真真可人愛!

別人不理解于志寧,武媚自會理解,她也遭逢一場命運的浩劫,多少嬪妃的青春被埋葬?她要珍惜這一星希望之火,又接著道:“張行成老成持重,是您真正的心腹。他勸您隱忍是對的,畢竟現(xiàn)在國舅和褚遂良并沒犯什么錯,只是權力太大而已。”

“我豈不知這道理?可若是一味隱忍……”

“當然不止是忍,還要學。”

“學?”李治不解。

“先帝安排顧命,不就是讓您學么?那您就好好學吧。學學國舅他們?nèi)绾沃螄碚瑢W學他們?nèi)绾乌吚芎Γ矊W學他們是如何把持大權、傾軋異己的。他們在做,您在學,蒼天在看,將來……”將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疏不間親,這后半句媚娘忍住沒說。

李治思索了一陣,微微點頭——他既不傻也不笨,只要有人幫他點透,他就可以做得恰如其分,甚至能做得不著痕跡!

“要相信先帝,他既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車至山前必有路,只是沒走到那一步,還瞧不清楚。”媚娘不僅了解現(xiàn)在抱著她的這個男人,也了解原先抱過她的那個男人——李世民的一生從來都是想得太過、做得太絕,從沒有想不到做不到的。

“唉,那我就繼續(xù)忍、繼續(xù)學。”李治把頭抵在媚娘的光頭上,“只苦了你啊。舅父他們絕不會容許你入宮的,我若毛毛躁躁把你帶回去,只怕反倒害了你。你還得繼續(xù)留在感業(yè)寺,我對不起你啊!”

媚娘不禁哽咽,卻道:“能聽天子說聲‘對不起’,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當然不滿足,但話只能這么說,她勸李治忍,她自己更要忍。慢慢來,慢慢來……

李治自嘲道:“朕真是窩囊,當太子時只能偷情,當了皇帝還是偷,以后只好時常接你到這兒來了。”

媚娘撇撇嘴:“這事兒挺別扭的,以后時不時被你接出來,三位法師謹守口業(yè)自不會多言,可旁人哪顧忌這許多?都是先帝的女人,倘若問起我怎么說?”

李治突然想起那天法樂大師拉開他們時說的話,壞笑道:“你就說皇上找你祈福做法事。”

“別亂說,佛祖怪罪的。”

“阿彌陀佛。”李治假模假式道,“高陽當年偷和尚,朕如今偷尼姑。朕封你為國師吧?”

“胡說八道。”

“要不你學學梵文,幫玄奘大師譯經(jīng)去,如何啊?”

“你還要取笑我多久?”

“大師息怒,有勞您為朕指點迷津,再為朕做做法事吧。”

“再說我可要惱了。”

“來,咱們以身證道……”

說著說著,嘴唇又緊緊貼到一起,李治那條靈巧的舌頭輕輕探入媚娘口中,舔舐著她那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媚娘被他舔得怪癢癢的,不禁仰頭躲避,兩只素手卻又情不自禁順著他腰際漸漸滑下,去撫慰著那條漸漸昂首奮起的幼龍……激情和愛意釋放不盡,這次不再那么激烈,卻充盈著歡聲和調笑。媚娘并不感到勞累,反而覺得這是一種恢復,沒什么能比雉奴的身體更能讓她愉悅,更能使她重拾信心。

又不知過了多久,紅日已漸漸西斜,兩人還黏糊個沒完,直至薛婕妤闖進院來:“陛下!你、你們……”她一把年紀了,又身為居士,管這種事實在是讓李治擠兌得沒辦法,這會兒又瞅見兩人這般景致,臊了個大紅臉,趕忙轉過臉,“天快黑了,陛下快回宮吧,若有急事,王伏勝搪塞不住的。咱還得從東宮偷偷繞進去呢。”

兩人匆忙穿衣,薛婕妤這才轉身,見李治渾身汗津津,頭發(fā)也濕漉漉的,更是焦急:“您這副模樣,叫人瞧出破綻可怎么得了!”說著忙幫他梳頭。

媚娘系上裙帶,也來幫忙。薛婕妤一把推開:“別添亂了,快走吧,肩輿等著呢。”

“哦。”媚娘戀戀不舍地望著李治,“陛下,咱……”咱何時還能相會?

李治邊擦汗邊道:“莫急,等朕忙過幾日再接你。”

“僅此一回!”薛婕妤連忙插口,“我可再不管了。”

李治憨皮賴臉道:“師傅,您就忍心讓孩兒難受么?媚兒,快給婕妤施禮。”

媚娘也會來事,趕忙下跪:“懇請婕妤顧念我倆苦苦相思之情,成全我們吧!我永遠記得您老的大恩大德,來生做牛做馬也……”

“哎喲!”薛婕妤直跺腳,“什么來生啊?你還不快走?叫人瞧見就沒下次啦!”

“誒。”媚娘這才起身。

“媚兒!”李治突然叫住她,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多保重,千萬要小心。”

“嗯。”媚娘咬了咬牙終于出離院子,一路小跑至來時那扇門。

肩輿早在門廊以里候著,她來時心情迫切沒瞧清,這會兒才注意到抬轎的兩仆從年紀都不大,面貌白凈有些忸怩,顯是宦官假扮的。媚娘眼珠一轉——雖是兩小人物,雉奴既讓他們辦這事必然是親信,結個善緣總不會錯。于是雙手合十施禮道:“有勞二位公公。”

“不敢,大師請。”兩人雖然客氣,臉上卻忍不住壞笑——皇上跑出宮見尼姑,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啊?

媚娘鉆進肩輿,搭訕道:“二位怎么稱呼?”

一人道:“您就叫我云福吧,他叫云順。”

“二位辛苦了,替我向圣上帶句話,就說‘掖庭里的武才人說你倆很好,該賞’。”

兩人大眼瞪小眼——如今掖庭里哪有姓武的才人?

媚娘卻道:“記住沒有?只要你們?nèi)绱苏f,圣上必定賞你們。”

兩個宦官只是奉命辦事,年紀又小,其中細情也不甚清楚,自不知他們抬的便是武才人,先朝的武才人,不過鑒于她與皇上的關系,賞賜八成錯不了,喜笑顏開道謝:“大師慈悲為懷,真是活菩薩……不!仙姑!您是又慈悲又美麗的仙姑!”

媚娘也被他們逗樂了,趁熱打鐵問:“打聽個人,有個叫范云仙的公公,如今在哪一處供職?”

得了好處云順搶著道:“云仙哥哥吃苦嘍!如今在淑景殿養(yǎng)花、掃院子,蕭淑妃豈是好伺候的?您與他相識嗎?”

“隨便問問。”媚娘心里有數(shù)就成了,眼下自己還不知怎么進宮呢,暫時不便聯(lián)系以前的親信,暴露太早反倒不美。

肩輿出了大門行走在大街上,顫顫悠悠倒挺舒服,媚娘這次真是疲憊到極點,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一年來她食難下咽睡難安寢,今日得解相思之苦,心事好歹有了著落,在這封閉的小轎中做起了美夢。夢中她回到皇宮、續(xù)起秀發(fā)、穿上石榴裙,與李治并肩攜手,而且是在百官面前,無所顧忌無需隱藏,所有人都誠心誠意參拜恭賀;母親和姐姐也來了,母親又找回了昔日的富貴榮耀,臉上掛著高貴桀驁的笑容;武家眾子弟也來了,元慶、元爽、惟良、懷運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善氏大嫂憨著老臉,自己扇自己嘴巴……

“仙姑!仙姑!到您的仙廟了。”

“唉……”媚娘悠悠醒轉——夢終究是夢,還不知能否入宮呢!

肩輿仍停在那個偏僻的旁門,媚娘對二人好生感謝,見他們抬著空轎走了,才回轉門前。正發(fā)愁叫開門怎么與寺中師兄弟解釋,哪知輕輕一推,門竟沒鎖。回到寺中她先奔佛堂,跪在佛前頂禮膜拜——身在佛寺,心不在此,雖日日參拜,卻唯有這次最為摯誠。

媚娘默默祈禱,許下宏天大愿:“佛祖菩薩顯靈,保佑弟子渡盡劫波重歸皇宮,與雉奴成百年之好。若有朝一日身登富貴心愿得償,弟子必廣施寺院、遍齋僧尼,敦請皇家尊釋崇教、大興浮屠,開東土佛門四百年未有之興盛!”

禱告之辭剛念罷,忽覺有兩只手一左一右扼住她肩膀!

“誰?”媚娘還以為寺中之人又要捉她進牢籠,可是扭頭一看,抓她的竟是兩個俗家女子,一對粗悍的中年婦人。

“你就是那個叫明空的比丘嗎?”

“哼!”媚娘不答,表面裝強橫心里卻恐懼至極——糟糕!難怪雉奴提醒我小心。既然他一切事宜皆操控于長孫無忌之手,偷情之事八成也瞞不住。我既玷污皇家,無忌剛毅狠辣,焉能留我性命?

想至此便欲掙脫,哪知后面呼喇喇又來了好幾個婦人,七手八腳將她制住,擁擁搡搡被推出佛殿。這才看見法燈大師也在一旁,滿面焦急嚷著:“佛門圣地不可亂來!你們放開明空!”卻被兩婦人攔住,無法過來解救。朱兒更是被幾個粗壯的仆婦死死壓著肩膀跪在地上,痛得連聲呻吟。

媚娘無力抗拒,硬生生被她們推到外院,見山門處擺了張胡床,有位衣著光鮮的貴婦人正微合二目坐在門廊下納涼,身邊四五個侍女仆婦,有的搖扇、有的捶腿、有的揉肩,好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之態(tài)。

“抓住了!抓住了!”幾個婦人叫嚷著邀功。

那貴婦由侍女攙扶著緩緩起身,從頭到腳掃視武媚。

媚娘被她瞅得很不自在,吼道:“你是何人?”

“啪!”話音未落,有個仆婦一巴掌扇在她臉上:“住口!此乃當今皇后之母魏國夫人。”

柳夫人冷笑道:“別打別打,打壞這張俊俏的臉豈不可惜?”

媚娘臉上火辣辣的,卻仍直視著這位夫人,不知為何越看心里越發(fā)毛,這貴婦的行動做派很像一個熟悉的人。

柳夫人輕輕托住她的腮,便如審視一件玩物般,越發(fā)瞧得仔細:“好個美人胚子,難怪圣上對你著迷,什么體統(tǒng)都不顧了。只可惜你天生命苦啊,嘿嘿嘿……”

媚娘瞧見她的笑容頓時心頭一凜——想起來了!她像自己母親,不是長得像,而是氣質像,這種桀驁尊貴的儀態(tài)和表情,想當年母親富貴時就是這樣。唯此才更為可怕!設身處地想想,以母親的性格,若把自己女兒的情敵攥于手心中,該如何處置?如何泄憤?

“啊……”媚娘的雙腿頓時軟了,平生的強橫不屈消弭于無形,再也顧不得尊嚴,撲倒在地哀哀告饒,“求夫人發(fā)發(fā)慈悲,可憐可憐我這苦命人吧!求求您……放過我吧!”

柳夫人不為所動,微垂眼皮面無表情地看著媚娘,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誰也摸不清她心里撥什么算盤……

三、明空涅槃

自那日與媚娘重會,李治心情開朗不少,不僅稍解相思之苦,又從媚娘的話中得到一些安慰。雖說依然是手中無權的傀儡皇帝,后宮依然紛紛擾擾,只要有紅顏知己時常相會,這種日子也不算難熬。

眼下有兩件大事,一則是新城公主出降,一則是李素節(jié)封雍王、兼領雍州牧。李治對小妹婚事極為重視,哪知將近婚期,于志寧上奏,先帝過世方滿周年,還不足二十七月孝期,此時出降有悖禮法,懇請延遲。

李治聞奏十分不悅,守孝三年的古禮他自然明白,但小妹今年已十七歲,在宮里獨守空閨,怎忍讓她守滿孝期?可于志寧挑在理上,實在不好駁斥。而且新城將嫁的是長孫無忌之從弟長孫詮,若非無忌默許,憑于志寧現(xiàn)今這點兒膽量焉敢提議延婚?李治只得同意,并且稱贊于志寧維護禮法諫言及時,心里則愈加厭惡,對舅父沽名釣譽的做法也有些不滿。

冊封皇子為親王按說也很麻煩,不過素節(jié)是個小娃,所有儀式都免去,府邸也暫時不用賜,仍居蕭淑妃處。但冊封詔命剛剛頒布,褚遂良便上奏,尚書左丞、雍州別駕盧承慶為官失職,請求懲處。李治很納悶,看了褚遂良的奏疏,所列舉的不過是有失謙恭、公務未及時辦理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盧承慶是三朝之臣,曾得先帝賞識,并無大過,為何要懲處?稍加思索窺破奧妙,必是和當年的崔仁師一樣——昔日崔仁師得父皇器重,以參知政事之名兼職宰相,被褚遂良所忌,被誣告遭貶,不久前抑郁而終。難道盧承慶也因為與褚遂良不和?

仔細推敲,事情并不那么單純。盧承慶兼任雍州別駕,而雍州牧只封宗室,寧可空缺不予外官,盧承慶實是最高長官,又屬范陽盧氏頗具聲望。現(xiàn)在素節(jié)為雍王,暫領雍州牧,他與盧的關系便猶如當年李治與李,無忌遂良他們都偏向王皇后,擠走盧承慶就間接貶低了素節(jié),向淑妃還以顏色。想清楚這點的李治更為氣憤,但是群臣追隨褚遂良,眾口鑠金一致附和,也實在沒法駁眾意。李治牢記媚娘提醒,努力隱忍,將盧貶為益州長史。

或許是老天報應,盧承慶遭貶之后,立刻發(fā)生了一樁針對褚遂良的彈劾——監(jiān)察御史韋思謙彈劾褚遂良抑買土地,以極低的價格購買了中書省一個小吏名下的房產(chǎn)土地。

李治得到舉報心中暗喜,中書省小吏皆褚遂良屬下,這件事如果屬實,不是他仗勢欺人強買土地,就是變相收受賄賂,無論哪種都是重罪。無忌舅舅礙于身份不常親自出面,倒是褚遂良日日在朝堂上指天畫地,若能將其趕出朝廷,可謂幸事。更妙的是韋思謙其人與高季輔有關。當年高季輔為吏部尚書,選任御史臺官員,當時有人說韋思謙資歷尚淺,高公力排眾議,親自將其由縣令拔擢為監(jiān)察御史。現(xiàn)在韋狀告顧命大臣,難道不是倚仗高公的支持?高季輔終于不再沉默了。李治心情激昂卻不動聲色,責命大理寺嚴審此案,倒要看看那位整天大義凜然的第二顧命大臣是否干凈。

這一應事務忙完已過了六七天,李治思念起媚娘,又欲到保寧坊“做法事”,因而去磨薛婕妤。無奈說破嘴皮婕妤這次都不肯再去,正發(fā)愁之時,內(nèi)侍云福、云順主動請纓——兩人前番得媚娘之語,依法行事果真得了李治賞賜,嘗到甜頭自然多多益善。

李治覺得這兩小子還算機靈,又仗著自己名義,雖不能進入寺內(nèi)見三位大師,感業(yè)寺也不至于不放人,便派他們?nèi)ソ用哪铮约荷宰鞔蚶恚却⒊鰧m。哪知這一去竟半日光景,將近掌燈時節(jié)才歸,非但沒見到媚娘,反而回奏——感業(yè)寺眾尼聲稱,寺中并無法名明空的比丘!

李治聞言頓時坐不住了:“怎么可能?是你們胡言亂語得罪門上女尼了吧?”

云福跪倒叩頭:“仙姑居處,小人哪敢啊?我們跑遍感業(yè)寺一周所有大小山門,無論哪一處的女尼都說從來就沒有明空其人,所以才耽誤到現(xiàn)在。”

“怎么會?怎么會?”李治大驚,“他們說謊!”

云順又道:“出家人不該打誑語,可他們實是說謊。我們一提起仙姑,人人變顏變色,好像都很害怕。最后繞到西北角,應門的是個小沙彌,膽子最小,一提仙姑之名嚇得便要關門,奴才就……”

“就怎樣?說啊!”

云順左右開弓給了自己兩耳光,才道:“奴才就嚇唬她,說我們是奉皇上的命令接明空大師,明空大師與皇上有舊,你難道不知?若不把大師交出來,皇上就治你的罪,打板子、上枷鎖……”

“糊涂!”李治不禁咒罵,這么說不是把丑事都宣揚開了?可不這么嚇唬又怎能問出實情?這會兒也懶得計較許多,“算了算了,她是怎樣答復?”

云福模仿著那小尼姑的忸怩之態(tài)道:“她都嚇哭了,慌慌張張說,‘不在寺里,不在寺里!’接著就死命把門一關,我倆就回來了。”

李治聽罷半晌無言——媚娘何以會不在?感業(yè)寺中皆先皇舊姬,絕無隨意外出之理,寺中之人多知媚娘與朕的事,更不會放她出寺,既然不在必是被人接走的。可除了自己之外,誰又有本事從感業(yè)寺中把她接走?

想著想著,李治冷汗下來了——行香當日宰相重臣皆在,可敢于無視我意對媚娘下手之人恐怕只有舅舅?正四品的盧承慶說貶就貶,一個弱質女子算什么?恐怕不是接走的,是抓走的,甚至已經(jīng)……

王伏勝在旁伺候著,身為皇帝最親信的宦官,媚娘的事他也一清二楚,見李治臉色蒼白,趕忙擺手把云福、云順打發(fā)走,這才進言:“陛下別急,不過這幾天的事,就算有誰把人接走,也未必有閃失。”他跟李治想到一塊去了,只不敢坦言是元舅。

李治定定心神,直言道:“你去趟太尉府邸,問問此事。”

“我?”王伏勝嚇得只吐舌頭,“我不過一介奴才,怎有臉面去見他老人家?”

“可朕……朕……”李治實在沒人可用!這等心照不宣的事不便找外臣,他舊日那些僚屬又官職卑微,根本夠不著嘴。薛婕妤是女流之輩——總不能他這個皇帝親自出頭去問情人的事吧?不托宦官托誰?

王伏勝抓耳撓腮半天,試探道:“掖庭里陳師傅,行不行?”

李治雙眼一亮——是啊!陳玄運乃父皇時的大宦官,侍奉父皇十余年,與重臣都是老相識,跟舅舅也挺熟,他出面夠分量。

李治心急火燎當即傳見,王伏勝一路小跑親自去請,不多時就把陳玄運攙了來——宦官也分三六九等,陳玄運乃是貞觀時最為得志的宦官,名分上算皇家老奴,臉面卻不次于三四品大官,如今調任掖庭令,其實是讓他養(yǎng)老,具體事務自有手下處置。一年來他養(yǎng)得滋潤,油光滿面,一見李治的面,趕忙跪拜:“老奴給陛下請安。”

李治也得給面子,連忙攙起:“陳公公客套了,您是我皇家老人,虛禮就免了吧。”

陳玄運滿面堆笑,親熱的話說不盡:“陛下體恤,自先帝踐祚那會兒老奴便在宮中,所有郎君都親眼見過,哪個比得了陛下?您自小就既聰明又懂規(guī)矩,書也念得好,先帝察察為明,將大寶傳授。如今海晏河清四民安樂,陛下垂拱而治恩澤黎庶,宮廷內(nèi)外所有人都夸您英明仁厚……”

李治哪有心思聽他恭維,打斷道:“未免過譽了。您近來可好?諸位皇兄、公主、太妃處您沒去瞧瞧么?”這話便往主旨上引。

陳玄運不愧李世民歷練出來的人,聞聽此言眼皮一耷拉:“奴才區(qū)區(qū)老仆,哪有那么大臉?自慚形穢,再說宦官不準交結外臣宗親,老奴豈能壞了規(guī)矩?”

李治暗暗著急——老奸巨猾!宦官是不可交結外人、收受賄賂,但細究起來哪個有頭臉的宦官是干凈的?不過是睜一眼閉一眼。但是律法擺著,李治還不能駁他的話,轉而道:“瞧您說的,您跟親人有什么不同?四處轉轉也算不得錯。眼下……”

陳玄運笑了:“陛下說得在理,眼下正有件為難事。”

“嗯?”李治一怔。

“前幾日高陽公主進宮,偶然跟老奴見著了。”陳玄運不等李治找他辦事,先說了自己的事,“他們房家的事實在亂,不過想來公主之言還是有理的,梁公活著那會兒的確疼愛房遺愛,爵位應該歸誰也難說。房遺直不已經(jīng)是尚書了嗎?或許也不在乎這爵位……”

李治煩透了——高陽真是無孔不入,又托到陳玄運頭上了,爵封世襲哪有胡來的?這個陳公公也真多事,不知又吃了高陽多少好處,先帝那會兒還算老實,現(xiàn)在倚老賣老,如此貪得無厭!

可李治不能教訓他,人家剛才說了不敢交通,自己卻說可以到處轉轉,怎好自打耳光?李治強壓不悅,淡淡道:“房家的事朕知道,高陽什么性情你也清楚,這件事朕會考慮,你就不必操心了。你沒少為朕兄弟姐妹們受累,朕心里有數(shù)。”這話點給陳玄運——高陽的事不能管,她的財千萬別收,回頭我賞你,你旱澇保收也就是了。

陳玄運豈會聽不出來?趕忙再度施禮:“多謝陛下恩澤。”

李治話入正題:“父皇忌日,感業(yè)寺的事你聽說了嗎?”

“哦?不知道啊。”

李治不禁犯難,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這話該怎么挑明呢?支支吾吾道:“朕那日……遇見一位……”實在難以啟齒。

陳玄運把頭一低,瞧著地面做沉思狀,嘀嘀咕咕道:“記得原先宮里人很多,頗有些美貌女子,其中有個武姓姑娘,先帝還給她取個名叫媚兒。許多人現(xiàn)在不在,可能去了感業(yè)寺。皆因陛下賢賢易色,大仁大德,比先帝清儉許多。”他豈會真不知?伺候李世民那么久,莫說李世民有多少女人,恐怕連有多少寒毛都知道。

李治這會兒才明白父皇為何寵信此人——假裝不知自說自話,把武才人說成“武姑娘”,那就不是亂倫越禮,最后還不忘拍拍馬屁,人精啊!路都鋪好,李治便容易走了,把兩人之情草草說些,卻隱去先朝的事沒提,最后言明勞他去太尉那里詢問。

陳玄運聽罷皺起眉頭:“不好辦。”滿朝文武都好說,唯獨長孫無忌惹不得,這等事見不得光,跟交通外臣也差不多,新皇帝厚厚道道的不怪罪,元舅若面孔一板,得理不讓人,莫說自己這一張老臉保不住,老命也交代了。

話已挑明,李治真是急不可待了,拉住陳玄運的手:“此事唯有您能辦。您乃是代替朕,舅父不會苛待。他若實在推諉不言,你就說看在朕這個皇帝的顏面上,求他放武媚一把,哪怕不能入宮,好歹留她性命啊!”

皇帝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真是把所有尊嚴都放下了。陳玄運也頗感駭異,把牙一咬:“也罷,老奴就撞撞這口木鐘。”

陳玄運鼓鼓勇氣去了,李治心猶惴惴,只怕媚娘已丟性命,失魂落魄方寸大亂,坐立不安,連晚膳都沒用。直耗到掌燈時分,陳玄運才匆匆趕回,一看模樣便知受了委屈,灰頭土臉道:“老奴費盡唇舌,陛下的話我也照樣學舌了。太尉只扔下一句,就把我轟出來了。”

“說什么?”

“七日前魏國夫人大鬧感業(yè)寺。”

李治渾身的血頓時涌到了頭頂——皇后!怎么忘了她?七日前就對媚娘下手了,還帶著一群人,焉有命在?難怪感業(yè)寺的尼姑都吞吞吐吐,媚娘死了!被皇后母女害死了!

他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在地。陳玄運、王伏勝忙一左一右架住:“陛下保重龍體……”

李治充耳不聞,滿腦子皆是媚娘的身影,邂逅的萌動、纏綿的愛意,還有她勸慰自己忍耐的情景。他日夜思忖如何要把媚娘接回來,如何給她個名分,你恩我愛再續(xù)前緣,現(xiàn)在一切都不可能了……悲傷霎時化作強烈的仇恨,朝廷政事可忍,此情不可忍!

“狠毒的賤人!”李治大叫一聲,大步流星沖出殿去。

王伏勝情知他是要找皇后算賬,在后緊追:“陛下息怒!以江山社稷為重哪!”和王皇后翻臉倒沒什么,可皇后身后還有倆宰相呢?這場亂子小不了。

這會兒天色已暗,甘露殿一通大亂,王伏勝、陳玄運雙雙勸阻,其他不明就里的內(nèi)侍見這陣仗,也磕頭的磕頭、尾隨的尾隨。李治見這幫人糾纏不休,吼道:“都給朕退下!”

闌珊的宮燈映照著皇帝的面目,連陳玄運、王伏勝都是生平第一遭見李治露出這副神情——橫眉立目,怒容猙獰,原本白皙的雙頰凸顯出兩道橫肉,不住顫抖著,和當年的李世民一模一樣!所有宦官霎時間沉默,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句,默默退散開……

王皇后的寢殿設在北面較遠的承香殿,按理說她應在甘露殿左近居住,可因為與淑妃不睦,不愿臨近淑景殿。甘露殿以東又只有一座御用的神龍殿,所以選在了北邊。承香殿坐落在高坡之上,頗有清高不凡的感覺,倒也符合皇后性格。

李治來到這里時天色已大黑,王皇后早已梳洗完畢,準備就寢。眾宮女見皇帝突然駕到大吃一驚,再看他臉上神色,嚇得連請安都忘了,哆哆嗦嗦避出去。

王皇后卻很鎮(zhèn)靜,起身行禮:“陛……”

“你干的好事!”李治一聲暴喝。

皇后不禁一顫,但她自小就被母親教育要注意儀態(tài)、處亂不驚,很快便穩(wěn)住了心神,淡然道:“陛下何出此言?”

“少裝無辜!你把媚娘怎么樣了?”

“臣妾并不識得媚娘是誰,如今……”

“你還否認?朕全都知道啦!”李治二目似要噴出火,“就是你叫你母親把媚娘從感業(yè)寺弄走的!朕原以為你還算個正派的人,不料竟這般惡毒!別以為你有靠山就可以為所欲為,盧承慶被貶之事又是怎回事?你舅舅……”

皇后本還鎮(zhèn)靜,但聽他聯(lián)系起朝堂之事卻有些慌張了,趕忙對外喊道:“圣上有些受熱,快獻梅湯來。”

“別躲躲閃閃!”李治憤怒的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笑意,“你知道朕為什么不愛你嗎?因為你根本不算女人,你心冷口冷,血也是冷的。你是一具坐在中宮的軀殼,空擺著尊貴的樣子,就跟廟里的泥胎偶像一樣……不!你還不如泥胎偶像,他們至少還受人朝拜,你卻只能讓人感到乏味。你知道朕和你躺在一起時是何種感覺嗎?就像陪著一塊木頭,一塊爛木頭!”

王皇后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能忍受暴怒咆哮,卻無法接受冷嘲熱諷。李治的話句句虐心,她又委屈又難過,身子不住顫動,卻還苦苦維持她那點可憐的自尊,轉過身不再看皇帝。

李治一把抓住她肩膀,硬把她身子扳回來:“怎么?傷心了么?奇怪啊,你沒有心怎會傷心呢?”

皇后再也承受不住了,猛地推開皇帝,淚水簌簌而下。

李治轉而怒吼道:“你傷心,你落淚,那被你害死的人又怎樣?你說啊!你到底是我的妻子還是我的冤家?我看蒼天造就你就是為了折磨我的……”

“陛下。”一個宮女用托盤捧著梅湯獻過來。

“滾開!”李治看到?jīng)]看一把推開,宮女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碗也摔個粉碎。

皇后抽泣道:“你倒是看看……”

“住口!”李治的面目猙獰而扭曲,“朕受夠了!受夠了你這張撕不破的鐵臉!今天朕要……”

“陛下息怒。”那個摔倒在地的宮女緊緊抱住他腿。

李治恨瘋了,想一腳把這賤婢踹開,猛一低頭,不禁怔住了——這個宮女與眾不同,雖穿戴和其他人一樣,頭上卻包著頭巾,將娥眉以上全部遮住,再看她容顏……

“你、你……”李治驚愕得倒退兩步,揉了揉眼睛。

宮女忍著痛爬起身,深深萬福:“婢女阿武給萬歲請安。”說罷輕啟朱唇微微一笑,露出兩顆玲瓏尖巧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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