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我與本我(精裝典藏版)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5916字
- 2021-12-21 10:26:02
第四章
下面的論述仍需要更多理論支撐,而且每一個都非常大膽,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認知表達主觀的態度。它的目的是圍繞某個觀點持續進行研究,而我們感興趣的是,這么做到底能夠得出什么結論。
我們通過研究潛意識過程中得到的印象,產生了一種精神分析猜想:意識只是心理的一個特殊功能,而不是它最普遍的特征。如果用心理玄學的術語說,意識就是一個被稱作“意識系統”的特殊系統的成就。因為從本質上來說,意識不僅是對外界接收興奮感的感知,也是來自心理中樞內部的正面和負面情緒的感覺,所以我們可以在空間上給這個“感知—意識”系統一個定位。這個系統不僅面向外部世界,也包含內部的其他的心理。觀察多了就會看出來,這種猜想其實沒有什么新東西,它只是采納了一大部分局部解剖學對大腦結構的分析。根據這些已有的分析我們看得出,意識產生于大腦皮層,也就是這一中樞器官的包裹層中。這是解剖學給出的結論,所以大腦解剖學不必解釋意識為何停留在大腦皮層,而不是更深層的地方。或許我們在“感知—意識”系統的基礎上進行的推導,有助于解釋這個問題。
意識并非意識系統過程中的特質。從已知的精神分析研究結果來看,我們可以知道的是,每一個來自別的系統的接收興奮感過程都會進入意識系統,并在那里留下長久的痕跡,成為記憶的基礎。這些痕跡的記憶與進入意識的過程沒有任何關系。當留下記憶的過程是以前從來沒有進入過意識的過程時,它反倒會帶給人更長久而深遠的影響。不過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些接收興奮感過程在“感知—意識”系統中會留下永久性的痕跡。如果這些痕跡是有意識的,那么它們很快就會對整個系統接納新接收興奮感的能力產生限制;不過假如它們留在潛意識里,那我們必須證明潛意識存在于這個伴隨著意識現象運行的系統之中。我們假設意識化過程來自一個特殊的系統,不過這既不會改變什么,也不會讓我們有所收獲。盡管這一猜想沒有足夠的必然性,但我們還是不妨假設:對同一個系統來說,出現意識和留下記憶是互不融合的過程。在意識系統中,我們可以說,興奮過程進入了意識,卻沒有在那里留下永久性痕跡;隨著接收興奮感的延伸,這些支撐回憶的痕跡來到了下一層級的內部系統中。1900年,我出版了《夢的解析》一書,在其中推論的章節放置了一張圖表來說明這個問題。由于我們很少能從別的渠道獲得有關意識出現過程的消息,我們只得承認,“意識取代痕跡出現”這一說法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因此,意識系統可能具有以下特征:與在其他心理系統中不同,“意識系統”中的接收興奮感過程對它的本質不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改變,它在形成意識的過程中早已消失。對此,我們只能通過這個系統的獨有特征去理解這種不常見的現象。我們很容易由此想到,由于意識系統會直接接觸外界,所以與其他系統是不一樣的。
我們現在嘗試用一個不那么復雜的方式來理解有機體的結構,可以把它視作一個易興奮并且尚未分化的囊。它的表皮與外界相接觸,由于裝置的特殊位置發生了分化,最終成為一個接收興奮感的器官。胚胎學這門重視細胞的發育史的學科通過復原表明:而后發現中樞神經系統由外胚層發端,而大腦皮層灰質區源于原始細胞的表皮,或許也具有表皮的基本特征。我們由此很容易想到,囊表皮的物質在外部給予的極大興奮感之下發生了一些變化,它的興奮過程也與更深層次的興奮過程不一樣。最后,囊外部分化出了一個新皮層,它對興奮感反應最大,也獲得了接收興奮感的有利條件,所以就不會繼續發生變化了。如果把這一套挪到意識系統中,那就表示:在興奮通過時,意識系統中的元素之所以不會發生永久變化,是因為它們已經做出了改變以適應這種接收興奮感。作為補償,它們還擁有了產生意識的能力。對于這種物質和接收興奮感過程的改變是怎樣發生的,可以有許多種解釋,不過暫時仍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個猜想的絕對合理性。通過這些分析和猜想,也許在從一個元素向另一個元素傳遞的過程中,興奮感會遇到必須克服的阻礙。隨著阻礙不斷減少,接收興奮感也就留下了不會消失的痕跡。在意識系統中,這樣的阻礙是不會出現在從一個元素到另一個元素的過程中的。我們可以把這一觀點與布羅伊爾的理論結合起來。在布羅伊爾看來,約束和自由活動在心理系統的元素中的可調動能量是不一樣的。意識系統中的元素,不存在約束的可調動能量,只有自由活動的可調動能量。但我覺得,對這些不太確定的關系不能說得過于絕對。不管怎樣,我們已經借助猜想,在意識的出現、意識系統的位置及其不尋常的接收興奮感過程之間建立起了某種聯系。
我們還要討論一下囊及其接收興奮感的皮質層。這種皮質層非常不起眼,卻游走在擁有強大能量的外部世界中,如果沒有防止過度接收興奮感的辦法,很快就會被外部世界所給予的興奮感消滅。為此,囊最外頭的表層需要調整原有的結構來避免這一切的發生,用類似產生無機體這種沒有生命的物質的方式,形成一層用來抵御接收興奮感的外殼或包膜。也就是說,有了這個表層,只有一小部分外界的影響會被傳導到下一個有機層,并由其處理接收到的這些將防護層穿透的興奮感。因為外表層受接收興奮感壞死,從而保護了深層不會再因過度興奮而死。至少在外界強行給予的興奮感將防護層沖垮之前,這樣的情況能夠穩定下來。對于有機體而言,比起接收興奮感,防護如何不被興奮感沖垮則更為重要。由于它內部自身具備一些能量,所以必須對內部能量特殊的消耗方式加以保護,從而不會導致自身被外部能量摧毀。因為它們追求的目標相同且過于強烈,由此帶來了稱得上是毀滅性的影響。它之所以能接收到外界帶來的興奮感,只是想要了解更多關于外界興奮感的目的和手段,所以并不需要過多的接觸。在高度進化的有機體中,囊之前接收外界興奮感的皮層只有一部分還遺留在表面,與普通的保護層緊挨著,其余部分則回歸內部深層。仍留在表面的部分就是感覺器官,它們不僅要接收外界給予的特定興奮感,也要防止過強的興奮感影響內部,以及抵抗會傷害自身的不妥的興奮感。它們一般只處理極少量的外部接收興奮感,也就是只從外部世界采樣。或許我們可以用一根根觸角來形容它們:它們當然要對外部世界進行試探,但總是稍稍接觸就回來。
我想要做一個假設,這其實非常值得深入研究。根據精神分析理論已有的成果,我們或許可以對康德曾經描述的原理進行進一步探討。康德說過,“時間和空間是思維的必然形式”,但在精神分析的認識面前,這句名言的正確性還有待商榷。我們發現,無意識的精神過程不具備時間性。這表示其實潛意識所傳遞出的信息沒有時間順序,我們想要以時間為根據分析潛意識是不合理的,潛意識也不因時間而改變。不過,只有在與意識心理過程進行對比時,這些隱性特征才會顯現出來。我們抽象的時間觀念,好像就來自“感知—意識”系統的工作方式。同時,它與這一系統的自我感知也是邏輯相通的。一個系統以這種方式運作,就需要采取其他方法抵御接收興奮感。我知道這種表述仍然具有很多謎團,但目前我不能讓我的論述超出已有的結論和信息了。
前文里提到,有生命的囊是怎樣抵御外部世界的接收興奮感——依靠的是一道防御層。同時,我們也相信,緊挨著它的有機皮層分化成了一種感覺器官,專門接收外界給予的興奮感。這一敏感的皮層同時接收來自內部的興奮感,與后來的意識系統一樣。這個系統的定位及它接受內外接收興奮感的不同條件,都嚴重影響著它和整個心理中樞的功能。由于面向外部世界的一面有接收興奮感防御層,只能感知到經過過濾的外來的興奮感;而面向內部的一面沒有接收興奮感防御層,所以來自深層的興奮感可以運用直接、未經縮減的方式對整個系統產生一定的作用。人們從這接收興奮感過程的某些特征中感知到了很多正面和負面情緒。但是,與外來興奮感相比,內部接收到的興奮感因強烈程度及其他比如振幅這樣的質量特征,會更加適應整個系統的運轉方式。不過,這些關系決定了兩件事:第一,比起任何外部給予的興奮感,人們更喜歡將正面和負面情緒的狀態作為評估心理中樞內部過程的指數。第二,有些內部傳導出的興奮感給人們帶來的是負面情緒,卻因此被關注。大腦傾向于把它們當成外部給予的興奮感而非內部傳導出的興奮感,以便調動一切抵御外界傳遞興奮感的手段來防止興奮感對于自身的過度影響。這就是投射的原因,它在致病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以上這番思考,讓我們進一步理解了唯樂原則如何支配。但我們還無法真正理解違背了這一原則的案例,所以繼續研究是必要的。我們將那些強烈到能夠突破接收興奮感防御層的外部興奮稱為“創傷性興奮”。因為創傷表示穿透原本有效運作的興奮屏障,比如外部傷害之類的事件,肯定會極大地阻礙生命體內部的能量,從而讓整體的防御全部活躍起來以抵抗興奮感的影響。在此過程中,唯樂原則首先被摒棄。既然我們已經無法阻止也無法改變大量興奮感涌入心理中樞,那我們就只能在此基礎上做好準備去征服這些興奮感,并在心理層面上去聯合約束它們,直至讓它們消失。
或許,肉體外在感知到痛苦所產生的負面情緒和不適,就是防護層被興奮感突破了的結果。此前這種興奮感只來自心理中樞,而這時,外界疼痛正不停地從皮膚邊緣向大腦傳送。那么心理中樞該如何面對這些外界突如其來的刺激呢?內部會從各個部位聚集能量以便在被突破的區域灌注足夠多的壓力給外界刺激。其他的心理系統會為了讓心理中樞得到足夠多的能量從而降低活躍度,這就會導致其余的心理功能停滯或減緩。這會告訴我們什么?我們要在這個現象的基礎上進行心理玄學猜想。從這一連串的互相配合中可以得出結論:一個整體如果擁有強大的能量調動能力,就可以平穩接納外來的刺激,并可以在心理上對所有調集而來的能量加以約束和運用,使其成為行動中可以自由支配的能量。自身可調動能量越強,約束力也就越強。反之,可調動能量越弱,整體就很難不去抵抗外界所帶來的所有能量,以及不得不接收興奮感后防護層被突破的下場就越慘烈。當然這個觀點也不是被所有人接納的,也會有人支持突破點周圍的可調動能量之所以會增加,是因為入侵的能量當場被轉化成了自己的可調動能量。但這種觀點是有漏洞的,因為上述的不同觀點只能解釋心理中樞中的可調動能量為什么會增加,解釋不了為什么別的系統會配合降低自己的活躍度,從而讓人感知到好像產生了負面情緒。而我們給出的論述則能夠合理地與產生的強烈痛苦這一現象融合,因為這些感知是自己出現的,就像條件反射一樣,心理中樞并沒有對其有所干預。因為我們不夠了解心理系統本質中的接收興奮感的過程,所以任何的猜想都是不可以當作論證的,所以我們將其稱為心理玄學的討論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一切推導出來的論證和關聯,都有不可控的因素存在。這一過程由不同數量的能量完成,不難推導出結論。在我們看來,它的其他質量特征可能不止一種。近來,我們還研究了布羅伊爾的理論,認為有兩種不同的能量滿足方式:一種是心理系統及其元素中可以約束住的可調動能量;另一種是自由流動的、想要釋放的能量。當然還有另一種猜測似乎也有道理:涌入心理中樞的能量,其狀態從自由流動轉化為可調動能量,并由此受到了約束。
如果是這樣,我們可以假想接收興奮感保護層被大規模沖破后會引發常見的創傷性神經癥。如此一來,傳統的、幼稚的休克論就說不通,而心理學理論更具有邏輯也更讓人信服。心理學理論強調,驚悸和對生命的威脅才是致病因素,與物理傷害影響無關。這種矛盾是可以調解的,但在對待創傷性神經癥的看法上,精神分析理論顯然與最為粗陋的休克理論形式是不一樣的。休克理論認為,神經元素的分子結構或組織結構受到破壞才是導致創傷的原因,而我們則在各種心理結構接收興奮感防御層遭到突破及由此導致的一系列調動和心理變化中尋找原因。對我們來說,驚悸的意義非常重要。產生驚悸有一個重要的與眾不同的前提,就是對恐懼毫無準備,這使得最早接收興奮感的結構中出現了可調動能量不足以抵抗外界刺激的問題。因此,這一系統難以約束外來的興奮感,而興奮感防護層被沖破后,內部會產生無法估量的后果。我們認為,在最早接收興奮感的系統中儲備足夠的可調動能量,就是對恐懼的準備,這是應對外界興奮感沖擊的最后一道防線。通過很多創傷案例可以看出,一個整體對恐懼準備得是否充足,直接影響到對整體傷害的程度。當然,倘若創傷的強度過大,那這一切就完全不重要了。因意外事故患上神經癥的人,總會在夢中一次次回憶起事故發生的場景。但這種夢并非為了滿足愿望,也不是唯樂原則引起的幻覺。我們根據研究經驗猜測,這種夢有某項任務,而且必須在唯樂原則起作用之前完成這項任務。這種夢努力用引起恐懼的方式征服興奮感,因為之前誘發創傷性神經癥時對恐懼毫無準備。這些夢使得我們了解了心理中樞的作用方式,它既不依賴唯樂原則,又與唯樂原則沒有矛盾,還比想要產生正面情緒、避免產生負面情緒的目的更加原始。
絕大部分人認為夢是為了滿足愿望,但萬事皆有例外。我始終強調,恐懼的夢不是例外,當然那些受罰的夢也不是,因為它滿足了人在心理良知的逼迫下情愿認罰的愿望,也就是說夢用可控的懲罰取代了被唾罵的愿望。但我們不能用愿望滿足來解釋這類由意外事故引發的神經癥患者的夢,那些想起童年心理創傷的夢也不屬于此類,它們是在遵從某種強迫性重復。在進行精神分析的過程中,我們試圖通過暗示促使患者將那些被遺忘或壓制的事情回憶起來,這時患者就會出現這種強迫性重復的現象。所以,盡管夢能夠滿足導致困擾的沖動,進而將影響睡眠的原因消除,但這并非它的原始功能。這一切只有在唯樂原則掌控整個心理中樞后才可以實現。如果真的存在超越唯樂原則的事物,那夢在某一時期內或許并非為了滿足愿望而存在的。不過,這不會影響夢隨后發揮它的作用。然而,一旦出現了這種情況,新的問題也會隨之而來:在精神分析的范圍之外,會不會出現這類為了在心理上對創傷性印象進行約束而陷入強迫性重復的夢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我曾經寫過,只要“戰爭神經癥”中不只包含引起痛苦的原因,就很可能是自我沖突所引發的一種創傷性神經癥。我們在本文第二章中也提到過,假如外界的傷害同時也給人造成了肉體損傷,神經癥發病的機會就不會如此之高。假如我們考慮到精神分析研究一貫強調的兩層關系,就很好理解這一點了。第一,本能欲望的來源之一是機械興奮;第二,如果一個人長期處于極度痛苦的患病狀態,也會嚴重影響力比多的分布。因此,創傷的機械力量會使大量的性接收興奮感解放出來,讓它們在對恐懼準備不足的情況下,產生創傷性的效果。如果同時出現身體損傷,那自戀性的可調動能量就會在受損器官中集結起來,以約束多余的接收興奮感。有一個現象是眾所周知的,但它并沒有得到力比多理論的足夠重視:力比多分布非常紊亂的疾病,比如抑郁癥,可能會因為間發的機體疾病暫時消失,就連已經完全成形的精神分裂癥,在上述情況下也會暫時得到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