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奇遇

銅環(huán)輕叩，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老仆從門內走出，躬身行禮，得見來人，微笑作揖道：“原來是敖先生，一路辛苦，快快請進。”敖千放“嗯”了一聲，便率眾仆走進了宅門。

這府邸并不算大，周圍充滿了古拙之氣，陳設樸素實用，門口有一座斑駁的水井，倒像是個臨時待客的客棧。

那老仆引著眾人穿過長廊，朝大廳走去。蟹將軍拍了拍貝先鋒的殼子，低聲道：“老貝，你說主人這次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那貝先鋒一怔，細聲笑道：“管是什么藥呢，主人怎么說，咱們就怎么做，不是很好么？”

蟹將軍粗眉一挑，憨聲道：“好個屁，從南詔國到長安，再從長安到咸陽，咱們始終白忙活。女媧傳人沒抓成，小魔女也沒逮著，一路上凈打敗仗了……”

蝦元帥急忙一扯蟹將軍，示意他噤聲。一行人來到大廳，只見廳堂兩旁左四右三，共坐有七人，堂上背手站著一名少年書生，頭戴綸巾，身穿素衣，腰懸文扇，見敖千放到來，眼前一亮，恭然踱步迎上，笑道：“敖先生遠道而來，敝莊主恰好有事外出，安排我在此等候。在下伍福，謹代替敝莊主為敖先生接風。”

敖千放略一怔忡，淡然道：“好說，好說。”冷冷打量了兩旁七人，見他們人人面帶倨傲之色，既不起身行禮，也不點頭示意，兀自大喇喇地坐著。又見伍福雖表面上微笑恭敬，實則不甚熱情，說是接風，卻連杯酒水也不曾奉上。敖千放輕聲一笑，自行坐到了末席上，蝦、蟹、蜇、貝四仆分站其身后。

堂上另外七人俱都一身的華服勁裝，氈裘快靴，看上去不是江湖名宿，就是武林豪客，皆大有來頭。眾人見敖千放頭生畸骨，神色冷峻，似與人格格不入，已是大為詫異，忽見到四仆的怪模怪樣，頓覺好笑，紛紛交頭接耳，指點議論了起來。

“瞧這五個人，奇形怪狀的像不像臺上唱戲的戲子？”“我看那一臉橫肉的家伙，倒像是賣肉的屠夫。”“彎腰駝背的那個才好笑，妓院里的龜奴就是這幅德行。”“哈哈，那小子還用貝殼擋住身子，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么？”

蟹將軍脾氣火爆，向前跨步，一指當中一名老者，怒喝道：“老王八蛋！你說什么……”卻見敖千放瞪了他一眼，蟹將軍登時垂頭喪氣地退了回來。

敖千放輕聲一笑，沖伍福拱了拱手，問道：“卻不知柴大莊主有何急事要辦，竟連眼前的大事也不顧了？”

伍福道：“荊州節(jié)度使丁大人前幾日壽辰，我家莊主自來與他交好，即日前已去了荊州祝壽。想來今天也該返程了。”

敖千放點頭道：“久聞柴莊主交游甚廣，既然如此，敖某改日再來。”說著便要起身，卻聽伍福說道：“不忙。江湖上盛傳敖先生人稱‘神機妙算海龍王’，又是那十方金仙之一。遇高才豈可失之交臂，不如今日大伙就切磋熱鬧一番如何？”

兩旁七人紛紛響應，出言附和。蟹將軍早就瞧他們不順眼，“切磋”一詞在他看來與打架無異，便也跟著攛掇起哄。敖千放沉思了片刻，見伍福一臉冷笑地瞪著自己，大有促狹之意，心中略有不悅，暗忖：“你一個家仆，就算能耐再大也是奴才，竟對你家主子的貴客這般輕謾。”當即朗聲道：“好！不知怎么個切磋法？”

伍福微微一笑，輕搖文扇，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咱們說是切磋，其實只不過是玩樂罷了，莫要傷了和氣。先來文斗如何？”

蟹將軍大字不識一個，一聽說文斗，頓現滿臉不悅之色，他本已摩拳擦掌，壯志滿懷地準備打頭陣，卻見對方竟不讓他一展拳腳，粗聲罵道：“娘里娘氣的，文你奶奶個斗，有種就……”

話猶未了，卻聽敖千放朗聲笑道：“如此甚好，那就煩請伍公子出題吧。”

伍福單手拂扇，輕搖道：“不急。既然要玩，咱們就得玩的熱鬧些。我來出題，人人都可作答，輸了的卻不能置身事外，需得受罰才行。”

眾人聞言齊呼：“不錯！誰也別想逃，輸了就要挨罰。”“害怕的話就別玩了，倒不如五個人一起鉆進殼子里當烏龜，就怕一個殼子裝不下啊，哈哈！”“卻不知那懲罰手段是什么？”

伍福笑道：“至于如何懲罰輸家，自然是由贏家說得算。”頓了一頓，繼續(xù)道：“我來說下規(guī)則，文斗有三，對句為先。敖先生既然帶了仆從來，貴主仆自是不能分開，五人成一隊；剩下的七位仁兄想必也不愿拆離，只是這樣一來，敖先生恐怕就吃了人數上的虧……”

敖千放昂首一笑，淡然道：“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閣下倒也無需替我勞心。”

伍福微微一怔，贊嘆道：“夠爽快。”倏爾一一介紹了堂上七人，原來他們分別都是中原七大州，當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左手四人各來自豫、雍、徐、冀四州，因四州分屬黃河流域，他四人交情深厚，便合稱為“黃河四敢當”；那右手邊三人分別來自梁州、兗州、揚州，從屬長江流域，各自在江上都有買賣，平日里互惠互利，各行方便，合稱“長江三陶公”。

蟹將軍哼了一聲，沉吟道：“什么四公三母的，我瞧也沒多大能耐。”蜇太尉低聲道：“可別小覷了這七州霸友，他們或嘯聚山林，或橫江稱王，能在七大州闖出名堂，絕非一般人物。”

伍福介紹完了雙方，便喚上來之前那名老仆。那老仆名為郝三通，是北冥山莊管賬房的一個老學究，曾在陸柏青手底下做事。伍福道：“先前我與七州霸友有過攀談，現讓郝先生出題，以示公允。”

郝三通略一欠身，向兩旁各施揖禮，咳嗽一聲，繼而搖頭晃腦說道：“既然是比對句，那么打油詩、對聯(lián)、絕句、詞牌子皆可成對。老朽不才，先出三題，三局兩勝不為勝，對出一題不算輸，是以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眾人見他羅里吧嗦，心下頗不耐煩，那“長江三陶公”中的梁州霸涂謨，人稱“華陽大禹”，水性極佳，據說能在江底沉潛三日力拒虎鱉。涂謨自視甚高，見郝三通只是個老窮酸，斜睨道：“郝大管家，快快出題吧，皇帝都等得急了，你怎地還一點也不著急？”

郝三通呵呵一笑，也不著惱，揶揄道：“涂爺說得極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是老朽怠慢了。”倏爾沉吟片刻，忽聽得窗外一片嘰嘰喳喳聲響，原來是麻雀鳴枝，郝三通欣然頜首，捻須道：“這第一個對子，咱們就以麻雀為題吧。我的上句是‘一個一個又一個，個個毛淺嘴又尖’。”

眾人一愣，均自悶頭苦苦思索，卻見敖千放哈哈一笑，沉聲道：“我的下句是‘毛淺欲飛飛不遠，嘴尖欲唱唱不圓！’”說罷雙目如炬，盯著郝三通澀聲道：“郝先生出的對子雖佳，但罵我們人人是麻雀，可也不太妥當吧？”

郝三通臉現尷尬之色，干笑了兩聲，恭然道：“敖先生才思敏捷，老朽班門弄斧了。”

伍福笑道：“好，這第一題是敖先生贏了，卻不知先生想怎正懲罰七州霸友？”

敖千放微微一笑，大有倨傲之色，朗聲道：“免了。”七州霸友暗自長吁了口氣，慶幸逃過一罰。伍福拱手笑道：“敖先生好雅量，金仙傳人當真名不虛傳。”

所有人還沒能理出個頭緒，卻見敖千放已然對出佳句，且舉一反三，道出了郝三通的諷意。敬佩之余，七州霸友無不向郝三通投去煩惡的目光，涂謨厲聲道：“這老東西不懷好意，剩下兩題不如就由雙方各出一對，叫對方來答。如何？”

敖千放微笑道：“隨便你們。”

涂謨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適才已見識到敖千放的厲害，當下不敢大意，急忙補充道：“還有，已經答過題的不準再答，誰要是違規(guī)，就判作輸！”他自忖己方人多，對方就只敖千放一人有真才實學，故而有意刁難。

七州霸友人人贊同這新規(guī)則，隨聲附和。伍福見狀，也不得不妥協(xié)，揮手遣了郝三通出去，偷瞧了一眼敖千放，卻見敖千放果然略有踟躕之意，顯是信不過四名屬下。

伍福心道：“這人只信自己，連親信都要懷疑，城府當真不一般。”便即出言相激：“敖先生若想知難而退，也不是不可，只要認個輸，七州霸友都是走江湖的外場人，想必也不會為難先生。”

敖千放哼了一聲，看了四名屬下一眼，傲然道：“這四個家伙雖笨，比麻雀還是強一點的。”

七州霸友明知道他是在諷刺自己，苦于剛才失了手段，現了眼，現下也不好反駁，但見那蟹、蝦、蜇、貝四仆樣貌怪的怪，駝的駝，都不像什么上流貨色，七人便又來了精神，均想：“就在這四個怪人身上找回場面，屆時非叫你們吃個大癟不可！”

伍福單手背后，悠然搖扇，徐徐道：“方才敖先生對上來一句，算是先占了頭籌。這第二題就由七州霸友來出吧。”

七人埋頭商議了一番，便即各自歸位，從那“黃河四敢當”中站出一人，身材魁梧，四肢頎長，方面闊目，一臉的乖戾之色，聲如洪鐘道：“這二題是我黃河四友一起想出來的，就以堂上之人為題。對面的廝可敢應對否？”

蜇太尉低聲道：“此人名叫烏江東，是徐州一帶有名的悍匪，家住沛縣，自稱‘活霸王’，天生的一副神力。”

卻聽貝先鋒嘿嘿一笑，尖聲細語道：“既是四個人一起想出來的題目，勢必了不得，還請‘活王八’快快說來。”

烏江東怒道：“臭殼子，你說什么！”

貝先鋒揶揄道：“我這殼里有只王八，我正跟它說話呢，閣下難道也想參與？”

烏江東自持身份，見他怪模怪樣，身上套著一只殼子，瞧不清樣貌，實不愿與之有過多的攀談，哼了一聲，斜睨道：“等你對上了我四人出的句子，再與王八說話也不遲。”

貝先鋒嘻嘻道：“是了，跟王八說話，原也無所謂早晚。不過你還是早些說為好。”

烏江東急于賣弄出對，便不再理他，兀自昂首闊步，咳了幾聲，大有得意之色，朗聲道：“都聽好了，我等‘黃河四敢當’以七位友人和北冥家的伍公子為題，出的對子是‘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如何？”

七州霸友和伍福聞言，俱都紛紛喝彩，連聲稱好。但見這一句對子，“琴瑟琵琶”四字均以雙王為頂，尊應他八人為王，人人在上，確是佳句。

但見敖千放雙眉緊鎖，陷入沉思，顯然是想不出下句，況且他已無應對資格，“黃河四敢當”均自十分得意，四人昂首挺胸，笑嘻嘻地盯著敖千放等人。

敖千放瞥了一眼四名屬下，自知他們能耐不濟，連他都想不出的對子，如何能指望這四人？心想自己英明一世，想不到在這里栽個跟頭，嘆了口氣，剛要出言認輸，忽聽得貝先鋒一聲朗笑，說道：“不如讓我來試試？”

敖千放微微一怔，臉現訝色，回身定定地瞧著貝先鋒。但見他依舊貝殼加身，只露出一道縫隙，褲子泥濘邋遢，讓人看著就心生煩惡。涂謨嘲笑道：“怪小子休要大言不慚，對得不工整可是要挨罰的，不如趕緊認輸，興許罰得還能輕些。”

貝先鋒笑道：“是否大言不慚，也要聽過才知。”

烏江東自詡此為絕對，當即兩手叉腰，眉倒豎，得意洋洋道：“姑且對來，瞧你怎么出洋相！”黃河四敢當立時隨聲附和，四人站成一排，桀桀怪笑，等著看他出丑。

貝先鋒嘿嘿一笑，徐徐道：“我的下句便是‘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犯邊’。”

敖千放和伍福都是飽學之士，聞聽此對，兀自思忖了片刻，均自拍手稱絕！不僅對仗工整，更大大諷刺了出對子的“黃河四敢當”四人，他們適才稱己方八人為大王，貝先鋒現下卻調侃他們是小鬼，可謂妙諷。廳上眾人無不嘩然一片，就算膽小如蝦將軍這般的，也在一旁拍手稱快，大呼妙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