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東臨碣石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那老者才緩緩收手，凝眉吐氣。聶人龍只覺得體內(nèi)氣血順暢，肩頭隱隱有了麻酥的感覺。

那老者沉吟道：“原來是軒轅宮朱雀殿的‘天乙歸元功’。”冥想片刻，倏又問道：“朱雀殿現(xiàn)在的殿主是誰？”

聶人龍道：“鐘離簫。”

那老者微微一愣，訝道：“是那十五歲時，便獨誅七魔的少年奇才？”聶人龍笑道：“他現(xiàn)在一頭的白發(fā)，可不是什么少年了。”那老者怔忡了片刻，嘆道：“是啊，歲月催人老，說起來已經(jīng)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驀地臉現(xiàn)哀傷，大有悵然之意。

聶人龍抖了抖身子，手臂雖然還不能動，但雙肩已恢復了些許力氣，他心下歡喜，“噌”的一下跳了起來，卻發(fā)現(xiàn)腿上的勁力大不如前。那老者道：“你被‘天乙歸元功’洗髓，那是將手上的力氣全都轉移到了腿上。適才我用真力幫你肅清脈絡，雖不能徹底治愈，但已將部分力氣還了回去，你的雙腿遠不如從前那么厲害了。怎么樣，是否有點后悔？”

聶人龍毅然道：“只要能讓我恢復成平常人，我寧肯不要這靈蛇足！”

那老者捻須微笑，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嘉許，道：“許多人窮盡一生，只為練成一門絕世武功，而你只需犧牲雙臂，便可到達巔峰。想來該是值得慶幸的機緣才是。”

聶人龍仰天一笑，道：“這雙腿的神力是拜鐘離簫所賜，一來不勞而獲，二來上嗟下受。”頓了一頓，淡然道：“我不要做他的奴隸，更不能變成自己的奴隸。”

那老者眼前一亮，朗聲道：“說得好！年輕人，不為利誘，不為名慟，你很對我孫思邈的脾氣！”說罷捻須長笑，華發(fā)素袍隨風張揚，頗似仙風道骨一般。

忽聽得林中傳來老君猴的啼叫，那猴兒不知何時出離二人視線，跑進了深林中。孫思邈聞聲驚呼道：“定是它發(fā)現(xiàn)了紅參王！快隨我去看看！”當即張開藥兜，“長白山”、“鮮狼嶺”、“福祿泉”三棵人參自行跳入兜中。孫思邈一撐開山拐，發(fā)足朝林中奔去，聶人龍緊隨其后。

此地是一座海島，島嶼上的樹木受地下礦鹽的滋養(yǎng)，根須極為發(fā)達，一度突出地表，那粗壯的樹根就裸露在泥土外面，竟有不少野兔、松栗在里面做窩。

二人循聲來到海島東面，但見一座石碑立于海邊，四周俱是沙灘，柔和的沙礫上覆蓋了不少海藻。那只老君猴正蹲在石碑下方，沖著陰影里的一個坑洞呲牙。

聶人龍來到石碑前，見上面草書橉橉，竟還刻有幾行字：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他矢口贊嘆道：“這是曹操的《觀滄海》，刻在這觀海石碑上，再貼切不過了。原來這座島上還有人住。”孫思邈笑道：“這座島名為長生島，這片海是東海。島上原先的主人是一個叫做‘長生子’的郎中，因醫(yī)術高明，永保自己長生不死，故而得名。”

聶人龍不解道：“這世上還有比前輩醫(yī)術更高明的人？”孫思邈捻須笑道：“學無止境，醫(yī)難自醫(yī)。那長生子可做到長生不死，他自是比我高明得多。說起來我們也有幾十年沒見面了。”

聶人龍心道：“原來孫先生和這座島的主人是朋友。”

卻見那石碑下面有個拳頭大小的坑洞，里面黑黝黝的瞧不清楚，透出一絲熏香。老君猴最擅尋找草藥，一嗅到洞中有藥味，便即湊了上去。

聶人龍道：“前輩去六盤峰，就是為了找到老君猴，帶來這座島上尋藥的？”

那老君猴趴在洞口旁，不住地揮爪鑿洞，片刻那碑下地洞已擴展為臉盆大小。孫思邈嘆道：“老夫平生有一夙愿，便是集齊四類參王。如今白參、黨參、西洋參之王都已找到，只差這長生島上的紅參王了。此猴兒能夠識味辨藥，想要找到那遇土則隱的紅參王，就只有靠它了。”

聶人龍見他滿是期待之意，卻心下惴惴，仍有一絲不安，勸慰道：“前輩放心，這老君猴靈得很，絕不會讓你失望的。”隨即將老君猴在軒轅宮時采集草藥，替李承逸治眼睛之事說了。

孫思邈凝神聆聽，面露訝色，問道：“你是說……它將多味草藥混合在一起入藥？”聶人龍想了想，點頭稱是：“足有十幾種草藥，被它嚼碎混合，一并讓小李服下的。”

其時是大宋初年，天下郎中無不以《大宋天宮寶藏》所撰醫(yī)理行醫(yī)，用藥須得一味用畢，再用下一味，講求循序漸進，溫吞去火。就算像孫思邈這般大家，即使醫(yī)術高明，用藥法則也不可避免的落了俗套，以至于很多病癥原可很快治好，卻硬是因用藥局限，將病情延長，使病人徒增痛苦。聶人龍不通醫(yī)理，自不知其中奧義，孫思邈乍聽老君猴如此用藥，起初驚訝萬分，只覺得這猴兒雖靈，但這般混合用藥簡直駭人聽聞，不敢茍同。之后卻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玄妙，便從藥兜里取出紙筆，凝神思索，自行寫畫起來。

“你把這猴兒所用草藥的摸樣，細細說來！”孫思邈頭也不抬地問道。聶人龍努力回想了片刻，將那十幾味藥材的樣貌大概說了一番，孫思邈提筆沉吟道：“決明子、秋白菊、金銀花、黃苓……不錯！都是些驅瘴復明，疏絡散毒的良藥。若是藥性搭配得當，復用相諧，的確可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謂之復方！”當即執(zhí)筆疾書，全神貫注，再不管周圍發(fā)生什么。

過不多時，那老君猴已將那地洞刨成了大坑，幽暗的地底，持續(xù)傳來濃烈的草藥味道。孫思邈此時也撰寫完畢，心情大暢，欣然道：“有了這復方用藥的法子，今后再遇急癥，便可一舉治愈，不必拖沓了！”想到這復方用藥法可以造福病人，他高興地連連拊掌。

忽聽得地下傳來嘯聲，一股刺鼻的腥氣遮過了草藥味，從坑洞中撲面襲來。老君猴意識到不妙，怪叫兩聲轉身就跑，卻見一只大虎從洞中驀然鉆出，一爪便將老君猴撲到在地，張口咬斷了它的脖子。

聶人龍驚呼一聲，沖上去踢那老虎肋下，怎奈那老虎反應極為靈敏，力氣巨大，揮爪把他拍翻在地，長嘯一聲，又以虎尾掃斷了那座刻有《觀滄海》的石碑，回身鉆進了地洞。虎軀剛一沒入地下，那石碑便即倒塌，將洞口牢牢蓋住。

地上徒留一灘鮮血，聶人龍怔道：“這地底怎么會有老虎？”孫思邈適才沉浸在發(fā)現(xiàn)“復方用藥”的喜悅中，此時回過神來，到那石碑周圍查察了一番，倏爾嘆道：“看來它應該是一頭冢虎。”聶人龍不解道：“我只聽說西晉高祖宣帝司馬懿，他的綽號就叫做‘冢虎’。沒想到世間竟然有真的冢虎？”

孫思邈沉吟道：“冢虎，冢虎。顧名思義，就是看守墳冢的老虎。這老虎會有多么兇猛，便可想而知。”

隨著石碑蓋住洞口，那腥氣和草藥味一并消失，聶人龍發(fā)力踢了踢那塊石碑，卻發(fā)現(xiàn)它沉如磐石一般，疑惑道：“如此說來，這地下是一座墳墓了？”孫思邈點頭道：“既有冢虎，必然有墳冢。如果我沒猜錯，這墳中所葬之人，該跟這長生島的島主有關，而那棵紅參之王，也必然在這墳冢下面。”

聶人龍頓覺有趣，朗聲道：“好，那咱們就下去探個究竟！”連踢了那石碑數(shù)下，怎奈靈蛇足并非以力氣見長，折騰了半天，那石碑竟然紋絲不動。孫思邈將藥兜敞開，放出“鮮狼嶺”來，這棵黨參之王生長于塞北不毛之地，根須堅韌異常，天下間無頑石可阻其扎根。孫思邈捏了個氣訣，真力微動，“鮮狼嶺”受他驅策，立時纏上了石碑，根須穿過石身，如同穿透窗紙一般。須臾間，堅硬的石碑就被它纏住勒碎，成了一地屑沫。

二人由洞口進入地下，聶人龍怕那冢虎暗中突襲，只身走在前面，孫思邈劃亮一只火折，穩(wěn)穩(wěn)跟在后邊。

這地底卻比他們想象中明亮的多，四下里礦石無數(shù)，透著點點磷光，走下了石階，里面越發(fā)的開闊，二人循路轉進了一條甬道，聶人龍疑道：“前輩，我瞧這里天然而成，不像是座墳墓。”孫思邈道：“天然墓洞可遇不可求，正因如此，才是高哲賢士們的葬身首選。”他醫(yī)道高明，一進洞口就辨明這洞中含有防腐草和鼠尾子的氣味，兩者皆是去濕保質的草藥，若非墳冢之地，絕難用到。

行走了半柱香的工夫，聶人龍漸覺無趣，哼起了小調。眼看就要走出甬道，突然前面一股勁風襲來，把孫思邈手上的火折吹熄，聶人龍登時打了個激靈，喝道：“前輩當心！”他架開靈蛇足，擋在了孫思邈身前。

一陣桀桀怪笑聲過后，甬道的盡頭出現(xiàn)一人，他五短身材，頭大如墨斗，腦袋無毛，只幾根枯黃柔軟的疏發(fā)隨意披散，額頭狹窄，銅鈴大眼，面色蠟黃，小腹格外突出，分明是個漢子，卻如懷有身孕的孕婦一般，樣子甚是難看。

聶人龍見這大肚漢如此怪模怪樣，驀地一愣，那人卻指著他哈哈笑道：“你是猴子嗎，怎么還戴著鐐銬走路，那老頭是耍猴的師傅？”聶人龍本就生性佻脫，見他拿自己取消，不怒反樂，笑道：“不錯，不錯，我是峨眉山的金絲猴，專扒大肚子豬婆龍的皮。”

那人笑聲陡止，臉色一沉，倏爾腆著肚子走向前來，質問道：“臭小子，你敢罵人！”

聶人龍晃了晃腦袋，揶揄道：“真奇了，我說要扒大肚豬婆龍的皮，幾時罵過人了？怎么，這世上還有人自稱是豬婆龍么？”

那人自討沒趣，低聲罵了一句，倏爾張臂弓腰，縱身退了回去，他身法極快，全然不似看起來那般病態(tài)臃腫。聶人龍心下一凜，低聲對孫思邈說道：“前輩，這人武功在我之上，待會兒他要是攻來，你轉身先跑，我隨后就到。”孫思邈捻須微笑道：“如此多謝小兄弟了。”

那人兩手叉腰，將大肚子挺得老高，沒好氣道：“喂！那邊兩個，你們到這里干嘛來了？”

孫思邈向前一步，拱手道：“老夫來此尋求一味人參，那是棵遇土則隱的紅參之王。閣下若是知其行蹤，還望賜教一二。”

那人撓頭想了片刻，倏爾拍了拍大肚子，道：“名貴藥材我們這里是有不少。但你要想過去，嘿嘿，須得治好我大肚王的大肚子病才行！”他言語跋扈，不像是治病求醫(yī)，倒似故意刁難。

孫思邈笑道：“行醫(yī)治病，原也是醫(yī)者本分，我盡力而為便是。請閣下過來號脈吧。”

大肚王眉頭一挑，擺手道：“給我治病，可不興把脈！而且要離我三丈開外，不得近身，一診定因！否則就休想過去。”

聶人龍不忿道：“郎中治病當然要先把脈才能確定病因，你不讓人家號脈，這病卻怎么看？”

大肚王哼了一聲，斜睨道：“又不是我讓你們來的，你們既然沒這治病救人的本事，那就請回吧！”不由分說，回身便要拉下甬道的閘門。原來這甬道的盡頭是一扇齒狀閘門，大肚王手拉隱匿暗處的機括，那閘門便從上方落下，便如石幕般擋住入口。

聶人龍怒道：“豈有此理，你這分明是成心刁難！”大肚王怪笑道：“嘿嘿，就是刁難你這臭小子，如何？”

卻見青影一閃，聶人龍飛身沖出，直踢對方下盤，喝道：“豬婆龍納命來！”大肚王惱他取笑自己長相，也長哮一聲，松開閘門的機括，舉雙拳迎上。

靈蛇足靈動飄逸，攻勢如風，不多時腿風便將大肚王上空罩得嚴嚴實實，大肚王人矮手短，一時只能招架，無法還手。聶人龍笑道：“原來豬婆龍就這點本事？”大肚王竟然不怒，臉現(xiàn)陰惻怪笑，聶人龍懶得跟他周旋，三下虛踢過后，左腿纏住大肚王雙拳，右腿軒然劈下，踢出一招“游龍在天”。

大肚王雙手被他單腿纏住，卻長喝一聲：“來得好！”手上一轉，那一對腕子便如同抹了油似的，在聶人龍腿間轉了個圈，將身子偏轉，聶人龍極具威力的這一腿不偏不倚，正踢在大肚王的肚子上。

聶人龍只覺得腿上一軟，緊接著一滯，這一腳便像是踢進了虛空一般，勁力全失。聶人龍暗自驚呼，猛然抽腿，但見那凹進去的肚子似是一片沼澤，讓他的右腿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大肚王連連怪笑，倏爾伸展四肢，將肚腹一挺，那圓滾滾的肚囊突然脹大，如同一只碩大的皮球，將聶人龍整個人彈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