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風中的簫聲

揚州城外一道關，草野間鴛戲鶯啼，風光宜人。

有買賣人在此開攤賣些酒水，時下正是三月，這里聚集了不少的江湖兒女，他們將武器藏于袖內，停下來歇息喝酒，談笑間眼睛始終觀察著周圍，仿佛隨時都會有事情發生。

一陣悠揚的簫聲傳來，鳥不鳴，蝶不舞，但見城樓之上坐著一名男子，他身穿藏藍色布衣，頭戴斗笠，只露出半張蒼白的臉，正吹一支玉簫。

那簫聲醉人，曲調凄美，平靜中竟透淡淡悲傷，似有無盡心事卻不能言，化作悵然簫聲，孤芳自賞。

一個道士突然拍桌而立，他面色紅潤，長須輕顫，已有些微醺，贊道：“好簫聲，好音律！曲折悠揚，低沉婉轉，閣下這一曲《關山月》，當真使人抒發情懷！我再喝一碗！”他端起酒杯，頓時引來一片叫好聲。

卻聽有人冷笑道：“玄塵道長好雅興，既然海量，干嘛用這么小的碗？若是只為博個彩頭，我看大可不必。”此人身穿書生長衫，頭戴綸巾，手搖一把折扇，斜坐在座位上，眾人卻只看見他的大腦袋。

玄塵道長定睛觀瞧，但見這書生頭若墨斗，大而無根，來回搖晃著。雙眼外鼓，還長了一對招風耳，身子卻短小出奇，只有七八歲孩童那么高，瘦弱無比。他整個人像是麻桿上杵了個磨盤，眾人見得這幅不諧的身體，忍不住得陣陣哄笑。

玄塵道長酒已送到嘴邊，打量了一番大頭書生，不禁放下酒碗，嘴里“喔！”了一聲笑道：“原來是星斗山的陰陽生！哼，我跟你師傅喝酒的時候，你卻還穿著開襠褲吧！”

陰陽生毫不避諱，晃了晃大腦袋，打開折扇，道：“不錯，玄塵道長輩分之高，就算我師父在此也要尊一聲前輩。”

玄塵輕捋長須，十分得意，他向來喜好在人前出風頭，此刻便像打了場勝仗一般，如縷春風。

不料陰陽生又道：“只可惜，道長輩分雖高，見識卻不怎么廣。”

玄塵面色不安，不由自主的將酒杯端了又放，將臉一揚，不服道：“哦？貧道行走江湖，不敢說見多識廣，卻也算是走南闖北之輩，斗膽評了此曲幾句，你又有何高見？”他自持身份極高，若是率先翻臉未免有失長者之尊，故而想來個先禮后兵。

簫聲始終未停，自如飄灑在城關，不受任何嘈雜聲音的影響。

陰陽生緩緩道：“此曲悠揚婉轉不假，卻并非《關山月》，而是僅有幾律之差的另外別曲，名為《月下獨酌》。”

眾人不解，他們大都是習武之人，終日混跡于刀劍之中，對風月之事并不擅長。也正是如此，玄塵才敢于公然賣弄，實則他只不過是附庸風雅，葉公好龍罷了，當真遇到了陰陽生這樣的行家，便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陰陽生雖然長相怪異，卻是精通琴棋書畫的飽學秀才，又得星斗山占星、琴律、武學真傳，見識很不一般。

玄塵還抱有一線希望，狡辯道：“既然兩首曲子只有幾個音律之差，你怎么敢肯定他吹的是月下獨酌，而非關山月？”

陰陽生笑笑，斗大的腦袋又開始晃動，卻已無人嘲笑，只聽他幽幽唱道：“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竟是非常好聽的聲音！發音準確，音色洪亮、優美，抑揚頓挫甚是有秩，跟他的相貌比起來，簡直有天壤之別。人們驚嘆如此丑貌的人，竟得這般天籟之音！看來上天確有好生之德。

然而歌聲雖妙，卻與這簫聲多有不合，音律詞曲之間，似是哪里不妥。

趁簫聲還在，陰陽生換了一個節奏，重起曲調，又唱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此番不僅是聲音好聽，詞曲韻律也相同，方是真正的曲對詞諧了！在場之人無不幸甚至哉，不管會與不會，都跟著簫聲哼唱了起來。

陰陽生一曲唱罷，端起一只大碗，敬過眾人一飲而盡，咱道：“哇！好香的酒，清醇甘甜，該是上好的竹葉青！還是大碗喝得痛快。”

眾人徹底沸騰，紛紛嘩然。

“原來這才是對的！”“果然是一曲《月下獨酌》。”“沒錯，關山在晉西，這里是揚州嘛。”“看來人不可貌相啊，這老道長得倒俊，可惜是個草包……”

玄塵道長臉上陣陣青紅，他平生最重面子，總愛在人前舞弄文雅抬高自己，今日卻被揭了老底，心中憤恨，拂了下道袍，酸道：“哼，江湖中人，懂這些個勞什子有何用？是好漢的，就該手底下功夫過硬，不拘小節！方才唱的都是風月，月亮卻只有一個，分得這么清楚，未免太小器了！”

陰陽生咧嘴一笑，大頭如撥浪鼓一般，沒想到這道士竟如此不通，怪聲道：“明月又何止一個？長安有，晉西也有，若是道長今晚不睡，揚州還能看見一輪。這就好比，月非一處獨明，道士也不一定都會修道。”

玄塵道長勃然大怒，忍無可忍，喝道：“丑鬼！道爺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做修道！”隨即點地而起，踢翻了桌子，酒碗摔碎一地，美酒飄香。玄塵腳不落地，一掌擊出，袖內飛出一把乾坤劍，刺向陰陽生心口。

陰陽生怪笑一聲，合起折扇，身子旋轉飛起，像只倒陀螺，雙手忽隱忽現捏了個氣訣，片刻間一手竟變為七手！乾坤劍受玄塵內力控制，隨著陰陽生而走，長劍如梭，但在七只手的陰陽生面前卻顯單薄。

“是七星手！這不是神道盟銀護法的絕學嗎？”“哎呀，這大頭書生是星斗山的，跟銀護法是同門啊！”“糟了，糟了，快走吧，別跟六大派的人產生瓜葛。”人們議論紛紛，無不動容，他們平時里也自稱英雄，如今遇見了打斗，卻也是逃散作鳥獸狀。

陰陽生雖有七手，并不齊出。他將右側三手劈向對方劍柄，不料那乾坤劍兩頭帶刃，柄在中間，利刃將他的手劃破，鮮血飛濺。陰陽生吃痛，只得變攻為守，落地后七星手呈天樞星陣，布于身前，密如天網。

玄塵一招得手，心道這是個殺他的絕好機會！急忙腳踏虛空，身體豎立，使出一招“上天梯”抓住空中的乾坤劍。他迅速劃了一個劍訣，配合身法落下，乾坤劍首尾齊動如一支龍槳，俯沖下來。

陰陽生嘴角掠過一絲詭笑，七只怪手又縮減為六，六手如影如幻，互相配合，掌法承接來回，已成天網，竟變得密不可破，巧妙地隔開了乾坤劍的鋒芒，正是一套天羅星樞掌！

玄塵心下生疑，他知道七星手是一門偷襲很強的武功，不料練至陰陽生這般地步，竟有如此威力！隨即乾坤劍雙刃齊出，首尾輪攻，始終穿不透這天羅星樞掌的防守，玄塵越打越急，已無章法套路可言，只知揮劍進攻，心下急躁。

反觀陰陽生氣定神閑，因個頭矮小，下盤極穩，特點便是易守難攻。但見他掌法只推去乾坤劍來勢，后勁綿綿，以守代攻，天羅星樞掌以手掌織就的天網密而不透，伺機待發。

果然，玄塵久攻不下再無耐性，百招過后突然怒喝道：“丑鬼！男子漢大丈夫，身頭縮頭饒是一刀！爺爺跟你拼了！”雙手持劍舉全力一擊，誓要沖破這天羅星樞掌！

陰陽生久候多時，喝一聲：“著！”隨即六掌迎上乾坤劍，掌到勁至，忽而收力輕輕一擋，玄塵手中長劍掉落，雙手也被天羅星樞掌的綿力彈開，命門大敞。但見陰陽生忽然張開了嘴巴，第七只手竟從他嘴里冒了出來！

玄塵在這一刻徹底窒息，那只詭異手與常人無異，但無論如何從嘴里伸出來，都會讓人恐懼。只見它伸出兩根手指，徑直插向玄塵的雙目。“叫你以貌取人，有眼無珠！”陰陽生怪叫道，由于嘴巴里含著手，這聲音聽起來怪異無比，與先前唱詞相比，這樣的聲音當真配他的相貌。

“嗖”得一道寒光閃過，陰陽生的怪手被來劍砍掉，化作塵埃消失的無影無蹤。原來只是借助七星手內力，幻化而成的怪象，雖然也能傷人，卻并非真正的手。

陰陽生被這劍氣內力震退十余步。心中驚忖這人武功極高，只一劍便破了天羅星樞掌。

杯盤狼藉的地上，坐著驚魂未定的玄塵道長，剛從鬼門關逛了一趟回來，此時坐在被他打碎的破酒碗上，也沒有感覺。

卻見一名男子反手持劍，來到了尚未被踢翻的桌前，淡然道：“酒家，兩壺竹葉青。”他像是專程過來喝酒的，方才那一劍不過是順手所為，一根玉簫靜靜的躺在桌上，他摘下斗笠蓋了上去，陽光下是一張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