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清晨才姍姍到來。
天空中未散盡的卷積云,像經歷著晨曦的拷問,在初升的朝陽下躲閃翻滾。
檀香繚繞的靈堂里待的太久,我更喜歡外面這摻雜著泥土的氣息。
清新、磅礴、富有朝氣。
干凈、空靈、充滿希冀。
或許因為以前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目睹華年穿衣洗漱。才顯得此刻眼中的他,衣衫不整,蓬頭垢面,不修邊幅。
膝蓋上雖然沒有泥,可痕跡分明的塵土,依舊與臟兮兮的鞋子相互呼應。
忍不住沖他打了個響指。
留給他一個,再過一個小時都不會輕易消退的“得意笑容”,輕輕拍打著翅膀,在小院上空晃晃悠悠。
“你這個孝子賢孫其實已經做的很好啦!不要在過去停留,老人家也希望你一如既往!”
“喂,華年。我可是同樣沒日沒夜熬了三天,再不說話快要憋死了啊?!?
“這李穎你也狠心甩了,沒有印象的浮云你也見了,心里總該有點想法吧。來來來,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大膽說出來,愛神我去幫你實現?!?
“……”
任憑我如何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就是沒有得到回復。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睜著卻也像閉著,鼻子上的羽毛格外顯眼。
這一刻才知道。
我對著憔悴的華年,白彈半天琴。
五分鐘。
十分鐘。
他眼皮才漸漸上抬,像行尸走肉一般有了意識。
卻早就將我那一番啰嗦,當做耳邊風。
陸陸續續有人趕到院里,或吃著簡單的早飯,或將雨水打濕的一些喪葬物品,都裝到幾輛車上。
活動幾下身體,擺脫整晚堆積在身上的僵硬感。
突然地,嘴角一挑。
回了我一個眼神,體會良久。
“都讓你去實現,那我跟咸魚也就沒區別了!”
“你小子~剛才是故意的?”
“這么多人,我對著空氣怎么說話?鬼上身???勞駕愛神大人,區分一下場合。”
“那這會兒怎么又‘活’了?”
“……”
華年上下嘴唇輕輕動了幾下,向我使著奇怪的眼色。
順著他的視線緩緩側目。
華夕月跟幾個年齡差不多的人,剛剛從停穩的車上下來。
乍一看。
跟兩年前身寬體胖的華年,倒有很多相似之處。不過與她同行的幾人相比,氣質明顯高出不少。
臉上的黯然,也在時刻向周圍宣泄著,不同于常人的壓抑。
看得出。
不光是因為老人離世。更多的,是她心里的故事。
“不愧是兄妹!她有故事,你卻沒有酒。”
情不自禁,發出一句自己都含糊其辭的感慨。
可如華年這般才情都在心里的人,明白我這句話并不算什么難事。
“能嗎?”
華年從牙縫里小心擠出兩個字,臉上依舊表現出肅穆和哀傷。
“什么能嗎?我就反感你們文藝青年,說話都沒主語的啊。動不動就是‘你猜’?!?
“曾經有個叫‘陳才’的小伙子,驚艷了她的時光。不管是敗給現實也好,不合適也罷,他們現在應該是沒法在一起了。
你若真能實現愿望,給她一場能夠溫柔歲月的愛情就好。
我也就不用每年春節,都像‘深井冰’一樣,操著不被理解的心,處處當壞人。”
“……”
沒有體會過這種兄妹之間的親情,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
雖然無法理解,華年作為哥哥的思維方式。卻能清楚地感受到,這是一種不同于愛情的能力。
同樣是愛。
為何我這樣的愛神,一直被禁錮在“愛情”的牢籠里?
或許曾經浮云心目中“如父如兄”的華年,才是愛的旅途上,寂寞的行者。
知道愛情是誰、親情是誰、友情是誰,卻不問與誰同歸。
“只是這樣就ok?”
“嗯!這樣就好?!?
眼見華夕月臨近,我彎弓搭箭。松手的瞬間,已分不清金色的光芒與冉冉升起的朝陽。
余暉落下。
華年的聲音猶如囈語,逆著陽光傳到我耳邊。
“陳才有個姐姐,跟我是初中同學。叫陳穎。姐弟倆人都挺穩重的~”
我瞪大眼睛,盯著正在與華年交談的華夕月。
仿若當年屬于他們的青春,從我臉上無情碾過,留下縱橫交錯的車轍。
似乎他們都在短暫的時間,狹小的圈子里,書寫著無悔的故事。
可真的會沒有任何遺憾嗎?
也許正是這種目睹他們散落天涯的孤獨,讓曾經的華年孤軍奮戰。在現實殘酷地圍剿中,遍體鱗傷,仍想帶著初衷突圍。
張俊跟陳穎走散了。他自我麻痹地做著單身狗,她可能正帶著閨女走走停停,笑笑唱唱。
陳才跟華夕月走散了。她不敢對愛情抱有幻想,他或許無奈地陪在另一個人左右,偶爾像朋友一樣跟她訴說愁腸。
華年跟浮云,也在愛與不愛的邊緣,發著無聲的吶喊,努力地,想看清自己真實的模樣。
很快。
鑼鼓喧天,哀樂齊鳴。
一個個有些熟悉的面孔,各自在出殯的車隊中,找尋著自己的位置。
華爸爸跟華泉等人同行,些許憂傷,蓋不住長時間積累的蒼老。
華小雨跟華媽媽在一起,還有一個相對年輕的中年女人,想必是華小雨的媽媽。
沒有留意到華夕月等人,應該是又回到了他們剛才下來的車上。
華年懷抱“遺像”,坐在車隊為首的車上。
仿佛送走的。
并非是一位見證他和浮云曾經一起成長的長者,倒像是送走了親情這棵樹下,為數不多的,屬于華年的顏色。
雨后的墓地,刮著凌冽的風。
華年在漫長的儀式中,結束了屬于他心中獨有的闊別。
一個人乘上了回興州的公車,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他不想出現在任何一個親戚面前。
再聽那些威逼式的數落與刁難。
......
剛上車,睡車癥就再次發作。
連日來的疲倦,更讓他沒有多余的精力搭理我。
他嫻熟地戴好耳機,才又將手機從兜里掏出來,按下開機鍵。
一條來自“水色”的消息橫在屏幕中間。
“最近總覺得腦子不夠用,都不記得什么時候給你發的信息==!”
華年用幾乎不想睜開的眼睛,看了一眼整個身子貼在車頂的我。
“我們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
思索將近一分鐘,才把這句話回了過去。
隨后點開一首歌,切換單曲循環。
“我以為噩夢,不會一直纏著我。
我以為頭痛,閉上眼就痊愈了。
我只聽,你愛聽的歌。
我只做,你的朋友。
我變得沉默,傷心也不愿開口。
我變了好多,是否能靠近你呢?
等一個固執的結果,如果你懂我為什么就夠了。
你別擔心,我不怕,一個人站在雨里。
除了你,我找不到快樂的意義。
眼淚帶給你的壓力太清晰,我真的,不是故意......”
這一剎那。
看著已經熟睡的華年。
感覺曾經那個他又回來了,卻并不相同。
忽冷,忽熱。