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蒲騷縣城南郊外文峰塔村,不能說是孤村野店,但在初秋斜陽那帶有一絲悲傷的紅光照耀下,也多少顯得有些凄涼。斜陽不僅照著每家每戶里升起的那白色炊煙,荷塘里那紅花綠葉,也照著那六棱七級的浮屠。塔是磚石結構的,高有十丈,圍有兩丈。沒有佛像,也沒有什么裝飾,不過是抹了一層白灰,塔頂上居然還長了一顆郁郁蔥蔥的小樹。通往塔前的路雖然平坦,但也較為曲折,更于盡頭赫然寫下了一行大字:“此乃一條不歸之路。”彼此更令人生畏的,是從塔門往里看見的景象:昏暗的光線,將里面鋪滿一地的稻草,照得更為雜亂,中央的一些還被火燒過,再怎么不以怪異論神的人,也會懷疑這塔下是否也押著一個嗜血的妖魔。縱然旁邊的樹上沒有烏鴉叫,但沒有聲音,卻更增添了恐怖感。而兩人卻毫不猶豫地走了入去。
塔內也沒有神龕,但有不少干了的牛糞。吳霔是大地主家的少爺出身,因此他掩著鼻子說道:“誰呀這是?拿這兒當牛棚了!”手中的折扇卻在為彌霖不住地搖動。但彌霖臉上的表情卻一絲憎惡都沒有,反而是親切,更多的是傷感。祭祀的用具和果品被擺到了七層的地板上,眼淚也滑了出眼眶。兩根白蠟燭被火折子點燃了,燭光將黑暗驅散了幾許,也照得眼里淚光涌動。晶瑩的淚水點點落在了地上,就像一百四十三年前一樣。
早晨,沙崗村打谷場,剃發留辮的村丁紛紛聚集來了,人數雖然不多,但氣勢的確很足。手中拿著的是耙子、鐵鍬和菜刀、沖擔等生產生活鐵器,而身上穿著浸濕的棉襖。在常識中,農耕民族不敵游牧民族彪悍,可農具也往往被用于抵抗外敵入侵和屢見不鮮的農民起義,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勇于私斗。浸濕的棉襖,也被當做甲胄用來護體。游牧部落爭奪的是財務、草場、人口和牲畜。而農耕村落私斗,卻更多的是為了面子。兩個人一語不合,就可以引發為兩個家族或兩個村莊的流血沖突。今日的沖突,就是為了與鄰村爭個勢頭。
這次私斗的結果,和大多數的戰爭一樣,根本沒有真正的勝利者。受傷的被家里人抬回家,被土郎中按自己的祖傳秘方治療;而沒有受傷的則是聚在一起胡吃海喝,互相炫耀吹牛。族中長輩則來祠堂祭拜,感謝先人對后生們的保佑。可架還是沒有打贏,所以幾個老頭必須商量出一個解決辦法。一個道:“老話說找人不行就找神仙。以前我們村為了壓富水的邪氣,祖宗們做了個塔,所以我們村以前人丁興旺。后來倒了,在道光年間唐進士籌錢重修了,可是塔在長毛賊、捻子流竄洗蕩各地時又被毀,至此我們村就開始走下坡路了!”余下老頭都附和贊同,一個又道:“可是我們村現在一沒有做官的,二沒有大買賣人,又去哪里籌集那么多錢呢?”一席話又愁壞了這堆農家老頭。
可能真的是一切自有定數,今日后的下午,夕陽殘照富水河,血紅的河水上,一葉輕舟從上由緩緩而來。舟上立著一個須發盡白的,卻有一張童顏的道士。道士背負一柄長劍,身穿一件青衣,臉上神情悠然,眼中風光無限。方外之人,本已無家,隨緣而去,如風而來。不過他也要吃飯,所以見河岸不遠處有裊裊炊煙,便叫船家道:“渡貧道登岸。”哪知這船家道:“道士可是要化飯?這處怕是化不得。這鄰近兩個塆子十幾日來打架不止,傷者不計其數,哪有余錢齋僧布道。道士不如隨我回家去,粗茶淡飯還是有的。”可道士聽了卻道:“道家好生勿殺,我且去與他們解了這場爭斗,化一頓飯,料想還是可以的。”船家聽了也只好由道士去:“也好也好,既然道士有這好心,我何必做惡人呢。”兩人談笑間,舟已泊岸。
道士要還船錢,船家卻道:“梁山好漢都不搶出家人,我又怎會要你的錢。”道士也不再強爭,卻待小舟離岸遠去,道士將錢拋到了船家魚簍里道:“我是自度,你是渡人,更不易!”說罷,轉身往炊煙而去。
道士先來的是鄰村一家,但是真的像船家說的那般,不是沒有粗茶淡飯,而是沒有心情。連續幾家都沒有給好臉色,所以道士他起了嗔心:“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搖頭嘆息罷,便來這村中一試。來到一戶門前才打了個稽首,女主人便又有惡言要吐,好在受傷的男主人道:“道士餓了,你把他一碗飯吃,啰嗦個什么!”女主人被喝得不敢作聲,只趕忙叫童養媳去廚房盛飯。道士沒有稱謝,卻來給男主人看傷,道家和醫家其實本為一,如藥王孫思邈。這道士的醫術雖然比不得孫思邈一成,但治個跌打損傷,也是不在話下。緩解了痛苦的男主人便越發殷勤管待道士,并且叫他兒子去請族中長輩來作陪。鄰舍也陸續得知,前來加菜求醫。道士受了禮遇,也樂得作這場功德,飯后便一一去給予治療。
中國人的信仰觀念通常和治病一樣,靈驗就信,不靈就不信。所以這道士在村民們心目中,那就是活神仙。住在了本村最大地主的家,宵夜吃上了村民現從富水里打的鮮魚。中國人的飯局往往不是為了吃飯,所以道士問道:“貧道聽船家說你們兩個村子已經打了十幾日了。究竟為何事?”一桌陪客將零零碎碎,雞毛蒜皮的事說了一屋子。聽了個道士好不生厭,只得攔住道:“休要煩惱,明日貧道給你們解和。”不想一桌人都道:“不行不行,定要打服那幫狗日的!”道士心中氣歸氣,但臉上卻絲毫不變。尋思半晌,只得使出看家本事來:“貧道之前去他們村看過,風水端的比你們村要好,再這樣打下去,恐怕與你們不利呀!”一桌人不僅被嚇到了,而且被嚇得要砸鍋賣鐵重修塔。道士當然道:“先容貧道解和,若不行,貧道化緣修塔。”一桌人既然已打定主意重修那塔,自然現在是對道士的承諾稱謝不已。
所以次日道士只是勸得沒有動手。但道士就是道士,沒有對這幫愚夫愚婦拂袖而去,竟真的去化重修塔的錢。但當靈霞仙子問起時,道士卻答道:“姐姐不知那處風景好嗎?若立一塔,越發的好了。并且重修浮屠,耗時耗力,又哪還有功夫私斗?待到塔成,什么不都一風吹了。”靈霞仙子笑道:“妖道!——那待等塔成之后,他們不更有恃無恐,尋人私斗?”道士答道:“不妨事,我自有妙法可解厲氣。”靈霞仙子也不再問,只幫著籌款而已。
道士拿錢回村,給了族長老頭,并道:“貧道籌款全賴一位高人相助,高人對貧道說此地確當立浮屠,以鎮水口。然浮屠乃祥和之寶,建造時不可有半點惡念,如若不然,則有天譴降臨此地。”村民哪有不信之理,一個個諾諾連聲,答應不迭。道士聽罷,飄然而去,倏忽無蹤。
不提道士去了何處,卻說本村擇日起塔。開工的前一日,族長就領著幾個人,拿著酒禮來鄰村講了和,又將浮屠的作用說明了一下:“昔年塔在的時候我們這里都是風調雨順,沒有水旱之災,自從塔倒了以后,就一年不如一年。前幾日那個道士來化緣,幫著治好了受傷的孩子,又說讓我們和解,一起重修那塔。也怪我沒說清楚,所以那個道士回去好好一頓罵呀!我求了他半天,他才答應幫我們籌錢。現在錢已經湊齊了,明天就動土,到時候請你們去費心點撥點撥。”鄰村族長大人不可能完全相信這番話,但也不想落個趁火打劫,貽害子孫的惡名,所以次日竟真的帶著人來參加了動土儀式。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卻說一年之后,浮屠七級獨有塔頂未上。不是剛剛建到塔頂,是三日前就建到了第七層,可塔尖就是安不上去。這一日苦惱的工匠、村中的老幼,和臨近跑來看熱鬧的將塔周圍站了個無縫。工匠們絞盡腦汁,使盡辦法,可總是不能讓塔尖安上。正當一圈人束手無策之際,忽聽得一個白須老者用同樣蒼老地語聲怒道:“一群廢物!填了土安吶!”正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工匠們恍然大喜,卻待要謝那白須老者時,人群里再也尋不見了。工匠們以為是祖師爺魯班顯靈,而村民和一干人眾也不明就里,于是這個傳說便就此誕生。
工匠們按照白須老者點撥的,用土堆得和塔平行,而后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安好塔尖,再將土堆除去。于是,一座青磚塔,便立在了富水河畔。原塔名是“凌云塔”,后因有個學究說:“文風自可凌云,何必張揚。”因此塔名自此改稱“文峰塔”。而兩個村子因為重修浮屠時你來我往,互幫互助,那點雞毛蒜皮引起的糾紛早一風吹忘了。至于是誰讓塔身變成現在的粉墻,本人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游道士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還是青磚塔身。
游步楷第一次來文峰塔,不是在安裝塔尖的時候,那時他在河北太行山斗妖精。這次來是找人玩的。人是法禪的大師侄,覺闡比丘尼。覺闡比丘尼居于文峰塔下的小廟里,但很是幽靜,炎炎夏日,也無燥熱之感。至于道士為什么來找比丘尼玩,那當然是佛說的:“無人相,無我相,無壽者相,是諸法空相。”游步楷的須發青了一些,這證明他的修為又增進了,已經有返老還童的跡象了。而法禪的光頭上十二個戒疤其中的三個明顯新于另九個。覺闡沒有戒疤,因為她有頭發,不但有頭發,還有錦緞的衣服,珠玉的釵環,唯獨一串十八顆的佛珠顯出她是佛門中人,而佛珠還是綠翡翠的。游步楷見了也不驚訝,門前施禮畢,隨入佛廟拜了,再院中坐了藤椅。茶也是好茶,器皿也是好器皿,人也是優雅的人。三人談了良久道學,說了半晌佛經,時至東方月明,游步楷便邀叔侄二僧登文峰塔賞月。
兩僧一道才來至塔前,卻聽得塔內有年輕女子的呻吟傳出。這一到兩僧都是自幼修行,因此都以為女子遇險,所以以游步楷為先,直沖上到女子呻吟的第七層,結果可想而知。本來兩僧一道立刻化陣風去了便了,可女子嚇得叫出了聲,而且讓一群捉奸的人聽見了,并沿聲鬧哄哄趕了上來。女子羞得無地自容,被破口大罵半晌,竟一個箭步,向游道士的劍峰撲去。游道士本就被之前月光下的那一幕弄亂了心神,現在又在和法禪勸解趕上來破口大罵的人。所以,皎月劍刺入了女子的心窩。游道士驚得松開了劍柄,任由一息尚存且痛苦不已的女子仰面倒了下去。雖然男子接入了自己的懷中,雖然破口大罵的人被驚得住了聲,雖然月色如水,但也只能照著她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