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道轍的心情自然是可想而知:別離重與我相思,無奈癡情難化辭。早識今朝長恨果,當年何必與新詩。可惜還是得離愁別恨,而且是沒有人訴說的離愁別恨。連勉勉強強地話別,多不曾有,便只有望著遠去的背影,分道揚鑣而去。一個英雄當然不只是兒女情長,所以孟道轍的工作態度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他不是游步楷和劉姝瓏,所以他先下令:“不得殺俘虜!”又對俘虜道:“我們可以放你們回去,但希望你們不要再在我神州大地造惡業了,回西方去吧!”看著俘虜一道煙去后,再道:“將輜重都燒了!”話音未落,卻從空中傳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如此多的輜重,何不取回玄岳用度,而欲化為塵煙?豈不可惜哉?”語聲柔美,顯然是個女子發出。但眾人抬頭看時,并不見什么尊者菩薩,甚至沒有人。可疑惑的目光被一個從白云間落下的布袋所吸引了,還是那個語聲道:“此為人欲囊,可囊括千萬斤,唯人不可裝,道友好生使用!”孟道轍接過在手,施禮問道:“乞問是哪方菩薩佛祖?在下等功成之后也好往寶山還愿!”然而等了良久,卻再無言語入耳。孟道轍也只能用人欲囊裝了輜重,而后率部翻梅山而去。
邵州北面便是洞庭湖,洞庭湖東是岳州,西則是朗州,朗州北面即是荊州。黃亞嬌戰死之后,金伯謙為首的原玄岳舊軍派,便極力推舉孟道轍任荊州鎮將,而且是以正三品懷化大將軍、節度使的身份去的。而一同升官的還有無心柳、高陽玦。彭傳奇、金伯謙、丁滿、劉洋、顏靜、劉麗莎,甚至連石瑋、法禪、吳霔、冰雲,艮午四姬等低級將佐都受到了封賞,因為收復了玄岳,游步楷也只不過被免了職。除了因戰功封官,畢竟這些都是玄岳軍的新一代骨干,如果處理不妥,什么摩擦、抗命、鬧餉,乃至于改換門庭、嘩變、投敵都有可能發生。然而現在這些都沒有發生,縱然群龍無首。
防守荊州的是,官職為隨州節度使的丁滿。兩人在長江北岸相見,也沒有那么多客套,孟道轍年長,所以先問道:“伯謙他們呢?可都無恙?!”丁滿笑道:“他們都無恙。高陽節度使回鎮鄂州,王節度使鎮沔州,顏節度使回鎮安州,金司馬、彭司馬鎮守玄岳,劉糧曹則領家屬再避大荒山。——怎不見無節度使?”孟道轍將過程都簡單說了,又將人欲囊里的輜重都給了丁滿,再道:“我先回玄岳聽令。”話音剛落,報馬飛落面前:“金、彭兩位司馬召眾將軍返玄岳天柱峰議事!”丁滿先叫報馬:“下去休息一下。”再問孟道轍:“大戰在即,兩位司馬為何召我們回去議事?”孟道轍答道:“南岳軍攻占了衡州,賊兵必然無暇北顧。且我玄岳群龍無首,也需議選一個元帥。”于是丁滿與孟道轍將防御事宜都交代了小青等將佐,而后才一同登程回玄岳。
黃昏時候,當駿馬和狻猊落到天柱峰的金殿前時,卻見一只斑斕猛獸趴在弼馬溫的石柱前打盹。當然不是無心柳的坐騎,因為游步楷的幕僚關中四姬就在旁邊。被游步楷譽為精細鬼兒的娉嬣姊妹,自然趕忙上前接韁繩:“二位將軍且將坐騎交給奴姊妹。”丁滿問道:“游大哥回了多久?可有其余節度使先到?”回話卻是施禮畢的吉姒兒:“我們四個和游將軍酉時初刻回的。剛才顏節度使到了。”孟道轍便道:“勞煩你們去廚下簡單準備一些飯菜。”關中四姬去后,丁滿笑道:“看來這事非議道明天不可了!”孟道轍卻略帶憂思道:“依我看,南岳軍堅持不了多久,所以我們不能久議不決。——丁兄心中的元帥人選是誰?”丁滿正欲耳語答時,高陽玦又落下云來。一下施禮畢,三人只得入金殿去。
三人剛進金殿,游步楷便問孟道轍:“我妹兒呢?”說著,卻起身讓座。孟道轍當然不肯位列于游步楷之前,便一面示意游步楷回坐,一面開始簡單說過程。孟道轍說罷,劉洋和劉麗莎也到了,不久王一可也姍姍遲來。因此都施禮畢,游步楷便道:“那就直入主題吧。軍不可一日無帥,所以我們之中,必須也必要選出一個來當。都是自家兄弟,盡管暢所欲言。”這種主持人的口氣,顯然帶有毛遂自薦的意味。在場的也都是有幾百年道行的仙家,因此當然聽出了弦外之音。金伯謙首先道:“那我提議游道兄。古人云國賴長君,游道兄才智敏捷,大巧法天,用人用兵如作詩填詞,落落大方,有條不紊。”孟道轍當然是支持游步楷的:“金司馬所言極是!游兄長深通兵法之要,且以誠待人,推心置腹。因此合當為我軍之帥!”而高陽玦和顏靜自然也是游步楷的支持者。高陽玦又找了一條理由:“游道兄氣節風骨,乃我之楷模!理當為帥!”而話最少的顏靜也道:“末將附議!”丁滿雖然與游步楷交厚,但他畢竟是玄岳舊軍系,而游步楷屬于新軍系,所以只能與舊軍系的其他人一起以沉默來反對了。
游步楷當然知道舊軍系的意思,但卻是笑道:“我妹兒在場的話也會支持我,我也只能勉力為之!”舊軍系的哪有不起嗔心的道理?可不等在心中鄙視,卻又聽見游步楷正色道:“本兄長號令如山,敢違者軍法從事!——令,游步楷蒲騷縣尉,前往接應無心柳!令,金雙為玄岳軍大元帥;孟直為副元帥!”將在場的眾人弄了個云里霧里,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此又笑著解釋道:“我一個好閑之人,哪里能當什么大元帥!伯謙、道轍戰功卓著,久于軍事,且堅忍不拔,又兩家英才之首,不為重任,豈非暴殄天物?——大家是沒異議呢?是沒異議呢?還是沒異議呢?——那我去接我妹兒和閨女去了。回見!”說罷,起身飄然而去。金伯謙與孟道轍回過神也沒有鬧什么三讓而受,因為游步楷已經把話挑明了,所以達成平衡的兩派不會有分歧,也必須要團結合作。而第一道團結合作發布的文件,是封游步楷為唐州節度使。因為丁滿道:“游大哥有唐堯讓賢風范,又每常念唐朝博大之氣,不如以唐州為節度使封之。”
金殿之內還在廟算,而金殿之外卻是月光滿天,照著冷冷清清的山巒和宮闕。老虎與狻猊還有貘豹一樣趴著打盹,就像是三只懶貓。而駿馬雖然也寂靜無聲,但屹立著,全示著充滿力量的美感。駿馬的美感當然映入了游步楷的眼簾,因為他以釋重負,并且志得意滿。所以他笑了,招牌般的微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語聲雖然帶著感嘆,可很是輕微,但老虎的耳朵卻動了動,睜開虎眼看了看,再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游步楷笑道:“攪擾虎兄好夢!”不見了關中四姬,便叫老虎:“虎兄且睡,我等等關中四姬。”說罷,去崖邊賞月等待。
縱然是清風明月,良辰美景,但現在肯定不是賞月的時候。所以一向不賴煩等待的游步楷,漸漸地焦急起來:“這四個丫頭哪去啦?清風婉婉滿蒼山,皎月閑客獨倚欄。遠望南云千里外,奈何四女步艱難!——死了張屠戶,還吃帶毛豬?!”正欲回金殿向孟道轍等人說時,卻遇柳青云出來:“道兄回來有什么事?”游步楷笑道:“我壓根就沒走。我那四個幕僚不見了,等了一會兒。現在不等她們了,勞煩回頭看見替我說一聲。”話音剛落,關中四姬便端飯來了。柳青云笑道:“還是一起吃了再行吧。”游步楷道:“我這么大長輩過去還怕沒飯吃?”說罷,還是幫著將飯拿進了金殿。金伯謙便將封官文書遞給游步楷看,又問道:“道兄以為何如?”游步楷看完卻皺起了眉。這當然會令在場的人揣測,可是他后面的舉動卻更令在場的人啞然。
因為游步楷將文書放到桌上,而后對吉姒兒招手道:“把你們做的那顆帥印給我。”關中四姬無不是一臉驚駭,畢竟欺軍之罪在五十四斬之列。吉姒兒和另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卻對游步楷道:“我那是跟將軍說著玩呢,我們有幾個腦袋,敢假造帥印?”這不但是自保,也是在保護游步楷。游步楷自然知道關中四姬的意思,卻還是道:“現在沒外人!再說了,要砍你們先砍我!拿來拿來!”氣得吉姒兒說道:“過幾天我下部隊去!”但還是將假帥印拿了出來。游步楷在文書上蓋了印,再將印給金伯謙道:“就說是誰在戰場上撿的,現在上交了。——你們吃完了馬上研究我軍的下一步戰略方向,我看島夷南岳死期不遠了。”說罷,領關中四姬出金殿了。回過神的丁滿拿起筷子笑道:“軍有九變之法,我們也不必太在意。而且此印也大為有用。”高陽玦也半開玩笑道:“游道兄如果真想干什么,那我們的腦袋早就搬家了。”舊軍系的將領也都聽得出來這句話另一種組合方式:“如果我們真想干什么,那你們的腦袋早就搬家了。”雖然冷酷血腥,但并沒有再在心中激起多少波瀾,因為那本就是事實。
游步楷和關中四姬來到矩州上空時,卻遇烏云蔽天,細雨點點。游步楷便道:“忘了問他家在哪了!——下去丟鞋吧!”小嬣笑道:“將軍飄然而來,何不飄然而問?”游步楷笑道:“小嬣嫣然相問,何不嫣然而答?”小娉卻道:“既嫣然相問,何必嫣然而答。”游步楷翻身下虎,再將虎變作了貓,讓崔廿娘抱了,卻對娉嬣姊妹道:“答非所答,問非所問;既非所答,何須再問。——我不是倚月和尚,干嘛跟我這說禪機?”吉姒兒笑道:“反正不知禪,又何曾說禪?”游步楷一面與關中四姬落入城中,一面道:“小娉、小嬣,帶我吃茶去。”
娉嬣姊妹既然是狐貍精,那當然可以依靠嗅覺,找到無心柳她們。不過見到無心柳卻是在城外東郊,而且無心柳正在打架。不是打仗,就是在打架,與一個漂亮姑娘在打架。黔地不是多山,而應該說幾乎都是山。可以看見的就是山,與像被山支撐住的天。天依舊下著雨,而且雨滴和風都大了許多。山還是山,綠意蔥蔥,由山澗分為一座一座。無心柳打架的地方就在一條深澗里,周圍卻被無心柳照著,而五色霖的主人彌霖,和冰雪就站在旁邊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