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車轅轔轔
- 崆峒
- 舒穆祿遙
- 4300字
- 2013-08-18 08:39:54
第四十六章車轅轔轔
聶人龍和一念匆忙趕路,不吃不喝,來到了咸陽以西,百里之滇的一座小鎮上。
聶人龍先前就已經身無分文,假扮成和尚去落第寺化緣,錢沒化來倒險些死在廟里。好在一念身上有錢,雖然不多,卻也夠二人好好吃上一頓了。
聶人龍道:“先不忙,去買頂帽子再來吃飯。”
一念不解道:“這是為何?難道外面吃飯的館子,須得戴帽子才讓進么?”他久不出寺廟,半點世俗的規矩也不通,滿臉的疑色。
聶人龍哈哈一笑,道:“那倒不是。只因你是真和尚,可以光頭,而我是假的,自然不能再是這副裝扮。真和尚跟假和尚,吃的飯當然也不同。”先前他為了扮得像樣,剃去了滿頭的頭發,用炭灰點作戒疤,現下既有一念在側,便覺不妥,況且待會兒吃飯時若還是這般形象,豈非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大魚大肉?他是決計接受不了的。
于是就近在一個估衣攤上買了頂氈帽,聶人龍扣在頭上大搖大擺地走,便像是從哪個大戶出來的,不學無術的公子哥一般。
二人找了家酒樓坐下,點罷了菜肴,聶人龍問道:“苦和尚,外面的人知道你是天魔子,更有大批高手要來殺你,你恁的一點都不害怕?”說著往一念的茶碗里沏了半杯熱水,是要為他涮杯洗茶用的。一念不通世俗常理,見水就喝,端起來一仰而盡,道:“怕或不怕,都在一念之間。我若找不出真兇,始終背負這不白之冤,那才該怕。”
卻見一念驀地身形微晃,似是有些暈眩,聶人龍只道他是跋涉趕路,累餓所致,不住地催促那店伙快些上菜。一念輕捋了兩下眼眶,道:“不礙事的,每年暮春交接之時,我都會犯頭痛癥,老毛病了。”
聶人龍思忖片刻,從懷中掏出了《云笈七簽》隨手翻看。那記載頭部頑疾的卷章名為“周天氣機”,他悟性極高,雖從未學過醫術,匆匆一瞥盡得其觀,說道:“苦和尚,你這頭痛的毛病又叫做偏風。受季節變更的影響,定期發作,頑固難除,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治好的。”
一念本就是苦行僧,且身負“天魔子”惡名,此頭痛頑疾雖然每年清明都犯,時常搞得他夜不能寐,晝難行將,但跟眼下修行的困難相比,卻又如同天冠地屨,實不能相提并論。一念笑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頭疼治不好,大不了疼死,要是能抓住陷害我的兇手,讓我渾身都疼也愿意。”
聶人龍一拍桌子,喝道:“好豁達!”不由分說地拽過一念的胳膊,施展查氣之術為其把脈探氣,查察頑疾根源。
那《云笈七簽》乃是云門神醫的遺作,其中醫理奧義博大精深,奇術通篇,不亞于曠世之作《黃帝內經》。孫思邈身為“藥王”,又是神農氏一脈的傳人,本來代為保管此書,后將自身九十九年修為傳給了聶人龍,這本《云笈七簽》也就順理成章的授其保管,并叮囑不可私自翻閱,有朝一日遇見云門后人,須得物歸原主。
《云笈七簽》經由“藥王”一門代管了三代,不準翻閱的規矩口口相傳,況且其時大宋乾德初年,以文治道,世風受諸子百家、中庸和儒的思想影響甚深,于“他人之物”看得極重,強調君子不奪人美,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乃成大道之形。是以孫思邈雖然深愛醫道,遇見難題時卻從不肯翻看這《云笈七簽》,只怕有負先哲教誨,辱了君子之風。但聶人龍生性佻脫狂放,行事率性而為,他沒學過半點醫術,更不在乎什么狗屁的世俗規矩,見到別人害病,受頑疾折磨,他寧肯拋了這君子的浮名不要,也要翻看“禁書”,盡力施救。
聶人龍替一念把了會兒脈,探查氣息,約摸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他眉頭緊皺,“咦?”了一聲,道:“奇怪,苦和尚體內的氣息怎地與常人不一樣?”凝眉切脈片刻,抬頭問道:“苦和尚,你在哪一所寺廟出家,練的又是何門何派的功夫?”
一念道:“施主恁的健忘,小僧曾經說過,打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在寺里的后院劈柴,從沒去過前殿,自是不曉得寺廟的名號……”
聶人龍眉頭一皺,正色道:“你我雖然萍水相逢,但頗為投機,莫要再‘施主、小僧’的稱呼了。我名為聶人龍,你看著叫吧!”他感激一念多番相助,此次若非這苦行僧追查真兇之余,解了落第寺之困,只怕他早就葬身寺中了。聶人龍恩怨分明,愛憎不諱,只想叫對方知道已拿他當了朋友,然而意難語會,這才說出了“你看著叫吧”這等胡話。
一念微微一怔,知他心意,合掌笑道:“是了,多謝聶兄好意。”頓了一頓,答道:“我所練內功名為‘升仙蓮花掌心法’,需練功之人自行搭建脈絡,改變奇經八脈的走向為蓮花狀,再輔之以相應的佛典,晝夜顛倒修煉,方能大成。出手時如佛蓮綻放,中掌之人身無痛楚,一招升天,便如同靈魂超度了一般,乃是禪宗至高無上的功夫。”
聶人龍越聽越覺不可思議,蹙眉道:“無論重搭脈絡,還是晝夜顛倒,這種練功法門都屬逆天而行,怎么看都跟佛家順其自然、隨遇而安的宗旨相悖……”
一念道:“起初我也這么認為,直到將這‘升仙蓮花掌心法’練至頂層,我才明白,人之死有時候并不一定就是痛苦的,反而是種解脫。正如蓮花有可能是封印,也有可能是極樂。對淤泥魔障而言,它確是封印,但對求佛向善之人,它又是極樂。事物總有其兩面性,唯有生死之道是不會變的,我等苦行僧修煉這升仙蓮花掌,讓人毫無痛苦的去死,豈非也是仁慈的一種?”
一陣飯菜香氣飄過,聶人龍咽了咽口水,身上卻頗不自在,皺眉道:“命都沒了,還極樂個屁……”頓覺不妥,連忙吐了吐舌頭,嘻嘻道:“和尚,傳你這門掌法的師父,定然也是一位佛法淵博的得道高僧了?”
一念盯著他嘆了聲氣,無奈道:“聶兄,你還真是健忘。這個我先前也已經說過了,我師父跟我一樣,都是在后院劈柴的苦行僧。苦行僧顧名思義,是以苦修行,多半是沒有法號的,也不錄入寺廟名冊,當然算不得什么高僧。”
聶人龍尬然一笑,自嘲道:“健忘,我還真是健忘,哈哈……”倏又替一念探查氣息,覺得他除了所練內功與眾不同,就連氣血流動都大異常人,血燥氣澀,經絡亂沖,完全不入正常人的身體規律。聶人龍疑心是他逆天練功的方法所致,如此亂搭脈絡,便與鐘離簫的“天乙歸元功”無異,只是后者更為兇險些,洗髓之后身體必有一失。卻因沒學過醫術,具體是何原因他終歸是查不出來的。
見聶人龍面露難色,一念道:“罷了,聶兄有這番好意,我心領了。我這暮春頭痛的病雖是頑疾,可也疼不死人。較之達摩老祖割肉飼鷹、金蟬子剜心救人,我這點苦行又算得了什么。”
聶人龍見他如此心敞,甚是欣賞,正巧這時飯菜也已上來,他心下高興,要來兩壇酒,去了紅布舉壇就干。正值大快朵頤之余,卻見一念面目含笑,雙手合十,尷尬地望著一桌子酒菜發愣。
聶人龍不解道:“和尚你怎么不吃?”
一念聳了聳肩,臉現難色,道:“阿彌陀佛,我,我……”
聶人龍怔忡片刻,立時明白了過來,大笑著拍了自己的腦門幾下,懊惱道:“瞧我,真是糊涂!竟忘了你是和尚。”倏一招手喚來了店伙,叫來一碗素面,兩道齋菜,一念這才滿臉歉仄地吃了起來。
聶人龍手捧酒壇,烈酒如長江倒流般注入口中,他記起從前身負“雙龍馭氣訣”時,自己可以喝干湖海,連盡數十壇美酒毫無障礙。種種前事,歷歷在目,現下想起卻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一時間玩心頓起,心想:“海餮功的要旨也是貯氣無量,利用那吸斥之法將氣息調動極致。如果用來喝酒,那不是也能夠千杯不醉么?”念及至此,雙壇齊舉,掌心微微吐力,催動兩股酒水同時入喉。
他口成斥力,鼻息納新,運轉海餮功喝酒,同時調動周身氣息至肝。只因肝屬木,主筋脈,護衛血液,使血液有溝渠可循,不致火熱泛濫。而酒乃糧精,恰屬火能,故由肝化解,同時也最為傷肝。他憑借調動氣息的神通,凝力解酒,自忖該有那千杯不醉的道行。
豈料兩壇子酒剛喝了不到一半,聶人龍便即頭暈目眩,大有酩酊醉態,急忙將酒壇撂下,竟再也喝不進一口。
原來,海餮功雖有貯氣無量的神通,看似與雙龍馭氣訣如出一轍。實則兩者頗有不同,雙龍馭氣訣的“潛龍氣”雖然也能納人勁力,但在掌握“游龍氣”之前,那不過只是一門化人真力為烏有的奇功罷了,聶人龍以此對付八支祁、羅剎水鬼、鐘離簫,都僅是化解掉對方勁力,不能為我所用,可謂“雁過無痕”,對自身并無任何提升。
而海餮功卻大不相同,修煉者自身的修為越高,發揮的威力便越大,通過不斷對氣息“吸斥”法門的控制,就連平日里一呼一吸間,都與練功無異,且萬物真元通過氣息被吸納進來,皆可運轉成力,蘊為己用,提升修為。他運轉海餮功喝酒,非但不能化去酒勁,反而是將酒力放大,運轉成氣,納入自身修為當中,卻也使自己更加易醉。加之聶人龍掌握了《云笈七簽》里記載的查氣之術,兩項神通相得益彰,不僅可讓他對自身真力了如指掌,更能夠以己度人,參透別人的氣息動向,處處占得先機。這也是為何海餮功只“大海無量”與“噬八方”兩招,卻足以讓他凌駕諸多一流高手之上。大巧不工,越簡單的法門練至純熟,往往就是最為行之有效的殺招。
聶人龍又試了幾次,不運轉海餮功時,尚能多喝半壇,一使內力,便一口都喝不下了。他兀自嘆息那千杯不醉的本領不復存在,但好在生性豁達,千金散盡還復來,當然更不在乎酒量的流失,遂將沮喪化為食量,片刻便把桌上的魚肉佳肴吃了個精光。
聶人龍吃飽喝足,又要了一壺上好的普洱清口,隨即抹了抹嘴,輕身走出酒樓。身后一念結了帳,幾近花掉他這些年來大半的積蓄,聶人龍歉笑道:“苦和尚,讓你破費啦!”一念搖頭微笑,淡然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情義才是無價寶。”聶人龍眼前一亮,贊嘆道:“說得好!情義無價,兄弟難得,區區臭錢,老子們才不放在眼里!”
忽聽得前方人聲雜沓,驚呼連連,二人循聲望去,見遠處大道上正行駛著一輛貨車,但因車速太快,揚起沙塵漫天,叫人瞧不清車身樣貌和那拉車的人。
只見許多百姓四散奔逃,抱頭鼠竄,人人高喊:“快跑啊,軋死人了!”“秦俑活了,暴君顯圣了!”“兵馬俑要造反,亡我大宋……”
聶人龍心下疑惑,攔住一人問道:“前面怎么了?”
那人渾身怵栗,顫聲道:“秦俑、秦俑……全活了!”急忙掙脫了聶人龍,沒命價地往鎮外跑去。
聶人龍和一念對視一眼,雙雙發足搶上道路中央,擋在了那飛馳的貨車面前。
漫天沙塵下,果見一排排栩栩如生的秦俑緩緩駛來。兵馬、戰車、珍禽異獸、文吏武官,正是傳說中秦皇陵墓下的陪葬品!
數千秦俑浩浩蕩蕩,在沙塵的掩護下疾馳而來,便如同自行奔走一般。橫沖直撞,絲毫不管前方有人無人,徑自碾壓過去,有那腿腳較慢的百姓避之不及,立時被卷入塵沙命殞當下。
聶人龍大喝一聲:“什么人裝神弄鬼!快快停下!”
但見秦俑群不停,片刻即到眼前,一念身形如魅,先行搶到了切近,將那來不及逃跑的百姓趨至路旁。聶人龍掌心凹陷,使出一招“噬八方”,吸力如磁,勁風成渦,把那遮蔽視線的風沙瞬時打散。掌法雖是吸力,卻因他變招精奇,不拘一格,由外而吸,竟讓吸力反斥,順風施為,毫不費力就把漫天沙塵吹了個一干二凈。
但見朗朗晴空下,逐漸現出一連串巨大的鐵板貨車,幾十條車身連鎖,蜿蜒前行,車上拉著上千尊秦俑,而那拉車的卻只一人,身系數十條車韁,埋頭狂奔,離聶人龍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