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之濱,一塊不知名的沙灘。海浪就像海風一樣舒緩,但卻將所經之處的沙,都壓實得幾乎踩不上腳印。一條明顯的分界線,不僅在平沙松沙之間,更于海天之間。雖然現在是寅時初刻,但晨光早已迎回了豐收的漁船,照亮了海燕敖翔的身影。固然稠云遮蔽了東方海平線的日出,但坐在岸邊一塊巨石上的游步楷,卻還是不損那勃勃的興致。海浪拍打著石岸,那樣的義無反顧,那樣的堅持不懈,縱然粉身碎骨,也要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跡。眼前當然是千堆雪,但心中卻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可口中卻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所以和禺瑤顏戲浪回來的彌綽聽了便道:“老哥,仨義子,五徒弟,還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呢!”禺瑤顏一面來擠到了游步楷和小嬣之間坐下,一面佯作出一副頗為感懷的表情道:“也許就是在想哪個花姑娘呢!”
游步楷并沒有讓禺瑤顏滾犢子,也沒有實施惹不起躲得起的戰術,而是將手搭在了香肩之上,填了一首《滿江紅》:
日婉風和,水澹澹、波光游暢,可謂河伯觀海,百川皆遺忘。瑞雪瀌瀌奔馬勢,白云滾滾飛龍壯。贊澎湃、耿耿勇爭先,瓊千丈。
雄濤裂,征鼓唱。無悔處,情豪放。引人入勝,一笑沖天上。懶欲浮華留本我,何曾粉涴存清爽。并肩時、豈曰不傾心,常回望!
禺瑤顏當然知道游步楷不是為海浪而作,也不是為她而作,所以撥開游步楷的手嗔道:“就這破詞還敢在此賣弄風騷!我打呼嚕出來的都比這個強九十九倍!”游步楷笑道:“填自己的心,讓別人打呼嚕去吧!”而后又搭住了禺瑤顏的肩頭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忠巽之妹,必方之妻。”禺瑤顏并沒有大發雷霆,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是淡淡地道:“你隨便吧,我早習慣了。”游步楷豎起拇指道:“還是妹子牛!——如果我活到戰爭結束,一定追你。”禺瑤顏轉頭看著游步楷道:“一萬年太久,還是只爭朝夕吧道士。”游步楷搖了搖頭笑道:“哎喲,妹子還是等等吧,望門寡可不好玩!”
彌綽笑道:“你們倆真的假的?要不要我保媒?”說著,坐到了禺瑤顏另一側。禺瑤顏左右看了一眼:“兩位,還就這么等著?”彌綽反問道:“那你有何高見?”禺瑤顏正欲開言,卻見冰夫人和美貞兒來了。四人便來迎住,由禺瑤顏問道:“施哥沒事吧?”冰夫人沮喪地搖了搖頭,再拿出兵符給彌綽道:“他讓你指揮平州軍,他不去!”游步楷感慨良久,便對彌綽道:“既然有了平州軍,那我們師徒就回……”彌綽卻道:“回哪去呀?老實待著!”游步楷嘆一聲道:“聽憑調遣!”可轉口又道:“問題是我留下沒用啊。真身時靈時不靈。在關中差點被吃了都沒出來!”彌綽并沒有答話,而是對禺瑤顏道:“你相公交給你了,跑了你拔光頭發來見我。”
離這片海灘不遠的小山,就是平州軍大帳所在。游步楷并沒有接受彌綽和冰夫人的邀請,跟著一同到大帳聚將,而是和禺瑤顏、小嬣來到山崖邊,看瓊浪滾滾,驚濤拍岸。并沒有和禺瑤顏有過份的舉動。禺瑤顏也不再撩撥他:“東臨碣石,以觀滄海。不知道這里是不是碣石山。你知道嗎?”游步楷不及回答,她自己便道:“如果我愿意,方才那塊石頭就可以是。——步楷,你怎么看?”游步楷欣然一笑:“明明不亞彌綽,干嘛甘于人下?天天裝傻充愣當花癡,白瞎你這個人了!”禺瑤顏又回到了嬌嗲的姿態:“角色是自己選的,那當然要演好啦!白瞎不白瞎,全在禺瑤顏怎么看不是?”游步楷笑道:“如果冰夫人實在容不下妹子,妹子就來找我。我拜你為伶官之長。”
還是那片沙灘,還是稠云密布不見太陽。不過風浪已然大了許多,所以平沙擴展了三倍之多,海燕也都不見了。使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巨石上,立著的不再是游步楷和禺瑤顏,而是滿身傷痕,且氣喘吁吁的水兒。她并不是一雙怒目,環視著圍住巨石的彌綽等人,而是望著平州城方向。眼神中沒有一絲焦急,也沒有一絲恐懼。就這樣十分安然地等待著。
彌綽雖然做好了萬全準備,但還是對這曾經的同袍,現在的敵人忌憚不已。一向自詡善于心計的她,臉上也被海風,漸漸地吹出了一絲焦急和一絲恐懼。但看見的水兒卻安慰她道:“他一定會來的,你放心。”縱然身上的傷痕許多是拜她所賜,但無論是眼神還是語聲,都不夾雜怨恨。彌綽定了定心神,又安撫了身旁將士,再給水兒仍過來一皮囊淡水道:“我還是那句話,只等半個時辰。”毫無顧忌地喝了水,不是因為甘心赴死,而是因為相信這曾經并肩作戰的人。卻才將皮囊蓋上,為之等待的人便抬眼而現。
夫妻二人都沒有淚流滿面,丈夫沒有指責妻子,妻子也沒有向丈夫道歉,因為是各為其主,也是各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所以無可厚非。妻子絮絮叨叨地交代完瑣碎的家中之事,而后再微笑道:“好了,相公,你動手吧。”丈夫遲疑地拔出了佩劍,眼淚也不由得滑過了面頰。彌綽沒有跟著哭,但因為不忍見到下一刻的慘景,所以和美貞兒都轉過了頭去。禺瑤顏卻哭了,但卻是對遲疑的丈夫道:“不要再讓水兒受羞辱了。她愿意你送她最后一程,也希望你依然是她愛的那個英雄!”英雄,天下為公的英雄!這是多少男兒窮極一生所要追逐的名號,但現在他寧愿丟棄,可他并不能丟棄,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家,還有兄弟,還有很多他不能丟棄的人。于是,他一躍登上了巨石,看了妻子最后的笑容,聽了妻子最后的遺言:“就讓我和大海融為一體吧,因為,我是水兒!”一聲長嘯之后,丈夫的佩劍便刺穿了妻子的胸膛。
拔出劍后并沒有讓妻子傾倒在冷冰冰的巨石上,而是擁入了懷中。良久,彌綽調整了情緒,登上了巨石,對施將軍道:“哥,我也是為了兄弟們!”禺瑤顏也上了巨石:“我們就走個過場!”丈夫畢竟是軍人,所以放開了妻子,任由彌綽、禺瑤顏驗尸。姐妹兩個真的是走了個過程,可游步楷卻讓小嬣在公文上寫下了細節,并代為簽上了自己的姓名。美貞兒不明就里:“怎么簽的是……”游步楷笑道:“因為我不是睚眥軍。”說罷,與返回的彌綽、禺瑤顏招呼著余下人退到了防浪堤上。
防浪堤上的不遠處。也有兩個人,一樣的為情所困。一個是冰夫人,而另一個是被水兒和火兒稱作兀長老的那個女子。她并沒有被縛仙索五花大綁,身后也沒有士兵看押。兩個人只是如照鏡子般對視著。游步楷上堤見了便疑惑道:“干嘛解開她?真是姐倆?——小嬣,弓箭準備,一旦有變就放……”禺瑤顏拍了他的頭嗔道:“滾犢子!——人家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沒經驗別這胡咧咧!”彌綽卻嘆聲道:“不是放人,是殺人!”
除了彌綽那句話,現在沒有任何的弒殺之氣。海浪并沒有減緩,依舊咆哮奔騰,綿綿不絕。海風也沒有變小,將兩個人的烏發吹得獵獵飛舞,也拂過了兩人微笑的臉。但下一刻,卻吹落了劍上的血。劍上有血,心口更有血。冰夫人的劍,對面倒地之人的血。冰夫人臉上的微笑已然被憐憫所取代,而倒下之人臉上卻不僅有肉體上的痛苦,更有于心發出的微笑。游步楷和彌綽、禺瑤顏在人倒地的那一刻,便向這間走了過來,當到達時,人已經氣絕身亡。冰夫人收劍回鞘的時候,并沒有作解釋,只是平靜如常地道:“戰報文如實寫。”游步楷便打著寫戰報的借口問道:“干嘛不押回幽冥界,非要就地正法不可?我這徒弟也不敢妄加編造不是。”冰夫人還是平靜如常:“在感情上她沒有錯,錯的是時間和她的方式。能死在我的劍下,是她的榮耀。”彌綽又補充了一句:“就像法天啟運圣武皇帝與札木合古爾汗!”
簡單的葬禮,只有一團烈火,將兩具遺體化為塵埃,也當然還有數聲嘆息,更有施將軍的無音之淚。頃刻之后,令在場人既憎恨又惋惜,既同情又不屑的兩個人,便隨著退回的海浪,一起消失了最后的外物。良久之后,冰夫人領著游步楷師徒和五大圣,向凝望大海和妻子的施將軍道了別。不帶著一起走,是因為知道他還不想走,不等待的原因是因為不想等待。幾句安慰對于一個神仙來說,根本起不到半文錢的作用,所以,留下了一定會自度的他。
游步楷師徒兩人在洛邑和冰夫人六人辭別后,并沒有乘飛車回倚月軒,而是取道有風景名勝之地,游玩了一個多月。所以回到倚月軒,便被焦急的崔廿娘問道:“何不與妾發封飛書?!”游步楷的回答卻更理直氣壯:“我跟那誰一樣,回來就不錯了!”崔廿娘不僅緋紅了臉頰,而且解釋道:“妾與北野少俠……”游步楷攔住道:“休假期間我可管不著。我又不是你嬣姐。我那冤家我也懶得理會了!”說罷,直往榻上一躺,便再也不睬她姐妹兩個了。
堂上的游步楷不聞不問不睬,可一同來到廚下的小嬣卻是一雙笑眼,兩句問話:“甚時候回來的?和北野少俠如何?”可崔廿娘只答了回倚月軒的時間,卻對北野靯只字不提。小嬣一則見崔廿娘猶有不悅之色,二則也要準備向游步楷交賬,所以收了笑容問道:“怎么了?那小子欺負人?”崔廿娘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小嬣的詭詐連游步楷都甘拜下風,何況是崔廿娘:“就你這樣不是才怪!——我自己去宰了他!”崔廿娘并沒有攔阻佯作轉身的小嬣,而是道:“處理完跛腳頭陀后他就走了。——仙道不是俠道,還是各得其所吧!”小嬣轉過身卻只是撫了撫崔廿娘的后背道:“等戰打完了,再去找他!”然而崔廿娘微微搖了搖頭,再幽幽地道:“還是留在心里好!”而后又道:“他說去年八月十八在黃鶴樓見過兩個修真者,從他的形容上看,好像……好像是吳霔將軍和彌霖!”小嬣聽了也不驚愕,只是淡然一笑道:“吃飯的時候告訴師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