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敲門都沒有,壯漢徑直登堂入室。
見到房中握筆作畫的老者,他哈哈大笑。
“老將軍,末將‘金聲恒’特來拜見,您老的雅興真是不減當年啊。”
老者緩緩抬頭,丟下了手中的細毫,渾濁的眼珠中神色渙散,看起來精神不佳。
“是聲恒啊,怎么有空來應天,你家左大人可安好。”
看著老者臉上密布的皺紋,金聲恒一愣!
“左大人好著呢,倒是老將軍,兩年未見,怎會衰老至此。”
悠然輕嘆中,老者的眼神恢復了一點聚焦。
“哎,不提也罷。倒是聲恒你...來此地有何公干。”
金聲恒沒有立即搭話,而是在臥室中走了一圈,確定周圍沒有隱藏眼線,才靠近老者輕聲的問道。
語氣曖昧不明,調侃多過認真。
“左大人聽說你要和洪承疇合作,讓我來問問你,是真情還是假意。”
聞言,老者的眼中突然寒光凌厲,臉色變得險惡,陰惻惻的問道。
“真情又如何,假意又如何,難道左夢庚這個豎子,也想橫插一腳。”
“哈哈...哈哈!”金聲恒口中爆發出了桀桀怪笑:“插一腳又如何,少將軍現在手握大軍五十余萬,難道連插一腳的資格也沒有!”
老者的眼神盈滿了不屑,又恢復了要死不活的樣子。
“五十萬土雞瓦狗,頂個屁用。”
金聲恒噗呲一笑,神情突然轉變,輕嘆慢搖著頭顱說道。
“確實屁用沒有。老將軍只需動動嘴皮子,姓左的便會吃不了兜著走,不知老將軍何時動手,還請盡快吩咐,兄弟們已經急不可耐了。”
老者的眼神變得深邃,悠悠然說道。
“劃江而治,積蓄實力后,再圖北伐。”
金聲恒聞言思索了一番。
“難道...老將軍是想要洪都?”
劃江而治的是江南,江南自然包含洪都府。
老者卻搖了搖頭:“洪都自有人取,我只要九江。”
“九江?”金聲恒聞言略帶沮喪:“怕是有些吃力。”
老者神情淡然,似乎胸有成竹。
“你回去后做好準備,用不了多久,我定會引左夢庚大軍南下。”
金聲恒一喜,隨之又有些憂慮,問道。
“若是左夢庚定要我部隨軍,該如何推脫。”
老者嘿嘿一笑,表情戲謔。
“盧傳廷發兵三十萬進攻洪都,已經拿下了景德鎮,難道你家少將軍一點消息都沒有收到。”
金聲恒聞言,臉上驚容浮現。
“什么時候的事情,我也一點消息都沒有收到。”
“二月初的事情,你現在趕回去,說不定還能撈上個鎮守九江的美差。”
“哦!那末將就不能多作停留了,還請老將軍保重身體。”
說完后便匆匆告辭離開。
望著金聲恒離去,老者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招來了奴仆,細細的叮囑了一番。
蟄伏的猛獸終究會耐不住饑渴,困頓了許久的戰爭機器,也漸漸的蘇醒。
未嘗一敗的清軍,自從在江南折戟沉沙后,痛定思痛,出動了一眾謀臣。
上演了一出逐鹿中原的大戲。
由漢臣洪承疇領銜主演,三部重兵擔任配角,擁兵五十萬的左夢庚只是個跑龍套的,手筆之大,堪稱清初之最。
只是利益的角逐,不是只有一家惦記,盤根錯節之間...
各路妖魔鬼怪也粉墨登場!
但是讓人萬萬沒有想到,最先出場的居然是江淮屠戮之王劉澤清。
一個膽怯殘暴的懦夫。
怯的是清軍,暴的是平民。
吃錯藥的年年有,今年定然特別多。
整個空虛的江北,沒有引來清軍,卻引出了屠戮之王的貪欲。
不知是連連的告捷,讓他心出狂妄,還是有人撐腰的感覺,讓他忘乎所以。
二月初十,驕橫跋扈的劉澤清不顧軍令,丟下了巢湖,揮軍攻打瀘州。
完全不把五千守軍放在眼里,匍一交手,便是四門齊沖,戰斗從早打到黑。
守將甲喇額真‘屯齊’也是個狠人,他是肅親王豪格麾下,原本隨豪格進攻四川,年前才被調來鎮守瀘州,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他把城中青壯全部趕上了城頭,日夜熬油,輪流煮糞。
城邊的房屋已經全部拆毀,變成了燃料,磚石也全部堆上了城頭。
瀘州城在輪番沖擊之下,城上城下堆滿了尸體。
一日之間,劉澤清傷亡五千余人。
這讓他幡然醒悟,自己依舊還是那個菜雞,沒有漢家軍的支持,連個小小的瀘州城都攻不下來。
求援信很快送到了和州,沈楚也被嚇了一跳,如今江北的形勢,劉澤清居然還敢主動出擊,老夫敬你是條漢子。
但是他自己的兵力也是捉襟見肘,當然不可能支援,索性把情報傳回了應天。
盧傳廷自然不會理睬,不顧軍令擅自進攻,不罰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了。
久等不到回音的劉澤清也是發了狠,前面幾仗打的漂亮,他也得到了應有的好處,如今獨自出戰,可不能灰溜溜的撤退,屠戮之王丟不起這個人。
攻城鼓再度擂響。
第一天清軍精銳就已經傷亡了一千多人,屯齊頂不住劉澤清的猛攻,派人突圍前去淮南求援。
大戰在兩個殺手之間拉開了帷幕,江淮大地上硝煙彌漫,至于最后會波及到哪里,誰也不知道。
連續三天的強攻,雙方似乎都有些精疲力盡,正午過會,全部偃旗息鼓。
陰沉似水的劉澤清大罵盧傳廷不講道義,只好去求求自己的老戰友楊興華,揚州離瀘州并不是很遠,若是他肯發兵來援,定然能夠一戰而定。
可是現在的楊興華忙的不可開交,滁州帶來的一萬百姓等著安頓,原先就在揚州城中的百姓,也需要教授各種技巧。
昨日又收到了軍令,六萬新兵就地整編,加番號為漢家軍第7軍。
并正式任命他為第7軍第一師師長,兼代理副軍長。
躋身正規軍行列的楊興華,哪里顧得上小小的瀘州。
戰爭僅僅停頓了半日時間,因為劉澤清派出去的夜不收傳來消息,碩塞的先鋒部隊已經越過了淮南。
思慮再三的劉澤清選擇了孤注一擲,唯有拿下瀘州城,才有可能換來盧傳廷的支援。
若是現在退守巢湖,姑且不論盧傳廷會不會怪罪。
就算讓他獨自抵擋碩塞的二十余萬清軍精銳,估計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震天動地的廝殺聲中。
戰爭變得激烈且兇殘,強弩之末的甲喇額真,收到了援軍正在趕來的消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壓榨著城中軍民最后一絲余力。
攻城的劉澤清也毫無退路可言,余下的兩萬名士兵全部被派了出去,中營只留下了不到兩千人護衛,可見其攻取瀘州的決心。
夕陽映照著大地,晚霞的虹彩不及地面血色的萬分之一。
城墻上面流淌的鮮血,如掛面般條條刺目,參差不齊之間,變成了妖異的血色山河圖。
士兵手中的利刃,化作了書生的畫筆,冷不丁就會在圖中添上一筆。
直至太陽完全的沉入大地,登上了城墻的士兵,終于站穩了腳跟。
后面密密麻麻的人流一擁而上,刀光劍影如末日颶風,橫掃了整座城池。
全軍覆沒的屯齊也放棄了拼殺,帶著數十騎沖出了北門,遁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失心的瘋子真是恐怖,讓甲喇額真...連率領騎兵野戰的機會都沒有。
拔營進城的劉澤清,知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血戰,剛剛經歷戰火的城中軍民,又經歷了一次猛烈的搜刮。
靠近城墻的所有房屋全部被拆毀,榫卯脫離,墻體倒塌,被挾裹的民眾拖著疲憊的身子,連拖帶拽的往城頭上面運送,直到堆不下為止。
瀘州的百姓真是日了狗。
剛剛被清軍驅趕,現在又被明軍驅趕,禁不住折騰的癱軟在地,揮舞的鞭子化作了毒蛇匹練,落在了身上瞬間就是皮開肉綻。
有性子狠的居然露出了嘲諷,你丫的還打仗,連鞭子都抽的有氣無力。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疲弱的軀體已經失去了知覺,感受不到鞭打的痛楚。
臟腑的過載和神經的寂滅,已經讓身體油盡燈枯。
精神會沉淪,意志會喪盡,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具尸體。
磅礴大氣的史書中,爭霸中原、涿鹿天下總是會令人熱血沸騰,可是在這個過程中逝去的生命,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
生在了這個修羅場,沒有人在乎生死,無論貴族還是平民。
所以城防在繼續,忙忙碌碌了一夜,天色微明時,晨曦中透出的一絲絲乳白,映照著大地上密密麻麻的軍隊。
麻木的人群,已經沒有了驚呼的欲望,就這么看著,不知是在欣賞軍隊的壯觀,還是在留戀...
美奐絕倫的白色晨曦。
攻城很快發動,劉澤清望著東南方默默的祈禱,連夜派出的求援小隊,應該已經快到和州了。
真希望自己戰神附體,頂住清軍的攻城,等來救援。
瘋狂在繼續,雖然已經攻守交換,但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區別,從天穹俯瞰下去,無非就是兩群螞蟻在爭斗。
死了的四腳朝天,活著的也毫無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