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生三滅

薛廣冷笑幾聲，從懷中掏出一把折扇，佛肚竹的扇骨，藥石玉墜，得意道：“孫思邈，你可認得此物？”

孫思邈見到扇子，驀然一怔，喃喃道：“這是我送給道兄長生子的信物，怎么會在你手上？”當年他與長生子意念相同，以救人為本，行醫(yī)為樂，而長生子淡泊名利，將神農氏傳人之位讓給了他，孫思邈承念知己情誼，便將隨身竹扇贈給好友，留作念想。如今睹物思人，不覺悵然。

薛廣打開折扇，見那扇面上龍蛇筆走，寫有兩行楷字：世人常把壽山戀，只怕歲月不留人。

孫思邈心道：“這兩行字不是我的，看來是道兄后來所寫。”卻見薛廣右手劃起火折，將竹扇投入火中，瞬間燒成了灰燼，他朗聲笑道：“如今我?guī)煾杆懒耍揖褪翘煜碌谝簧襻t(yī)。姓孫的若是識相，快把《云笈七簽》交出來，或可保住你一條老命！”

孫思邈聞言身形一抖，顫聲道：“道兄死了？這怎么可能！”薛廣見他神情悲痛，心下十分得意，笑道：“你以為他叫做‘長生子’，就真能長生不死么？這墓中所葬之人，就是我那狗屁師父！”

孫思邈聽聞故人亡去，不由得黯然神傷，又見薛廣出言污蔑恩師，怒道：“薛廣，你身為醫(yī)者卻急功近利，貪圖一時成敗，實為害人害己的惡醫(yī)。你師父當年幫我不幫你，雖是無意而為，但他如今泉下有知，絕不會后悔當年所為。”

薛廣向前幾步，豁嘴蠕動，陰惻惻道：“廢話少說，孫老頭你到底肯不肯交出《云笈七簽》！”

孫思邈冷冷道：“《云笈七簽》是云門一位神醫(yī)所撰，歷代藥王只不過是代云家保管而已，等找到了云家的后人，還要物歸原主。豈能隨便給人？”

薛廣面色倏爾陰沉，腳下機括聲響，竟有數道寒光從他靴底爆射而出！孫思邈猝不及防，跟他距離又近，登時身中數針，忙揮掌拂開其余針蝗，向后縱去。

薛廣一聲呼喝，他身后四名怪仆發(fā)足沖上。白無常目不能視，聽聲辨位，出鉤纏住了孫思邈的雙腿，離情鉤一觸身，孫思邈頓有真力流失的感覺，心下大驚，急忙抽腿。不料頭頂揮下來兩把大掃帚，那掃把星和喪門星手舞鐵帚，逼得孫思邈不得不出掌相抗，驀地背心一疼，重重挨了黑無常的一記幡打，孫思邈喉頭發(fā)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聶人龍見狀，再不顧什么沖脈、帶脈，但覺體內毒質已除，所剩“天乙歸元功”的陰勁該不礙事，長身而起，想要施展靈蛇足搶救孫思邈。怎奈足下一頓，聶人龍剛站起來又坐了回去，他微微一驚，還想再起，卻發(fā)現兩腿失去了知覺，訝道：“怎么會這樣！”雙手一掙，卻將那束縛他多日的鐵鐐銬掙斷。

他的雙手終于恢復了知覺，但瞬間雙腿又淪陷了，直叫他哭笑不得，見梁琴在一旁發(fā)呆，聶人龍喊道：“你扶我起來。”梁琴一怔，囁喏道：“你，你是跟我說話？”聶人龍呵斥道：“這里還有別的人嗎！”

梁琴臉上一紅，欠身將他攙起，聶人龍毫不客氣地一把摟住她肩，指揮道：“扶我到孫先生那邊！”梁琴身形嬌弱，架著他踉踉蹌蹌向前走去。

孫思邈縱然是神農傳人，掌法卓絕，但他獨斗四個怪人，加之年老體衰，已經漸不能支。薛廣負手笑道：“孫老頭，你號稱神農氏傳人，卻連我手下四個病人都打不過，妄稱神醫(yī)！還不乖乖將《云笈七簽》交出來？”

忽聽得耳邊風聲掠過，薛廣急忙側身躲避，站定后循聲望去，卻見聶人龍摟著梁琴，從一旁的墻角中踱來。方才襲他之物，竟是一對破損了的鐵鐐銬。

聶人龍朗聲道：“兔唇！你要找的《云笈七簽》在我身上，休要為難我爹！”

眾人聞言均是一愣，四個怪人陡然停手，望向薛廣。連孫思邈也面現詫色。薛廣被他叫做“兔唇”，自是極為氣惱，但他更加關心《云笈七簽》的去處，暫忍著慍怒，訝道：“《云笈七簽》真在你那里？”

聶人龍笑道：“那還有假？老子家里三代行醫(yī)，幼承庭訓，這寶貴醫(yī)書當然要傳給我了。”

薛廣凝眉思索了片刻，倏爾厲聲道：“不對！你說孫思邈是你爹？他是唐代生人，到今天該有近百歲了，怎會有你這么年輕的兒子！”

孫思邈身為一代藥王，坊間對其傳聞著實不少，有的說他是隋末唐初生人，也有說他是在北周時期出生的。但無論如何時至今日，已確有九十甚至百歲高齡。只因他醫(yī)術高超，又身負神農氏一脈的神通，故而全無垂垂老態(tài)。

聶人龍心念電轉，說道：“是啊，我爹醫(yī)術高明，我當然也不差。老子今年已經七十五了，駐顏有術，你這后輩小子自是瞧不出來。這永葆青春之法，便是那《云笈七簽》中的秘密……”說到最后急忙假意噤聲，作懊惱狀。

薛廣是長生子的徒弟，雖然看起來年輕，但也已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卻被聶人龍稱作“后輩小子”。他見聶人龍言之鑿鑿，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將信將疑，問道：“這么說，你已經看過《云笈七簽》了？”

聶人龍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

薛廣凝思片刻，問道：“既然如此，我想請教一下‘養(yǎng)氣歸藏篇’的口訣，不知前輩可否相告？”他略微作揖，目光如電，冷冷地瞪著聶人龍。

聶人龍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修道者，養(yǎng)氣為先！常言道人有八氣……”孫思邈捂住胸口，受重傷喘息道：“不可說！”他以為聶人龍要將他所授“八氣心法”說出，故而出言制止。但薛廣不知其中緣由，還以為聶人龍說的真是《云笈七簽》中的訣要，當即躬身道：“還望前輩不吝賜教！”

聶人龍嘻笑道：“好說，好說！前輩再傳你幾句養(yǎng)氣口訣，你先讓那四個丑鬼撤走。”薛廣隨即一揮手，掃把星、喪門星、黑、白無常四人便退出了孫思邈身旁。

聶人龍臉上始終浮笑，卻偷偷捏了捏梁琴的肩頭，梁琴即刻會意，架著他悄然往孫思邈身邊挪動。薛廣怕他反悔，急忙說道：“前輩，那養(yǎng)氣口訣究竟是什么？”

聶人龍笑道：“你當這《云笈七簽》是誰都能學的嗎？我要先看你的資質如何，再決定是否傳授。你給這四個丑鬼診一下身體，我瞧你說的對不對。”

薛廣躊躇了片刻，還是搭上了白無常的脈，聶人龍急忙呵斥道：“蠢材！誰讓你把脈了？叫他們都轉過去，你單診他們的后背，給老子說出個門道來。”

薛廣一怔，不解道：“這又是為何？”

聶人龍面露訝色，反問道：“人體要絡都在背上，你身為長生子的徒弟，難道做不到由背觀心嗎？”他這幾句話純屬妄猜，只因在他中毒之時，孫思邈在他背上下過六道針灸，故而他便猜測人背上的大穴定然多于別處，不料正中下懷，竟被他猜對。

薛廣唯諾道：“前輩教訓的是。”說著命那四人轉過身去，他踱步走到掃把星身后，在他后背上拿捏一番，倏爾說道：“此人是小可多年前救治的一個痛心病患者，其震經強而坤經弱，大椎穴處有淤血，故而導致心脾疼痛。小可曾剖開他后頸，往他椎中加了一根虎骨以撐血脈，每逢陰雨天氣若是沒有我的獨家秘藥，他便會疼得死去活來……”

聶人龍附耳對梁琴說了幾句話，梁琴花容失色，剛要開口，聶人龍低喝道：“少廢話，照我說的做！”梁琴幽幽看了他一眼，將他放到墻邊坐好，回身扶起孫思邈，悄悄向墓穴外面走去。

孫思邈身受重傷，氣息微弱，兀自喊道：“孩子……八氣心法，不可外傳……”卻被梁琴輕輕捂住了嘴。

薛廣背對著他們，聞言心下十分欣喜，更加相信了聶人龍，想著夢寐以求的《云笈七簽》就要到手，不由得飄飄然矣，于掃把星的病情講解的愈加細致。

聶人龍朗聲道：“很好！我先傳你第一句法門：‘江山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細細琢磨吧！”

薛廣兀自念叨了片刻，心下發(fā)懵，但聶人龍沒叫他轉身，他卻也不敢妄動，只囁喏道：“這個……前輩，恕小可愚鈍，何以黃狗身上白，而白狗身上腫？這兩句口訣，卻又與那養(yǎng)氣歸藏有何關聯……”

不待他說完，聶人龍喝道：“混賬！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為師傳道、授業(yè)的步驟還沒進行完，你就諸多疑問。”但想為孫思邈和梁琴多爭取一點時間，便又說道：“好了！現下傳你第二句法門：‘奈何奈何又奈何，奈何今日雨滂沱。滂沱雨夜祝陶壽，壽比滂沱雨更多’好好揣摩吧！”

薛廣越聽越覺得不對，他浸淫醫(yī)術多年，一般的醫(yī)學綱理絕難不倒他，只因《云笈七簽》乃曠世奇書，又是云門神醫(yī)的遺作，真假實在是無處考究。那白無常是個瞎子，耳音極靈，梁琴步履雖輕，卻難逃過他的耳朵，當即說道：“恩公，小琴帶著孫老頭跑了，咱們恐怕上了臭小子的當了！”

薛廣急忙回身，早已不見了孫思邈和梁琴，徒留聶人龍癱坐墻邊微笑，礦巖旁根須纏繞。

聶人龍笑著揶揄道：“我的好徒兒，前輩沒叫你轉身，你怎么自己轉過來了？”

薛廣此時方知上當受騙，心中氣憤羞惱，想不到一生鉆研醫(yī)道，卻被這浮夸無形的小子徹底嬉耍，慍怒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快把孫老頭交出來！”

聶人龍嘿嘿一笑，道：“我這條命本就是孫先生救的，還給他也無妨。”薛廣冷冷道：“好義氣，只可惜命都沒了，義薄云天又能如何！”說著大手一揮，門下四名怪仆發(fā)足搶上，齊攻聶人龍。

聶人龍大喝一聲，凝掌而發(fā)，效仿之前孫思邈的掌法，一招“桃李滿園”招架四周來勢。黑、白無常、喪門星、掃把星等人只覺得面前出現一堵看不見的氣墻，使兵刃受阻，招式遭滯。驀地一陣勁風襲來，薛廣衣袂帶風，雙手指間各夾三枚金針，將聶人龍掌力形成的屏障刺穿，攻勢不止，徑直扎向他咽喉。

聶人龍暗呼不妙，苦于腿又不能動，急忙兩手撐地，翻滾到一旁。薛廣一著撲空，反手再刺。他這“妙手仁針”的針法乃是長生子生前所創(chuàng)，是將真力凝聚金針，專刺要穴命門，殺人于無形，非精通醫(yī)理和人體脈絡者無法使用。

眼看金針閃爍精芒，就要刺到眼前，聶人龍已抱必死之心，卻聽簌簌幾聲，礦巖下土影一晃，“鮮狼嶺”、“長白山”、“福祿泉”三棵參王席卷而來，根須蕩開薛廣手上的金針，“長白山”揮須猛踢薛廣肋下，薛廣從沒見過人參會動，不由得吃驚后退，“鮮狼嶺”不知何時鉆入他身后的地面，此時破土而出，直襲薛廣后背，幸得白無常耳音靈敏，出鉤將“鮮狼嶺”扯走，同時打斷了它幾條參須。

只因聶人龍修習了藥王一門的煉氣之法，三棵參王受他真力影響，自行為他擋下致命攻勢。但見對方人多勢眾，久纏下去參王必然吃虧，聶人龍不忍它們再掉參須，延耽了成人的進程，當即凝聚真力，使出滅字訣的“禪滅鬼神”拍擊薛廣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