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藥王

梁琴驀地纖腰一擰，從長袖中抖落一撮花粉，悉數灑在了大肚王的臉上。大肚王“啊呀！”一聲驚呼，倒在地上打起了滾。

“女鬼……你，你這是干什么……哎呀！疼死我了！”大肚王雙手捂著臉，額頭上汗珠潺潺滑落。

孫思邈瞧了一眼他臉上的粉末，登時訝道：“一品紅！這西域毒花凡人聞一聞都要疼上七天，姑娘，你是如何將它碾成花粉的？”

梁琴幽幽一笑，道：“你弄壞了我的香鹿兒，我不跟你說話。”轉身對地上的大肚王說道：“念在你也是替恩人著想，我不為難你。把地上的花葬了，再打自己五十個耳光，就饒了你。”

大肚王疼的說不出話來，只得連連點頭。梁琴這才拿出一只瓷瓶，倒了些許透明粉末在他臉上，藥到痛除，大肚王驚懼地看了她一眼，俯身刨坑，將那幾朵被他揪掉的花瓣葬了，對著小小的墳包開始抽自己耳光。

梁琴倩影一轉，莞爾道：“老先生，現在該算算咱們的賬了。你弄壞了我的鹿，要怎么賠我？”

孫思邈道：“我看姑娘氣色極差，唇間黯淡，該是體內貧血所致。又因常年接觸毒花，氣虛體寒，若再不醫治，只怕要危險了。”

梁琴秀眉微皺，哼道：“本姑娘危不危險，不用你管。那大肚子說你是來偷恩人東西的，是真的嗎？”

孫思邈道：“老夫確是為一棵紅參王而來。”

梁琴想了片刻，她平日里只跟花打交道，對人參藥材知之甚少，嗔道：“管你是來找什么的，這長生墓里的一切都是恩人的，你休想取走半件。”

孫思邈一生行醫，治病救人無數，此時見她身患頑疾卻不自知，當下再不理會紅參王一事，上前勸道：“姑娘，你與毒花相處太久，氣血中毒質沉淀過多，有朝一日若是花毒反撲，你性命堪憂！”說著便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要為她號脈醫治。

梁琴久在長生墓中居住，對外界事物極為陌生，鮮與人接觸，見對方突然上前拉她，嬌呼一聲，驀然后退，花容失色道：“你這老不修的，你要干什么？”

孫思邈一怔，不禁大為尷尬，他平素行醫，從來都是備受敬重，病屬對他更是客客氣氣，生怕怠慢半分。雖然同行之間偶有嫌隙，也無非是些“庸醫”、“孬手”、“野郎中”之類的貶詞，被人罵作“老不修”倒是生平頭一遭。

孫思邈愣在原地，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忽聽得周圍響起了陣陣號角聲，那聲音沉悶而冗長，在這地底墓穴中顯得格外詭異。梁琴一驚，神色極為惶恐，低聲道：“老先生，是恩人到了，趁他還沒看到你，你快走吧。”

號角聲陡止，一個蒼涼的聲音在半空中笑道：“走？往哪里走？神農氏傳人——‘藥王’孫思邈，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話音未落，那兩片西紅花和海芋花的花圃，突然開始劇烈顫動，兩片花圃同時拔地而起，根須破土沖出！但見這兩叢花的根部竟然連在一起，形成一株極為巨大的連體花根！

兩片花圃騰空飛起，泥土四濺，一股瘴氣從土地里冒出，迅速蔓延擴散。孫思邈大驚失色道：“尸毒！”失去了西紅花和海芋花的遮蔽，尸毒傾巢而出，跪在一旁的大肚王率先遭殃，口吐白沫，窒息而死。

孫思邈一把抓住梁琴，將她拋到了聶人龍身旁，自己則從藥兜里放出“福祿泉”、“長白山”和“鮮狼嶺”三棵參王，人參乃千年地靈，鎮壓尸毒的功效不比那花根差多少，三棵參王根須交錯，形成一道地網，罩在了三人身前。

周圍瘴氣彌漫，煙塵滾滾，倏爾從濃煙里走出一人，他身形修長，著一襲蘇緞錦袍，腳蹬攀云長膝靴，面似冠玉，雙目有神，鼻梁高挺，卻偏偏長了一張豁嘴，跟他玉樹臨風的氣質格格不入。

那豁嘴人身后另跟有四人，分四角守在他身側，前面兩人各持一把又長又大的掃帚；后面兩人分穿黑白袍褂，頭戴尖帽，那黑袍人手持招魂幡，神情呆滯。白袍人腰掛離情鉤，雙目緊閉。五人形如鬼魅，悄然而至，身上莫名帶有一股戾氣。

梁琴本就面無血色，見這豁嘴人到來，瞬間嚇得臉色蠟黃，顫聲道：“恩人，你把這花圃連根拔了，是要將小琴也一并處死么……”她一直以為恩人待她很好，知道她喜歡蒔花，特意贈了兩片花圃給她，卻萬沒料到這花圃底下竟暗藏兇險。

豁嘴人瞪了她一眼，冷冷道：“吃里扒外，忘恩負義。難道你忘了我當初是怎么救你的了？”

梁琴將頭一低，不敢說話了。孫思邈向前一步，拱手道：“薛廣，多年不見，你別來無恙？”

薛廣豁嘴蠕動，倏爾哈哈一笑，目中精芒閃爍，澀聲道：“孫思邈，你背了這‘藥王’的名號幾十年，救了多少不該救的人！你就沒有一絲悔過之意么？”

聶人龍暗忖：“醫者治病救人，還分什么該救不該救？這姓薛的說話真是好笑。”此時他沖脈已沖開了一半，體內還有些許“天乙歸元功”洗髓后的殘余陰勁，鐘離簫功力深厚，遠比他想象中難對付得多，絲毫不敢怠慢。

孫思邈嘆了口氣，苦笑道：“薛廣，你知道當年藥王山選神農傳人，為何最終選的是我而不是你？”

薛廣聞言怒目圓睜，被他提及心中忿恨，不由得咬牙切齒，憤然道：“還不都是我那偏心眼的師父害的！他胳膊肘往外拐，寧肯幫你這外人取勝，卻來拆自己徒弟的臺！”

**********

那藥王山便是五臺山，幾乎每一個神農氏傳人，都是在五臺山上修煉過的藥王。多年前，上一任藥王準備退隱江湖，要甄選出才德兼備的后生接替這神農傳人一脈，于是在五臺山上公開設擂，選拔賢能。

前藥王布下三道難題，第一題是著書立傳，參選者須得寫出一本能夠造福后人，經久不衰的醫書，才算通過；第二題要求醫者與長年身患頑疾的病人同居一處，知病人疾苦，想病人所想，最后還必須治好病人的頑疾才行；通過了前兩題，才有資格進入最后一道試煉，而這最后一題，卻只有匪夷所思的四字提示：自取絕癥。

其時著實有不少名醫前來五臺山應試，當中不乏文采卓絕者，輕松通過第一題。可當看到第二題時，無不覺得不可思議，他們認為醫生只管行醫治病，開方抓藥，與病患同居一處是何道理？況且對方得的還是長年頑疾，很有可能傳染自身，便有多半人在這第二題上知難而退了。至于那玄之又玄的第三題，更是無人知曉答案。

有那為數不多的激流勇進者，不是跟病人住了幾天就不堪忍受，半途而廢，就是醫術不精，自己死在了病人前頭。能通過前兩道試煉的人寥寥無幾。

孫思邈當時只不過是一名少年郎中，憑借獨創的“懸絲診脈”之法，手不觸膚，治好了唐太宗李世民的皇妃——長孫皇后的病，故而名動一時，便也受邀奔赴五臺山參選。

豈料在第一題他就遇到了麻煩。孫思邈絞盡腦汁所撰的一部《千金要方》，被前藥王以“不盡不實，欠缺火候”為由退回，不由分說慘遭淘汰。但他心志頗高，不愿就此認輸，于是走訪民間，深入鄉里，真正的了解到大眾疾苦，病患百態，潛心修改前作，在《千金要方》的基礎上再加潤色，又寫成一部《千金翼方》。終于這本《千金翼方》得到了前藥王的肯定，讓他進入到第二題的試煉。

那時正值大唐貞觀盛世，四海來朝，萬國來拜，外疆別域有不少番人、異畜流入中土，隨之而來的，更有不少中原郎中聞所未聞的怪病。其中最為嚴重的便是熱病，染病患者渾身發熱，體內發冷，身上長痘瘡，又稱天花。許多名醫對此一籌莫展，不少人因得熱病死掉。

孫思邈為此走訪名山，四處尋覓靈藥，有次在崆峒山偶遇一志同道合，醫術高明之人，道號長生子。二人醫術相當，見解相投，一時間相逢恨晚，共同鉆研那治愈熱病的法子。

孫思邈道：“天下寒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熱病既屬傷寒，便該驅寒攻熱，引流散毒。”長生子道：“熱病之脈，陰陽俱浮，浮之滑，沉之散濇。驅寒的同時，還應以毒攻毒，提前在人體內布下禁忌，激發自身潛力，此消彼長，熱病可以根除！”

二人當即連夜研究出一套完整的醫理，又將所有得了熱病的人集中在一起，他們日夜共處，憑借自己高超的醫術，終將頑疾治愈。

孫思邈將神農一脈選拔傳人之事，跟長生子說了，又道：“治愈熱病的法子，是你我二人共同想出來的，所以這第二題屬于咱們合力完成。此去五臺山，兄長便與我一起吧。”長生子卻笑道：“我這個人一向隨心所欲，做了那傳人難免要受人管制。不過我有個徒兒也在那五臺山上參選，倒是可以同去看看。”

孫思邈雖完成了第二題，可一想起那匪夷所思的第三題，頓覺心下惴惴，始終猜不透“自取絕癥”當中的奧義，便與長生子一同參悟，長生子兀自想了三天，恍然大悟道：“自古名醫命運多舛，并且無一善終。神農氏嘗百草，誤食斷腸草冤死；扁鵲遭同行忌恨，被秦醫李醯刺殺，暴死秦國；華佗讓曹操砍了頭，身首異處。我瞧這第三題的奧秘，便只十二個字：‘醫者自醫，先需自愛，明哲保身，兼濟天下’這是藥王對天下行醫之人的告誡，更是對名醫們的關愛。”

孫思邈經他指點，茅塞頓開，二人隨即上五臺山面見前藥王，將這第三題的答案說了，醫者心如明月，只有先自愛，才能愛病人。前藥王見他們理解自己的一番深意，極為高興，便即宣布下一任藥王就在孫思邈和長生子之間選出。

長生子笑道：“我乃一介散人，過慣了赤腳行醫，無憂無慮的日子，這神農氏傳人，就交由孫老弟擔當吧，他才是實至名歸。”說罷衣袖飄飄，自行下山去了。

長生子的徒弟薛廣，一路過關斬將，也殺到了第三題，但他太過急功近利，竟然真的發狠，按照第三題“自取絕癥”的題面，自行沾染了一種疫病。他深得長生子真傳，雖然將自身疫病治好，卻留下了豁嘴的后遺癥。

正當薛廣信心滿滿上來五臺山時，卻見孫思邈已然受洗拜在了藥王門下，成了神農氏的新任傳人。薛廣頓覺心灰意冷，在下山的時候遇見了師父長生子，這才得知那第三題的奧義，他記恨師父去幫外人，卻不管他這個徒弟，從此與長生子恩斷義絕，余生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