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二刻,一艘不算小的船駛入了碼頭,降下了風帆。當放下連接碼頭和船的木板,早已等在甲板上準備下船的人們,便一涌而下。接下來是被提前驗過憑信的特殊人群和監護人上船。事實上只有游步楷師徒三人先登船,當小嬣和崔廿娘扶著游步楷找到憑信上寫的艙房時,才有人趕上來。船艙內燈光昏暗,但足可以看見凌亂的八張床鋪和不少的垃圾。小嬣一面和崔廿娘收拾,一面道:“至少換副鋪蓋吧!”游步楷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八張床鋪是分左右的上下鋪,只不過比火車的硬臥多了一層,余外都一樣。游步楷憑信上的鋪位本來在左二,但以游步楷現在的身體情況,只有小嬣和崔廿娘用法術移得上去,然而這是人間,不可能為此就暴露身份,因此鋪在右一位的小嬣就和游步楷換了。不想卻有人提出了異議。
并不是鋪在右二位的崔廿娘,也不是那個帶劍而憐香惜玉的少年。卻是一個幫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放好行囊的青年男子:“小伙子睡下鋪?!”語聲之中不僅有疑惑,也有對游步楷的質問。緊接著又問了一句:“是小伙子吧?”游步楷笑道:“算是吧!”青年男子被小嬣解釋了才罷。最后一個進艙的是個年輕女子,鋪位在左下。放好行囊便用宛如溪流般清靈的語聲問道:“請問床鋪一來就是這樣的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又無奈搖頭嘆聲道:“哎喲,怎么這樣啊!”也只得簡單地收拾一下罷了。游步楷是好睇人,但現在既是光線不允許,也是身體不允許,所以只得放下對這些有緣人的好奇,被崔廿娘照顧著睡下了。
舷窗照進了東升已久的陽光,讓睡到了辰時四刻的游步楷睜開了眼睛。看見的是侍立床測的崔廿娘,因此壓低語聲道:“你要這樣跟丫鬟似的!——你姐呢?”見崔廿娘聽了面露不快,便馬上道:“廿娘好歹是大家閨秀,不好意思麻煩……”崔廿娘卻顯得更加不快:“三綱五常才是大家閨秀。”游步楷笑道:“頂嘴算三綱還是五常?”正欲坐起身,卻看見對面床鋪上的年輕女子坐起了身,于是便馬上將自己的視線,藏在了床頭的小桌下。崔廿娘當然疑惑,等年輕女子出了艙房,便問游步楷:“故人?”游步楷坐起身答道:“你們女子化妝是對他人的尊重;在她沒有梳洗的情況下就見她,那就是我不尊重她了。”在崔廿娘的幫助下,游步楷簡單收拾了一下,小嬣也回來了。崔廿娘雖然沒有爭風之意,但有爭風之行:“妾先和師尊往飯堂,師兄幫著收拾收拾。”小嬣氣得笑道:“我的神呀,在這打擊報復我!”游步楷怕一發不可收拾,便道:“收拾什么呀,反正不是倚月軒!一起走,別吵人家休息,人家說了要睡到中午的!”
飯堂位于船尾甲板上,空間雖然不小,但正在早飯時間,所以好座頭都被先來的占據了。游步楷的兩個寶貝徒弟當然知道他喜歡欣賞風景,所以異口同聲道:“叫些包子外面吃,可以看看江景。”說罷,兩人的目光又打在了一起。娉嬣姊妹可以對游霄退讓,因為游霄是游步楷的女兒,而崔廿娘卻只是師弟,所以不能讓。游步楷心中只有一個恨字:“要不要打一架你們?”小嬣笑道:“打贏了師尊有賞錢嗎?”不等游步楷回答,她便點餐去了。游步楷一面往欄桿邊去,一面對崔廿娘道:“你怎么也不蒸饅頭了?早知道讓你投你姑去的!真是的!”崔廿娘無言以對,卻哭了起來。急得游步楷道:“你這是……我錯了我錯了!”見勸不好,便高聲叫道:“小嬣!”小嬣隨即而至:“師尊有何吩咐?”游步楷指著崔廿娘道:“把廿娘弄笑……”小嬣卻道:“她哭不哭跟奴不相干,師尊自處之。”可一面說著,一面對游步楷擠眉弄眼。游步楷會意,便將小嬣劈頭蓋臉地罵了個厲害。小嬣當然配合,哭了個梨花一枝春帶雨,引來了無數圍觀同情者。崔廿娘見眾人多指責游步楷,便立刻擦了淚,勸好小嬣,一起向眾人作了解釋。
眾人大多數被兩個勸得散去了,只有一個年輕女子沒有離去。游步楷打量時,只見高挑而勻稱的身姿,穿著一套淡紫色的衣裳,五官端正的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粉黛,淡紫色的唇尤其醒目,但最為好看處卻是那迷人的微笑。女子也不在意小嬣和崔廿娘的打量,只問游步楷道:“還是吃糖茶?”游步楷笑道:“你請我當然喝。”女子對游步楷俏皮一笑,再佯作吃驚道:“不躲了!美女看多了,不害羞了?”游步楷卻道:“主要是視如平常了。”女子輕輕地、俏皮地拿鼻子哼了一聲:“被壞人打輕了!”說罷,轉身進了飯堂。游步楷笑道:“難能可貴人依舊!”小嬣擦了淚:“這人身上沒有修真者之氣。究竟何人?”游步楷悠然道:“有緣人!——吳剛伐桂有何言?佳麗嫦娥舞廣寒。縱是新痕依舊復,但求一笑憑欄桿!”念罷,欣然微笑慨嘆良久。
小嬣點的早餐和游步楷要的糖茶,都被小二送到了師徒三人剛搶到的好座頭,卻再不見那個淡紫色的女子。小嬣自然疑惑:“怎么不來了!?”崔廿娘道:“叫小二哥問問?”游步楷卻出人意料地道:“既然是有緣人,那肯定是因緣而聚,又因緣而散。——不過,也怪凄愴的!”搖頭慨嘆后,卻高看云流,低看江流,微笑不語,獨自悠悠。
有劍的少年也走進了飯堂,先向小二點了一碗面,再拿冷峻的目光掃視一下室內,而后向游步楷三人的座頭而去。并不是認出了崔廿娘,而是座頭好。不僅人少,而且靠窗,也相對僻靜。不過崔廿娘縱然改成了坤道的打扮,但面貌和氣質卻絲毫不減優雅溫婉,所以到了桌前后,問的是崔廿娘:“能坐嗎?”沒有了輕浮之氣的少年也被崔廿娘認了出來,但她不敢做主,所以看向了小嬣。小嬣還沒有開言,看水看云看往事的游步楷卻道:“又沒有包桌,干嘛不能坐。”但沒有回頭的意思。
少年當然不會再對崔廿娘說話,因為游步楷看上去儼然是男主,小嬣也是一副長姐的樣子。作為一個劍客俠士,固然可以好酒疏狂,卻絕不能不義。然而往往越想克制,就越發無法克制。因此目光的遭遇自然在所難免,躲開后不久又重復發生。崔廿娘對少年的風度雖然欣賞,但她畢竟是歷經過千年浮華,對外表早已不愛看重。之所以暗自窺睇,只是因為對俠士的傾慕。小嬣雖然不知道兩人的過去,但不想自己和游步楷在此礙人。因此便對游步楷道:“師尊不想進食,那讓廿娘把座頭占著,奴陪著去甲板上散散步吧。”游步楷卻道:“你吃完了再說吧。我不餓情理之中;你不餓鬼都不信!”小嬣還欲爭取,卻見又有人走過來道:“可以做這嗎?”
小嬣打量時,只見是顯得很大眾化的一個年輕女子,一身流行的衣服,雖然臉上沒有粉黛的痕跡,但青春的氣息卻不言而喻。固然已經從婉如溪流般的語聲中,聽出來是同艙的那個年輕女子,但連自己和游步楷都嫌礙著崔廿娘,又怎么會再讓人坐下:“不好意思,奴師尊好清靜……”游步楷卻道:“好清凈者不爭清凈。”雖然一副座頭坐了五個人,但沒有一句語聲。沒有語聲,卻有笑聲。不是游步楷在為云動江流而笑,也不是小嬣在為崔廿娘的欲說還休而笑。是年輕女子在輕輕地笑。笑的原因當然是開心,開心只是因為她手中的話本小說故事精彩。笑得過于大聲之時,還拿手捂嘴。這閑的沒法,卻又不能自行活動的小嬣,可謂是太有誘惑力了。卻沒有挪坐過去一同看,只是在那里眼饞,因為她無權打擾他人。
游步楷終于轉過了身,但還是沒有食欲。年輕女子聽了,便遞自己的點心給游步楷:“試試我這個。”游步楷笑道:“多謝姑娘盛情,奈何貧道著實不饑。”年輕女子卻道:“我放在中間,想吃就拿。”并沒有就此聊起來,因為又來人了。來的是一個跛腳頭陀,見了游步楷,便搶上前拉住手,搞得游步楷還以為又是沒有印象的故人。當游步楷確定不認識時,這個滿臉堆笑的頭陀已經坐在了年輕女子的板凳上,開始給游步楷診斷,而后再推薦游步楷上他的廟。聽得年輕女子直撇嘴,小嬣也湊到游步楷耳畔請示:“這騙子怎么處置?”游步楷正欲說時,年輕女子卻道:“這是我的座,你別在這!”不再是溫婉動聽,如溪流般的語聲。而是,怒目而視,厲聲斷喝。可騙子還是沒有起身離去:“哎喲,你腸胃不好,關我什么事?!”年輕女子更怒道:“你……”話音未落,劍便指向了騙子:“走開!我不想見血!”當然是少年的語聲和少年的劍。
騙子去后,游步楷謝了女子和少年:“多謝二位施以援手!”再叫小二:“拿兩角酒來!”又叫小嬣:“你點幾道下酒菜。”小嬣知道這兩個都是江湖中人,所以點的菜品也不是上好的。游步楷不是江湖中人,但不可否認,身上的江湖氣,一點都不亞于江湖中人。因此對面前的兩個同道,那當然是頗為欣賞:“貧道游必方,字步楷,道號倚月。這兩人是貧道的弟子,武小嬣、崔廿娘。——敢問兩位高姓?”少年抱拳答道:“北野靯。”女子答道:“你們叫我芊樹就行。”游步楷玩笑道:“是‘東風夜放花千樹’的‘千樹’”芊樹爽朗笑道:“哈哈哈哈……草字頭的芊,小姓。——道長看來不是江湖中人,為何受了如此重的傷?”游步楷笑道:“說來慚愧呀!貧道是安州蒲騷縣人,因與西洋教徒爭執,因此被他們的弓矢射傷。虧得小嬣她們救護,才保住殘身。”芊樹順著說了幾句,再道:“你們還是謝這位北野大俠吧。”北野靯道:“舉手之勞而已……”游步楷卻道:“舉手之勞,亦可不勞。事雖不大,俠義難消。”三人說著,酒菜被端了來,但五人并沒有暢飲起來。因為那個跛腳頭陀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