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玄岳,雖然不再朔風肆意,白雪鋪山,但能共游步楷遠眺的,也只有群山枯木衰草間,幾株開著粉紅色花的樹。游步楷遠眺山花的原因,是因為他的傷勢還沒有痊愈,不但駕不得云,也上不了馬。而遠眺的地方也不再天柱峰和神軍軍營,更不再傷病員專區,而在山下的鎮上書館里。說書先生的書早已說完,其他客人全都去了,只有他還坐在窗邊,久久遠眺近觀,將伙計的催趕也做不睬。小嬣不僅比崔廿娘乖滑,而且更不差錢。但游步楷卻攔住了要包場的小嬣:“就是盤下來,也是要回去的!”
出書館時已然黃昏,暮色尚未降臨,但古樸的街道兩旁,早亮起了星星燈火。年份久遠的石板路,對于還沒有完全恢復肢體能力的游步楷來說,真的有些崎嶇不平,但小嬣并沒有上前攙扶,而是對崔廿娘道:“師弟先陪師尊回去,我去……”游步楷既然敢當娉嬣姊妹的師父,那就對她們的了解已經達到了一定程度所以不待小嬣說完,便道:“上山挖樹去?”小嬣只得點了點頭。游步楷并沒有責怪,而是用眼神指向書館對面道:“不如去幫我強搶過來。”羨慕順著游步楷的目光看去,原來是書館對面的一家面鋪。雖然已經打了烊,但門口的鍋里和白案上依舊升騰著蒸氣。白案上的蒸氣是因為蒸得八九成熟,被攤開弄散的一大堆面條。而透過迷蒙的蒸氣再看,攤開那一大堆面條的,是一個粉衣女子。女子眉目固然辨不清,但從白里透紅的膚色看來,應該不出三十歲。那女子的姿色自是比不得包括自己在內關中四姬,但那種自然而然的百姓氣質,配上略顯健壯的身材,也別有一番風采,可奪人眼球。游步楷當然不會要面條,而其他的人連自己都看不上眼,何況是名叫必芳的游步楷。但她知道游步楷意思是不讓她挖樹,所以一面來扶,一面道:“她是頗有嵇康打鐵之美。然而她在此是她,不在此則不是她。不是她的她,縱然珠翠滿頭,錦繡裹身,那也不會有這樣的美感。養尊處優,或成為觀音瓶,或成為混沌,二者皆源自失本。山間花樹,一同其理。師尊可是此意?”既然游步楷已經達到了目的,因此就佯作不快道:“不搶就不搶,講那多道理干嘛?還嵇康打鐵之美!”
游步楷還是沒有回傷病員專區,而是來到了已被元帥府直屬部隊屯駐的神軍軍營,所以故地重游,游步楷都只能在外面。師徒三人轉了半晌,卻見柳青云出營門而來。游步楷本來就有意找元帥府的人,但他又是怎一個‘奸’字了得,見柳青云漸近,才佯作要躲。那自然被柳青云看見并趕上叫住了。裝作閑聊了良久,才說出真正的話:“傷勢真的沒甚大礙了,只是日日待在病號中間,心情總好不起來,感覺挺悲涼的。我回部隊肯定一時半會兒打不了仗。”柳青云也不傻,當然知道游步楷話里有話,更何況還有小嬣在一旁說透:“奴與廿娘出入也甚為不便,回官所也怕影響新任官長。師尊帶奴兩個去鎮上之時曾說想回倚月軒。奴請將軍代秉元帥,使奴兩個伴歸倚月軒修養。”柳青云和游步楷關系縱然很是一般,但也不敢得罪這一方大將兼金伯謙的支持者:“此事好說,我一定轉達元帥。”
金伯謙聽完柳青云的代轉,卻并沒有準許:“請游步楷同其弟子搬往玄天玉虛宮東跨院,也不用限制,他是個散仙,受不得拘束。——待本帥自去。”見到游步楷,不僅對小嬣說了自己的安排,又補充道:“游道兄雖尚不可領兵殺敵,然謀略可助我……”游步楷立刻道:“我怕的就是你這樣。我現在一則不了解軍情,二則傷勢未愈,你若來問,我何以助你?不助你我又難安,因此才想躲你遠點,一心養傷。知恩難報,最為遺恨!”金伯謙聽了,也只得由他:“我撥一百精兵做護持,隨行聽用。”游步楷也婉言謝絕了,但將官印憑信都交給了金伯謙:“帶我保管,我可不想因這些送了我師徒三個的性命。”金伯謙也收了:“傳本帥令,在玄岳四品以上者,今晚于玄天玉虛宮東跨院為唐州節度使餞行。”這次游步楷并沒有拒絕,稱謝之后,又暗示金伯謙屏退左右。金伯謙卻道:“道兄但說無妨,此間并無一個外人。”游步楷只得以默然反對,直至金伯謙屏退左右,他才將文聘的事和盤告知。待金伯謙稱謝去后,游步楷卻叫小嬣和崔廿娘:“收拾收拾,我們馬上動身。我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小嬣,幫我留封書給元帥。”小嬣便去案前鋪紙道:“師尊請述。”游步楷一面思索,一面悠然道:“枉度人生三百年,未曾自信可堪賢。長槍六合于風雪,寶劍三尺做七弦。不曉德才何一取,舉推濁艾出深淵。恩同再造弗言報,待等明朝復陣前!——恕不告而別之罪,然乞求體諒,游必方拜上!”念罷,慨嘆良久,再才道:“我和廿娘先去碼頭,你半個時辰后去交了書信,就來會合我們。”
漢水西岸的碼頭,夜幕點亮了所有的燈火,一眼望去,風平浪靜的水面,真的和天漢銀河一樣,也不能說完全一樣,因為天空只有陰云,沒有星月。碼頭港內并沒有停泊太多的船,但背負行囊的人,卻堆滿了碼頭內外。大多數人們的行色也沒有那么匆匆,甚至在路旁樹下就有席地坐臥者,不僅有窮困者,還有持劍的少年。少年并沒有白衣如雪,也看不出風流倜儻,除了一柄劍,全無特別的飾物。劍和洛邑時也沒有區別,但位置卻到了胸前,被互相插的雙手緊緊抱著。眼睛是合上的,所以不知有沒有光,不過眉宇之間,分明是淡然的神態。路過身前的人,也很少會投來好奇或恐懼的目光,連好睇人的游步楷都沒有。
游步楷現在沒有睇人,反而被許多的人在睇。寬闊的道袍,蹣跚的步伐,最主要的自然是小嬣和崔廿娘。小嬣不僅扶著游步楷,還勸著游步楷:“子夜二刻,太晚了。還是住一宿,明日再顧別的船吧……”顯得尷尬的崔廿娘隨在其后,因為是他預付的船錢。游步楷雖然不能上陣殺敵了,但搞政治工作還是有余的。并沒有對小嬣說什么,而是叫崔廿娘趕上來后,才對小嬣道:“你打她一頓得了。”說得師兄弟兩個互視良久,而后小嬣佯作瞪眼,拿拳頭在崔廿娘胸前輕輕地錘了一下嗔道:“崔二實!”再問游步楷:“真的不住?”游步楷顯得不賴煩道:“哎呀!不是說了嗎?不換不換!不痛快你再打崔二實一下!”小嬣真的又打了一下崔廿娘,再對游步楷道:“風大了,去茶鋪避避風。”游步楷嘆聲道:“真不想進去,可不想也不行啊!”一面向茶鋪去,一面又道:“我現在就跟那剛出獄的犯人似得,就想在外面!”小嬣微笑道:“弟子可不是獄卒!”游步楷當然不會嫌小嬣管得緊:“想多了你!再者說,哪有如此美麗的獄卒!——不許說卞婧,她是客串!”
這里的茶鋪是為等船人旅客歇腳的,前提是要有預付船錢的憑信,完全等同于候車室。既然等同于候車室,那自然會有照顧特殊人群的區域。縱然游步楷不愿意將自己歸到老弱病殘,但身體的不便,令他不得不妥協于事實之前。小嬣和崔廿娘因為是游步楷的監護人,所以也跟了進來,可游步楷卻告訴師兄弟兩個道:“趴桌上睡,現在還早著呢。不要管我,我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師兄弟兩個雖然陪著說了良久,但還是因為困倦,接受了游步楷的勸。
游步楷睇人當然不是為了找好玩的,也不是找妖精,而是在尋那人。這個‘那人’在游步楷這里,并不是指某個人,而是一切有緣人。例如鄰家小妹,例如法海和尚。‘鄰家小妹’不一定個個都討人喜歡,但畢竟是一同成長起來的,知道知道現在的生活,回憶回憶過去的時光,由此感懷一下世事滄桑,再互相說一句:“我還行!”‘法海和尚’固然是前世的仇人不假,但在寂寞面前,仇人也未必不能等同知己,更何況是前世的仇人。也當然更想像史進和魯達那樣,在茫茫人海之中,遇見一個惺惺相惜的兄弟。有一見鐘情者,那就更好了。如果這些人都沒有,那看看自由嬉戲的孩子們,感嘆地說一句:“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啊!”看看恩愛偎依的情侶,帶著幾許醋意和羨慕嘟囔一句:“要這樣嗎!”完了再默默地祝福一下。看看面前幸福的人,自己也會感到幸福,因為你畢竟活在一個能看見幸福的世界里,這不就說明你自己也是幸福的人嗎?
當然,有陽光就會有陰霾,而且往往是回首之間。游步楷欣然看了一會兒半大不大的姐姐,精心照顧著咿呀學語的弟弟,再轉頭去看另一側,另一側就沒有幸福感可以尋找了。茶鋪的這個區域是由三尺多高的欄桿隔出的,欄桿外走廊的一邊,在兩側有許多席地而坐者,也有幾個躺下的。正當感慨發出,卻見三個少年透過欄桿將行囊遞進來,而后陸續翻了過來。游步楷一聲冷笑。小嬣恰好睡醒,便起身看了道:“不知羞恥!”平時小心謹慎,溫文爾雅的小嬣罵出這樣的話,不僅游步楷為之一驚,連崔廿娘都問道:“二師兄,為何……?”小嬣的回答卻是:“師尊想說的。”氣得游步楷笑道:“妖精!我什么時候告訴你我想說了?”小嬣嫣然一笑:“徒兒想當然。”游步楷嗔道:“裝什么姒兒上身!——說原因!”小嬣卻不緊不慢地一面給游步楷和崔廿娘倒茶,一面道:“師尊根本不樂意進來,再嗤之以鼻,很容易想當然。”游步楷點了點頭,端起杯子問道:“你們怎么想的?廿娘先說。”崔廿娘自然不會對游步楷的心子揣測一番再做回答:“妾以為其等無德,然人之常情。請師尊縱之!”游步楷轉問小嬣。小嬣微笑道:“師尊吃人的妖精都可以不計舊惡,三個少年,自然不會計較。”游步楷卻道:“我可不是什么玩意都恕,蚊子不恕,虱子不恕,豎子不恕。”小嬣笑道:“‘豎子’罵誰都可以,例如國士無雙的韓信,威震天下的項羽。——師弟勿憂,師尊若果真不恕,師兄早已出手了。”游步楷笑道:“是啊!畢竟,我曾幾何時也是少年呀!你們師祖恕了我,我又何必容不下他們的一念之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