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包長青和寧聲濤在談論著自己為什么沒有讀大學的原因。寧聲濤本來對舅舅不是大學生非常奇怪，因為他的能力絕對是大學生甚至是名牌大學生的材料。大姨包云秀是重慶大學的大學生，舅媽占新華是武漢大學的大學生。按理說，自己的父母沒有讀大學是因為成分問題，而比自己父母年齡大很多的舅舅當時應該不受成分的影響，可以報考大學，可以成為名牌大學的學生。在寧聲濤13歲的時候，他和舅舅進行了一次交流，談到了這個問題。

包長青給寧聲濤說到自己沒有報考大學的三個原因，這讓寧聲濤這種出生在新時代的人，第二次深刻的感受到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和選擇與時代的密切關系，也是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人在時代中的無奈。他的第一次感受則來自于父母的經歷。

父母比舅舅小，父親也是一個嗜書如命的書呆子，可是地主成分限制了他的發展軌跡和人生選擇。母親雖說不是個人人令人另眼相看的書呆子，可母親讀書時代所取得的成就就算是父親也服氣，舅舅舅媽也覺得母親是個天生的讀書奇才。

在最好的學校永遠占據前三名，而且還是不那么努力不那么刻苦，還是多才多藝興趣廣泛的情況下取得的，這樣的天才怎不讓人驚嘆？

寧聲濤從小就很驕傲，但他聽過母親的諸般表現之后，也為母親驕傲，而收斂了自己的驕傲自滿情緒。

包長青喜歡自己的侄兒，他也是第一個說寧聲濤像自己的父親也就是寧聲濤的外公的人。后來還有幾個家里熟悉包恩第的長輩說過寧聲濤像外公包恩第。

舅舅說：“你今后會不會考慮去做律師呢？”

13歲的寧聲濤鄭重的思考后回答：“我現在還沒想好。我覺得律師是個很棒的職業，也是可以實現人生價值的好職業。不過，我現在還沒有接觸過法律，沒有接觸過法律精神，我不肯定自己是否能做好。也不能肯定法律領域是否需要像我這樣的人?！?

“我只是希望你能完成你外公的心愿，依靠法律治理國家，服務人民。你姨媽家的四個表哥沒有一個走上律師和法官的道路，沒有人學習法律知識。你大表哥哲維是學統計審計學的，做了很多年會計。二表哥哲林學核工業的，是個教授也是個軍人。三表哥哲理是學經濟的，在政府的多個部門都工作過，最初從鄉鎮上一路走上來的。四表哥哲洋是學農業的，和我和你舅媽一樣，我們都是搞農業的。姨媽家沒有人走外公的道路?！?

“哦。媽媽說二表哥是家里的驕傲，是目前我們家族中最成功的人，不但沒有成分問題受到限制，還抓住時機在恢復高考的時候考上了上海最好的大學。在職業選擇的時候，他選擇了最艱苦的最惡劣的軍事科技研究，最終不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嗯。老二是不錯。很難得啊。你這三個表哥兩個表姐就差了很多了?！睂幝暆腊L青說的是自己的五個子女。

“也不是啊。走的路不一樣吧，條條大路通羅馬，每條路都可能走到最后的目的地?！?

包長青看了一眼這個總是能說出很成熟老練的話的侄兒，點點頭。

“其實他們的選擇受到了我的影響。你大表姐包梅沒有讀過大學，也不是她沒有能力讀大學。哎——”

看到舅舅長吁短嘆，寧聲濤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一時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窗外太陽已經只剩下最后的光輝，就算你盯著看也不覺得有什么刺眼。整個街道和街道上的房子都沐浴著金黃的陽光，像是披了一件金色的大氅。

舅媽在廚房里做飯炒菜，爸爸媽媽下班還沒到舅舅家?？蛷d里就是舅舅和寧聲濤在聊天。舅舅的煙癮很大，寧聲濤父親不吸煙，所以他最初是完全不明白舅舅為什么一天兩包煙的吸煙。等到他都奔四了，一天四包煙的時候，他才多少明白了一些，男人為什么要吸那么多煙。

舅舅家此時已經不在農科院了，在城里一條主要的新街道旁，是單位為老領導老干部新建的福利房。這個大樓只有單位里的領導和最著名的科研人員，對單位有著重大貢獻和重要影響力的職工才能分到房。舅媽是第四個選房的人，就排在院長和兩個副院長之后，可見舅媽以及舅舅在單位的影響力有多大。

比起21世紀興起的現代商住小區的樓盤和房屋，那個時代的公房能夠給人分100多個平方兩室兩廳就非常不錯了。大樓后來進行了整體改造，當讀初中的寧聲濤來舅舅家的時候房子已經擴建到120來個平方大，形成了三室二廳的結構。

老式的房子對客廳的要求都不高，似乎不需要接待多少外人。來的人都是家人，所以每個臥室到是比后來的商住房都大，客廳甚至比臥室都小，甚至小許多。

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的舅舅和在茶幾另一邊坐著的寧聲濤就這么聊著天。寧聲濤從坐著的地方能夠通過大窗戶看到外面街道上其他樓房的情形，甚至陽光還有一部分透過窗戶灑在寧聲濤的腳下身旁。

“你們這一代，剛好十個，這也是巧合。最大的是你大姨的老大哲維，好像是51年出生，比你大了28歲。你是里面最小的一個。除你之外，最小的是我們家的老五，也就是你的陸表哥包陸，他也比你大9歲，現在還在當兵。你的七個表哥兩個表姐現在基本上都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唯一還沒有選擇就是你。你是外公的最后希望了。”

“可是，可是，姨媽家的四個表哥，除了大表哥之外，其他三個表哥都讀了大學。為什么陸表哥、海表哥、洋表哥、大表姐、三表姐都沒有讀大學呢？”

“就是啊。這個事情也許在他們老了之后會恨我吧?！?

“是因為你不讓他們讀大學嗎？”

“是因為害怕啊?！甭牭骄司诉@么說，寧聲濤奇怪了。舅舅給人的感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說的人。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讓寧聲濤無法想象。

“為什么害怕啊？這跟害怕有什么關系呢？陸表哥他們不讀大學是因為害怕讀大學嗎？”

“你們這一代人，出生在改革開始的時候，什么都變了，哪里能夠懂得以前那些運動的巨大力量呢。就算你看一百部劇，看一千本書，聽一萬個故事。你們也無法真正明白那個時代的精髓，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脈搏?！?

“嗯。這就是代溝，每個時代都會有時代的精神，每個時代的人都無法真正理解他那個時代之外的其他時代。尤其對于我們來說，時代與時代之間的變化太大了，更是難以跨越?！?

“你只要想想，外公如果沒有去讀大學，會有什么樣的生命歷程，就能明白一部分我害怕的原因了?！?

“嗯，外公如果不走出縣城去讀大學，也許一切都不同了。但是如果他讀了大學，而不是讀的法律專業，也沒有走上律師和法官的道路，結果是不是會有很大的不同呢？”

“也許我早這么想你的表哥表姐們也就不會沒有讀大學了吧?，F在也好，你大姨讀了大學，他們的孩子們也基本上都讀了大學；你舅舅沒讀大學，他的孩子們都沒有讀大學?！?

“那我爸爸媽媽沒有讀大學，我是不是也不應該讀大學??？”

“時代不同了?，F在不讀大學你就看不到很多很多這個時代的風景。你是必須要讀大學的，這恐怕也是你媽媽和你爸爸對你最大的希望吧?！?

“大表姐進廠當了工人，現在讀了函授的大學，當了小學老師。海表哥現在在經商，在邊境上做對外貿易。三表姐在農科院當工人。洋表哥在單位里當司機。陸表哥現在在當兵。我看到書上說西方國家現代社會中律師、醫師、教師的地位都很高，為什么表哥表姐們沒有學醫學法律的呢？”

“站的越高，摔得越慘，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雖說自己可以選擇，但是選擇也有范圍，每個人都可以選擇，看起來好像是由自己做主，可是受到條件和范圍的限制，很多人的選擇都難以自主?！睂幝暆袊@道。

“你看的書太多了。聽你媽媽說，你好像沒有其他任何的愛好，就只喜歡讀書。要不是那一年春節我給你講了一番道理，說不定你就真的成了書呆子一個了?！?

“是啊，我真的很感激舅舅。要不是你讓我明白了那些道理，也許我真的就讀書都讀傻了。完全不懂得生活中除了書，還有其他?！?

“好孩子，聽說你那年春節之后，也開始主動出去找其他伙伴玩耍，主動尋求書本之外的快樂。你爸爸媽媽還來感謝我呢。其實，我很明白你，就像我都一大把年紀了，卻真的慢慢明白了你的外公一樣。”

爸爸媽媽終于一起來了，舅媽也招呼大家一起吃飯。這次在舅舅和寧聲濤之間最深刻的談論也在落日余暉真正消失的時候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