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幽閉窈窕

聶人龍連連后退，卻還是晚了一步，被它身上的毛發蹭了一下。倏爾站定，放眼望去，見那花叢中沖出之物，竟是一頭嬰孩大小的花鹿。

那花鹿頭上無角，身披褐色絨毛，四蹄粗短，沒有尾巴，乍一看像是條狗。唯一奇特之處便是它身上散發的異香，那濃郁的麝香味幾近讓人沉醉，聶人龍深吸了數下，但覺馥郁芬芳，提鼻一聞便欲罷不能。

卻見那頭花鹿在孫思邈的掌椽下不停沖撞，任憑它如何騰挪，就是近不了孫思邈的身。孫思邈衣袂帶風，素袍蔽骨，對那花鹿先發三掌，掌力不溫不火，只將它緩緩逼退，卻不傷它分毫。那花鹿全無退意，噴著鼻響繼續沖來，孫思邈再發三掌，與先前一般的速度力道，三掌之后又三掌，如此九掌如出一轍，沒有絲毫變通，卻硬是將那野性十足的矮花鹿玩弄于鼓掌之間。

一人一鹿在那花叢前你撞我撥，閃轉騰挪。老者仙風道骨，鶴發童顏；花鹿麝香彌漫，神造之物。兩者互不近身，纏斗良久均毫發未傷，在旁人看來不像是打斗，倒像是老童戲鹿一般。

忽然孫思邈雙掌齊發，真力縱然不變，但力道卻憑空漲了一倍，拍擊花鹿側身。那花鹿先前習慣了柔和的掌力，如今倏一變招，它登時猝不及防，鹿身吃力后仰，徑直飛回了花叢中。

聶人龍急切道：“孫先生，它是鹿妖，你怎地不除掉它？”孫思邈收掌退回，沉聲道：“這不是鹿妖，是香獐子。”聶人龍一怔，訝道：“香獐子？那又是什么……”

孫思邈道：“也是麋鹿的一種，其鹿茸可以入藥。”頓了一頓，又道：“但它身上的香氣不對，不是香獐子該有的麝香，而是曼陀羅花與夾竹桃的花粉，定是人為涂在它毛發上的。這兩種都是毒花，我方才已用掌力將毒花粉驅除掉了。”

聶人龍提鼻聞了聞，周圍果然沒有之前那么香了。孫思邈道：“你試著運氣入膻中穴，看是否有礙？”聶人龍聞言照做，提了一口氣從丹田上運，匯至氣海膻中內，驀地眼前一黑，只覺得胸口劇痛無比，“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這，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將這口氣散掉，痛楚也漸漸消失，頓覺不可思議，可心下不服，便又提氣匯于膻中，這次卻疼得他連腰都直不起來。孫思邈急忙從藥兜里捻出幾根長針，扎在了聶人龍背部的六處大穴上，叮囑道：“好孩子，你誤吸入毒花粉，現下毒質侵入脾肺，已十分危險。我以針灸術封住了你的穴道，現傳你一則練氣法門，你抓緊時間修煉，自行驅逐體內毒質。”

聶人龍此時劇痛雖止，但胸悶陡生，煩惡難耐，痛苦道：“孫先生……你醫術這么高明，何不直接賜我一劑良藥，解我痛楚？”說話間氣息流動，激發了氣血中的毒質，五臟六腑瞬間又是一陣疼痛。

孫思邈嘆了口氣，道：“是藥三分毒，能憑自身意志力化解掉的病痛，就盡量不要用藥。”倏爾負手而立，肅然道：“人體本是一個玄妙神機的構造，每一個人都是潛力無限的。你記住了，能夠掌控自己身體的人，就能夠掌握天下。”

聶人龍渾身奇癢無比，手又不能動，呼吸稍微用力一點，脾臟內就劇痛不已，直如置身地獄一般，他哀求道：“我、我不要掌握天下……我只想死……孫先生，你殺了我吧……我好難受。”

但見前面花叢內白影攢動，已有腳步聲雜沓響起，孫思邈眉頭微皺，說道：“時間不多了，孩子！我現下將煉氣口訣傳你，你要牢牢記好！或生或滅，全憑你自己的信念了。”

倏爾意味深長地看了聶人龍一眼，徐徐說道：“人間道千千萬萬，唯醫道救死扶傷最為高尚！凡修道者，養氣為先。人有八氣：善讀書可以長才氣；講誠信可以増人氣；淡名利可以蓄浩氣；不媚俗可以顯骨氣；樂助人可以添豪氣；做表率可以鼓士氣；少計較可以養和氣；不徇私可以樹正氣。此八氣乃是修煉我派真力之根基，你須得一一遵守，銘記在心。”

聶人龍雖承受著百般折磨，又是個生性佻脫的無形浪子，但心中始終有股子傲氣，見孫思邈如此器重自己，不由得咬緊了牙關，屏息凝神，加上背部那六處針灸發力，他在劇痛和奇癢的雙重試煉下，硬是將這“八氣入門心法”給記了下來。

孫思邈見他腦門上溢出豆大的汗珠，臉色煞白，卻不吭一聲地聽自己傳法，心有不忍，問道：“孩子，不然你先歇歇，待會再傳？”聶人龍背靠墻根，忍住疼癢，強笑道：“不必！嘿嘿，這疼就像被耗子咬，癢便像被蚊子叮，簡直是毫無感覺……”

孫思邈欣喜地點了點頭，再不勸阻。先前傳完了心法，立即又傳他數千字的煉氣口訣。聶人龍記性極佳，縱然痛楚在身，仍自一字不落的記了下來。

孫思邈又道：“你依照我所傳口訣，順時運氣，先打通任督二脈，再經陰蹺、陽蹺、陰維、陽維，直至帶脈轉到沖脈，切記順序不可顛倒！沖脈一通，你周身的奇經八脈便即順暢無阻，屆時真力自成，你的雙手也能恢復成原先的樣子。”

聶人龍強忍痛楚，把心法跟口訣聽完，只因不想辜負了孫思邈的一番好意。此時見他傳授完畢，立時有種功成身死的感覺，孫思邈最后幾句叮囑也全然沒心思聽了，閉上眼睛開始等死。

但他求死之念一起，六識皆閉，氣息微弱平靜，體內毒質少了氣血涌動的刺激，頓時減弱了不少。如此一來，越是想死反倒死不了，聶人龍痛楚稍減，以為自己好了，心中一陣驚喜，氣血激動，毒質再度反撲，疼癢齊現，又折騰的他死去活來了一番。他不禁心中暗罵：“這臭花毒分明是在玩弄老子……我聶人龍要是被你弄死了，我就是聶人蟲！”傲氣涌上心頭，當即決定：“不死了！”

聶人龍平復了一下心緒，默記孫思邈傳他的心法口訣，依言行事，過得片刻，頓覺一股真力在自己體內萌生，開始游走于五臟六腑、奇經八脈之間，他覺得有趣，便全神貫注地牽引起那股真力，頓時物我兩忘，神馳物外。

便在這時，那花叢中一陣攢動，群芳被撥向兩旁，從花間走出一行人來。領頭之人是已經消減了大肚子的大肚王，他一見到孫思邈，頓時怒不可遏，戟指著孫思邈喝道：“就是他治好了我的病！我跟他不共戴天！”

大肚王身后數十人齊聲呼喝，向孫思邈沖來。他們人人手持長叉，身披棕袍，兜帽將臉蓋住，分不清男女老少，攻勢雜亂無章，竟似田間惡農斗毆一般。

孫思邈拂袖出掌，拍向為首一人肩膀，口中喝道：“孩子，看好了！此為三生三滅掌，生字訣第一式‘和風煦柳’，掌法柔中斂渦！。”但見他雙掌綿綿，只輕巧一推，便將那人震退數丈，撞上了身后的同伴，那掌力不止，后面又有十幾人被這一掌相隔震退。

眾人一怔，倏又重新撲上，這次改為分散進攻，數十號人從四面八方沖來，勢如群鷹獵狐一般。孫思邈雙掌攤開，在身體周圍畫圓，看似行動緩慢，卻總能后發先至，以慢打快。對方數十柄鋼叉咄咄紛刺，孫思邈只一收一放，就將漫天鋼叉蕩開，朗聲道：“這一招‘桃李滿園’，灑脫大氣，招式綿無窮盡，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絕對防守，只有武當派的萬人太極陣才能媲美！”

聶人龍聽得清楚，卻見孫思邈始終只守不攻，那套“三生三滅掌”固然神妙，可一味的讓人打而不還手，不免有些愚儒。但他正值煉氣關鍵時刻，真力已由帶脈沖擊沖脈，他自幼修道，知道此時決不可分心，以免走火入魔。

眾人久攻不下，不由得踟躕起來，俱都萌生退意。大肚王怒吼一聲，呵斥道：“怕什么？他不過是個快要死的人，有恩人替咱們撐腰，都給我沖！”說著帶頭跑了兩步，忽而停下，嘬口呼哨幾聲，黑暗中“噌”的躥出來一頭老虎，金毛吊眼，森牙利爪，一身的鐵骨強腱，正是那頭冢虎。

冢虎久在墓穴里生活，吃的是千年祭貢和前來盜墓的活人，兇殘程度絕非一般獸類能比。那些人見大肚王把它召了過來，竟都現出懼意，膽小的已然開始轉身逃跑。

他們不動還好，那冢虎瞪著一雙綠幽幽的眼睛，不分敵我，專撲活人。霎時間已有七、八人死在了它的爪下，棕色外袍被撕碎，露出他們生有麻斑的皮膚，和那瘦骨嶙峋的身體。孫思邈心下一凜，訝道：“你們是麻風病人？”

卻聽“嗷嗚”一聲狂哮，那冢虎已轉身向他撲來，孫思邈縱身一躍，發掌打它后背，佇眉喝道：“有生即有滅，滅字訣的掌法殺氣太濃，輕易不要用，尤其這一招‘禪滅鬼神’，專斷人經脈，更要思之！慎之！”一掌落下，那冢虎自脊背至后肢的經絡逐一斷裂，后半段身體迅速癱瘓枯死，它哀嚎一聲便即痛苦死去。卻因受的完全是內傷，地上竟無一滴血流下。

聶人龍耳聽得孫思邈告誡語氣十分肅然，當即回應了一聲。眾人見狀，再不敢多耽片刻，拾起地上的鋼叉回身逃跑。大肚王退到花圃面前，狠狠扒拉了一下西紅花叢，揪斷了好幾朵花蕾，不忿道：“女鬼！你還藏在里面做什么，他們可是來偷恩人東西的，你打算袖手旁觀嗎？”

花叢里咯咯嬌笑兩聲，倏爾踱出一名白衣女子，她面若寒霜，薄唇淡眉，青絲襲肩，走路沓無聲響，懷抱香獐子走到孫思邈面前，斂衽行了個禮，幽幽道：“老先生，是你把鹿兒的香味給弄沒了的？”

孫思邈冷冷道：“姑娘用毒花粉害人，我沒殺了那香獐子，已經念它是條生靈，手下容情了。”

那白衣女子莞爾一笑，回身來到大肚王身側，目光閃爍，揚起俏臉，問道：“你剛才叫我什么？”大肚王一怔，急忙賠笑道：“好梁琴，美梁琴。方才情況緊急，我可不是故意的。”

梁琴卷起白袖，望了一眼地上的殘花，蹙眉幽幽道：“這些花跟你無冤無仇，你傷害它們干嘛？”大肚王笑了笑，粗聲粗氣道：“幾朵花而已，早晚都會謝的。梁琴妹子，快用你的毒功教訓這兩個狂徒，把他們趕出長生墓。”

梁琴柳眉緊皺，十分不悅，她最恨別人叫她女鬼，對花卉的喜愛之情更是超乎尋常。如今大肚王連犯她兩大禁忌，登時惹得她心中惱怒，當即哼了一聲，笑道：“好啊！那我來問你，你說疼和癢，哪一個更折磨人？”

大肚王心下一喜，剛想說最好是兩樣一塊使，讓那老頭和臭小子遭雙重罪，忽然心念一轉，暗忖：“身上發癢的時候，撓疼了就不癢了。嗯，疼跟癢怕是會兩而相抵。虧得我想的周到，不然可就便宜他們了。”當即說道：“還是疼更折磨人！”

梁琴輕輕一笑，轉身挽了一下發鬢，大肚王抱著胳膊，顛著腿微笑，等著看孫思邈跟聶人龍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