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槊,通長有一丈一尺,一尺多長的八面槊頭,鋒銳映月。銅槊格為鏤空山水紋,兩條紅綢隨微風而動,筆直的槊桿,被黑色的葛布所纏繞著,槊的銅制尾托卻沒有裝飾。是的,是和石珊那八面漢劍如同一套的槊,無心柳的槊!
游步楷拔槊在手,那手感也和送給石珊的劍一樣。越發的親切感使他不由自主,將六合槍法舞了出來。
原來這條槊的槊桿是積竹木柲所造。所謂積竹木柲,就是中間一根質地堅硬的木棍,外圍包裹一層或兩層長條竹片,竹片的外面緊緊纏繞優質藤條,然后用結實的絲線細密地束縛藤條。最后還要涂漆,用生漆一層又一層地均勻涂抹,使這些材料緊密結合成一體,再纏繞上葛布。這種槊桿剛柔相濟,遠遠地超過了鐵桿。
因此游步楷更將那六合槍法,使得似盤旋曲折入云龍,倒海翻江出洞蛟,九天瑞雪紛紛落;三月梨花片片飛!
再看那些過于活潑的女孩們,一個個瞠目結舌,都望得呆了。
游步楷見了,便趁機一槊一個,將女孩們手里的兵器都打落了,包括石珊的劍。
此起彼伏而鶯啼婉轉的呻吟之聲,換來的不僅僅是,游步楷心中對她們的憐惜,更有厲聲大喝:“喜歡打架是吧?那就自由搏擊,直到卯時!”不是游步楷所發出,也不是石瑋所發出,更不是同樣在呻吟的石珊所發出,甚至不是淼字營的人所發出。是的,正是長槊的主人,無心柳所發出。不再是灰色的長袍,而是淡藍的絲衣;也不是款款走來,而是由天飄飄降下。星月光照冰姿,洗妝不褪唇紅,長發如瀑披散,杏眼猶有怒色,橫眉尚存不平。然而到了游步楷面前,嘴角卻揚起了笑:“步楷哥哥好槍法!”游步楷當然也是一笑,奉槊還給無心柳道:“讓心柳妹妹見笑了!”
無心柳接過了槊,但未及開言,又聽得隱隱喊殺之聲從垚字營那間傳來。于是兄妹兩個再度駕云升到天空,看見果然是垚字營兵亂,無心柳便道:“真的是垚字營!步楷哥哥,我們怎么辦?”游步楷道:“兵亂規模太大,幾乎是整營!”而后對石珊道:“垚字營兵亂,你去大將軍府報知!”石珊拾起劍去后,游步楷又對石瑋道:“你先去傳令陌刀隊守住營盤,敢擅出者就地斬首!然后再領艮午宮弟子坐鎮大帳!”再領了女兵和無心柳往垚字營而去。
垚字營兵亂的起因很簡單,只是由于鼓琴真人招來的兵,罵了鈴氏三兄弟一句。無名小卒也未必就那么死不足惜,所以坐鎮垚字營的王一可以軍規罰了殺人者三百棍。由于事后發作計劃相對周密,因此破壞力也就更大。原本是想暗殺王一可的,只是因為淼字營的動靜太大,驚得王一可和衛兵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所以一不作,二不休,八百士兵一齊反了。鼓琴真人連同招募的一百余兵,都往九幽投了真武大帝;而王一可卻使一桿方天戟獨戰鈴氏三兄弟。
無心柳和游步楷雖然不知道兵亂的原因,但兄妹兩個知道,王一可是不可能發起兵變的。所以只是一槍一槊來助戰,女兵們也與孟直率領的焱字營精兵一起來奪營門。不多時,跨一匹白色獨角虬,提一雙丈二點鋼槍,穿一身玄鐵雁翎甲的趙將軍領軍至。營門已經被孟直領兵奪下,所以趙將軍便道:“眾軍將垚字營四面圍定,劉洋、丁滿、任丹玉率一千兵與孟直等平亂!”
劉洋跨一只貘豹,提一口刃長四尺的大槍,一身青袍玄甲;丁滿騎著白毛狻猊,提一桿破城戟,一身紫袍玄甲。而任丹玉,妝點的人如其名:一領紅衣似血,豐唇滿若朱丹,腰肢纖細敵唐蠻,真是明眸盼盼。稱諾鶯啼婉轉,晚風長發翩翩。三斤輕呂也翻嫌,叫個童兒捧劍。她并沒有乘坐騎,大概是因為嫌跨馬的姿勢不好看。蘭花指如拔開天斧似的拔出了三尺劍,再才步步金蓮地領本部沖殺入去。劉洋、丁滿那都是槍刺處一命嗚呼,戟掃時血肉橫飛,而任丹玉,不是太極劍法,卻慢似太極劍法,估計與其相敵者,是被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滿是粉黛的面容,和嬌媚無比的作態迷魂致死。
游步楷是個不太正經的道士,一部《三國演義》都被他讀爛了。因此現在他的心中只有一句話:“治亂用重典!”而體現在行為上,便是三十余合刺死鈴上,而后又要來扎死鈴音,好在王一可攔了,他才收住了殺心。
現在的天色已經大亮,但殘月還掛在天空,更使清冷的晨風,又添了幾許涼意。第一縷陽光照進垚字營的時候,被俘和投降的亂兵已全部在大帳前,中箭著槍者、頭破血流者不勝枚舉,而數量卻不足三百了。鼓琴真人所招之兵,也是損折了六分之五,余下的仍不同程度上受了傷。再看這營,尸堆如山,血流成渠,余外就是廢墟。王一可固然平亂有功,但是失察之罪也未必能抵過不問。而顏靜的罪名就不是失察,擅離軍營,治軍無法,致使一營傷亡殆盡,怎么著也是個死罪。所以游步楷他們都在為兩人捏著一把汗。
明德大帳中,高守帥正坐,劉副帥和趙將軍為次,而如初仙子卻在顏靜身旁安慰。問知了事情的起因,高守帥便道:“鈴音不服軍紀,率部嘩變,釀成一營喪失殆盡!依七禁令五十四斬斬之!王一可雖犯有失察之過,然平亂身先士卒,擒得罪魁,故可將功折罪!”再下令免了亂兵之罪,又對平亂的將士給予了嘉獎。但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及那個越發憂郁的顏靜。
然而顏靜是個赤子之心的人,有罪豈能不受責罰。但正欲上前自首,卻被游步楷搶了先。游步楷出來向前跪下道:“末將淼字營士兵也于子時滋事,而末將全然無措,絲毫不得主張!若非焱字營無副領加以援手,禍亦不小矣!故末將請罪辭職,甘當軍令!”縱然游步楷的罪名成立,也不過是和王一可那樣將功折罪,根本就無關痛癢。然而卻急壞了無心柳,只見她連忙上前與游步楷并排跪下道:“淼字營女兵只是在自行訓練,根本不是滋事!而且游統領一槍連挑兩個賊首,女兵也平亂有功。請守帥明察!”游步楷雖然知道在場的眾人都不會對自己落井下石,但還是被無心柳的舉動弄呆了半晌,可謂是受寵若驚?;剡^神正欲向高守帥澄清事實,卻見無心柳反咬著下唇,并用一雙怒目瞪著自己,心中便不由得怕了起來。有了這段時間差,因此澄清事實的,就變成了趙將軍、王一可和孟直。所以高守帥對游步楷道:“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想躲懶!”而后下令散帳。于是被如初仙子勸住的顏靜也沒能自首。
從明德大帳里出來,無心柳便瞪著游步楷道:“聽見沒?!不要妄自菲??!也不要想躲懶!”游步楷只能賠笑道:“深謝無副領厚意!游某當銘記于心!”無心柳嗔道:“步楷哥哥再這么叫,妹妹我就開打!”那無視眾目睽睽之下的范兒,游步楷又幾時得見過,因此他也全然放開了。好在孟直知道無心柳的性情,所以只由著這兄妹兩人有說有笑有鬧。
不過畢竟是廝殺了半宿,所以哪有不困之理?見顏靜和如初仙子駕云往玄岳主峰而去,放了些心的兄妹兩個便互相道別,各自同本營的人回去吃過歇了。
亥時三刻,游步楷終于睡醒了。餓了!因為差不多六個時辰沒吃飯了。神仙可不一定都不食人間煙火,比如太牢,那就是給神仙的大菜。游步楷出帳看時,除了站崗巡邏的士兵,就是璀璨的星空和半輪殘月。伙房,沒有一點剩飯,只得抽了幾根黃瓜。一面吃著黃瓜,一面往女兵營區來看。見兩間營房都修復了,里面也靜靜的,所以便再往淼字營外去了。神軍軍營的大教場不遠處,是個八十丈方圓的大池,不是整營的吃水,而是防火的必備。絲絲涼意的晚風拂波、拂柳、拂芳草,也拂過了一身布衣的人。人,坐于柳下岸畔,黃瓜還有兩條,卻沒有吃了。臉上時而是慶幸的微笑,時而是疑惑不解之色,時而又是自慚形穢的神情,轉換是瞬間地,平凡的竟而重疊了。
為之慶幸,為之疑惑,和為之自慚形穢的,是同一件事,也可以說是同一批人。游步楷他不是個英雄,一個身鎖茅廬的人也做不了英雄。固然憑著一套六合槍法,降服過六十洞妖魔,但那不過是被動而為。如果不是被妖魔們攔截著要拿他做下酒的菜,他根本就不會出槍。但哪個男兒沒有過英雄夢?遇到了曾幾何時想成為的英雄,沒有羨慕,沒有嫉妒,也沒有恨。心中也有很多,有對他們無比的敬意;有與之相識的榮慶;有與之同列的自慚形穢。疑惑!極其的疑惑!為什么與之同列?珍惜!及其的珍惜!人海茫茫,是多大的緣分才能相識呢?
半晌,輕輕的腳步聲堪堪而近,好睇人的心驅使著回過了頭。亭亭玉立,長發翩翩的人近了,濃重的香也撲面而至!香!卻不是花香,也不是熏香,更不是什么體香,只是脂粉的香。本來不知道是什么香,看見了人的臉才知道。五官在星月之光下,的的確確是有幾分巧奪天工,但濃重的脂粉很讓游步楷懷疑其真偽。星月之光固然暗淡,可那一領紅衣,依舊如血鮮艷。在垚字營的戰場上有過一面之交,而且明眸善睞的任丹玉也看見了自己。既是躲不過去,也是想結識一下,所以便立刻站起身來,握著黃瓜唱了個喏。玉面上淡淡地一笑,頗顯得愛答不理,因為僅此一笑,之后人便走了開去。游步楷也是一笑,自然是苦笑。而后卻又坐下來,看著這景致,想著那批人。
又不多時,腳步聲隱約再起。方才遭了任丹玉的冷遇,怎么還會回頭。確實沒有回頭,可人做到了身旁,并問道:“步楷哥哥也剛剛睡醒嗎?”沒有再睇無心柳,因為根本不需要了。將一根扎手的黃瓜遞了過去:“帶刺兒的。”卻立刻又收了回來:“我忘了,你們在大荒山獵妖之時都吃傷了的!”無心柳微笑道:“我本就不愛吃,在獵妖期間還都是老黃瓜,我就算只喝稀飯也不吃黃瓜,我有些挑食,不喜歡吃的餓著也不吃!”游步楷壞笑道:“餓得還不夠!”無心柳笑道:“我奶奶以前也這么說?!庇尾娇瑓s滿臉慚愧道:“我說都后悔!”搭著游步楷的肩微笑道:“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沒事!”為了讓游步楷轉換一下思緒,便再正色道:“步楷哥哥,第一次見你,我還以為你是個傻哥哥呢!”
“很正常。”
“哈哈哈哈……騙你的啦!——事實上是,見你第一次就忍不住沖你笑,你的笑容很純真,就像個孩子!所以我在有意去捕捉你的眼神?!?
“很不正?!?
“哪里不正常啦?”
“我怎么會純真!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說,你做過什么壞事?”
“我倒是想大奸大惡……”
“那不就好了!”
“哈哈哈哈……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感覺挺文靜的……”
“天吶!還有人覺得我文靜!你是沒看到我人來瘋的時候!我喜歡熱鬧,但前提是跟我喜歡的朋友在一起!”
“爺們兒!純爺們兒!”
“是滴,我喜歡大家把我當兄弟!我最討厭看不起女生的家伙!”
“我就看不起女生……”
“為什么?!”
游步楷正欲答時,卻聽見聚將鼓響了,兄妹兩個便起身往明德大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