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生緩緩站起身，走到蘇桐面前，盯著那張寫的字并不算多的紙，愣愣地看了半晌。

良久，他終于嘆了口氣，苦笑道：“我老了?！?

眼前這小娘子只用了薄薄的一張紙，寫了一大堆自己看不懂的符號，就把他花費(fèi)半日時光也不一定能算完的題目解了出來。

他到底是精通算術(shù)之人，雖然看不大懂，卻也清楚蘇桐的解題方法自成體系，和以往的算經(jīng)中記載的方法完全不同。

高知縣早就癡迷地看著那張寫滿符號的紙，眼睛里閃著亮光。

‘?dāng)?shù)’本就是君子六藝之一，高知縣年輕的時候?qū)λ阈g(shù)十分著迷，后來因為要考科舉，到底沒有研究的很透徹，等他考上進(jìn)士，當(dāng)了官，才重拾愛好，只是年紀(jì)大了，腦子不大靈光，他的算術(shù)一向算不上特別高明，這會兒見蘇桐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竟然這般厲害，忍不住連連咋舌。

李長生也搖搖頭，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去，八娘挑挑眉，并未阻攔，只是給了她大哥一個得意洋洋的表情。

王文舉笑起來，“八娘，你可要給蘇娘子加工錢，就你那么點(diǎn)兒銀錢，可買不起蘇娘子的本事?！?

“還用你說！”

八娘咕噥了句，又略坐了坐，從她大哥手里搜刮了一堆好茶葉，還有各種零零碎碎的東西，大包小包地搬上車。

王文舉送她出來，看那堆了滿滿一車的各種價值昂貴的好東西，哭笑不得：“你這丫頭，就會打劫你大哥，每次過來，都和蝗蟲過境似的?！?

八娘笑瞇瞇拉著蘇桐的手，在車上坐好：“反正你整日在外面亂竄，家里的東西不用也放壞了，還不如便宜我。”

王文舉無語，捂著頭揮揮手，讓車夫趕緊走人，碰上這么個任性的妹子，他也不容易。

馬車平平穩(wěn)穩(wěn)地在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前行，蘇桐愜意地靠著窗戶，隨意地往外張望。

八娘扭扭捏捏地拉著衣角，諂媚地把兩塊兒上好的茶磚擱在她手里，笑瞇瞇地道：“阿桐啊，你看出來了吧，我也是個小娘子?！?

“嗯?！?

八娘見蘇桐就是隨意一點(diǎn)頭，一點(diǎn)兒都不驚訝不在意，不由一怔，鼓著臉道：“你就不覺得奇怪？”任誰看到相處許久的男人忽然變成個小娘子，都該驚訝一下，怎么偏偏就蘇桐這個看起來平常的小娘子和別人不一樣。

“很驚訝?！?

蘇桐勾了勾唇角，敷衍地道——早在第一天見面就知道這是個女人了，哪里還驚訝的起來，她看八娘欲言又止，聳聳肩，笑道：“放心，不會和慶春堂的人說，誰也不告訴。”

八娘這才松了口氣，“今天時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去，明日別忘了早些上工，給你加工錢?！?

偷懶了一天，算了幾道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就白白得了兩塊兒好茶磚，明日更是要加工錢，蘇桐覺得自己這一日實(shí)在幸運(yùn)。

沒想到回到家，更幸運(yùn)的事情再等著自己——蘇桐那位還從來沒有見過的親爹，蘇文成，回來了。

蘇桐見到蘇文成的一瞬間，第一個念頭便是——太可惜了，這么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美大叔，怎么就娶了劉氏那樣子的潑婦。

蘇文成生的極好，三十多歲，哪怕在古代來說，也正是一個男人最年富力強(qiáng)的時候，他和大部分宋朝男人不同，并未戴花敷粉，有一張最符合這個時代審美觀的國字臉，濃黑的劍眉，漆黑的眼睛，面容溫潤。

“爹爹！”

先叫人的不是蘇桐，而是剛從鄰居家回來的蘇二郎，他一頭扎進(jìn)蘇文成的懷里，嚎啕大哭：“爹爹，爹爹，二郎想你?！?

蘇文成緊緊抱著孩子，目光落在立在門口的女兒身上，眼睛里隱約閃過一抹淚光，他伸出手，輕聲道：“來，阿桐，來爹爹這里?！?

蘇桐臉上一僵，身體有些瑟縮，心下嘆息，卻還是不得不一步步走過去，任由那個男人把手按在她的頭上，輕輕撫摸。

蘇文成的動作很輕柔，帶著幾分憐惜，不知為何，蘇桐的眼眶一濕，就泛起了紅，她也很奇怪，卻只能相信這是原來那個蘇桐的本能，畢竟現(xiàn)在兩個人是一個人了，擁有相同的記憶。

“爹爹不在，苦了你。”

其實(shí)蘇桐這幾日好吃好喝，養(yǎng)的很好，可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只要有一段兒時日沒見到孩子，必是會覺得自家兒女瘦了的，蘇文成也一樣，尤其是他想起女兒寫來的那封滿紙血淚的信，他的心便抽痛。

他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女兒，在他不在的時候，竟然讓自己的未婚夫推入了河中，差一點(diǎn)兒病死，一想到此，一向?qū)捄竦奶K文成，也忍不住怒氣勃發(fā)：“阿桐，爹爹這就去王家，問問王三郎，他到底要怎么樣？你已經(jīng)及笄，爹要問問他，他們王家究竟何時來迎親，你放心，爹不會讓你受委屈，這就去給你討回公道，一定讓他給你個交代。”

蘇文成橫眉怒目，顯然是氣恨的厲害，話未說完，就拂袖而起。

蘇桐卻嚇了一跳，趕緊抓住自家親爹的胳膊，她把自家父親找回家是為了退婚，可不是為了嫁給那個什么什么王三郎。

此時，根本顧不得迂回策略，蘇桐連忙開口：“爹，女兒求求你，別去找他，那一日，只因為女兒看到他和劉三娘在一起拉拉扯扯，略微說了幾句話，他就把女兒推入河里，而且女兒苦苦掙扎，拼命呼救，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若非女兒好歹會一點(diǎn)兒水性，河邊又無人，女兒的命早就丟了?！?

其實(shí)當(dāng)時王三郎根本是嚇傻在那兒，才沒有及時救人，不過，蘇桐說話，自然要添油加醋一番。

果然，蘇文成聞言一怔，雙目充血，心下后怕的厲害，把蘇桐拉到眼前，仔仔細(xì)細(xì)地上下打量。

二郎也忍不住紅了眼，顯然是想起那幾日蘇桐病危時的情形，嗚咽出聲。

“現(xiàn)在可好？阿桐的身體可是好了？有沒有請大夫來看？”蘇文成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就在家附近做些活，就算賺的不多，好歹能看顧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